姜问雪抬手摸了摸姜虞的发顶,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阿虞,姑母总以为能护住你一生一世,然而天不遂人愿,世间总有不测风云,你自己的路,总归是要你自己走的。”
姜虞听得云里雾里,有些不知所措。
姜问雪慢慢坐直了身子,容色肃然道:“阿虞,接下来姑母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记在心里。”
姜虞郑重地点了点头:“姑母请说。”
“第一件事,我要送你到春晓仙府,拜门主师三行为师。”
姜虞想问什么,却被姜问雪用手势止住。
“阿虞,你先听姑母说完。”
“你拜入师三行门下后,须刻苦修炼。”
姜虞道:“好。”
姜问雪细瞧她的神色,发现她这一声“好”乃是发自内心,不觉欣慰一笑,道:“第二,我要北上不归寺拔魔,府中事务,暂时交由你和善儿共同操持,你能辅佐善儿管好冬藏仙府吗?”
姜虞犹豫了一瞬,抬眸看到姜问雪眸光中饱含期待,不禁又答了一声“好”。
姜问雪笑道:“好孩子。”
自打听完管事娘子的话后,姜虞心中便一直盘桓着一个疑问,她忍了一路,此刻来到当事人面前,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问道:“姑母,那长命灯的灯座里,究竟藏了何等重要的事物,为何灯座被盗,姑母如此焦急?姑母在浮游秘境中究竟遇到了什么?”
问雪夫人慈爱地为姜虞挑起鬓边的碎发,道:“阿虞,这些事情,现在还不用你来操心。你答应姑母,你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好好修炼,待我们下次再见,便是你筑基之日,好么?”
姜虞知道问雪夫人一定有事情瞒着自己,但她不肯明说,她也问不出来。
姜虞心中暗想,看来她只有从十位护府长老那里打听了。
姜问雪站起身,拢了拢身上披风。
姜虞看她步伐虚浮,显然身子正是虚弱,赶紧迎上去搀扶住她。
姜问雪道:“阿虞,你随我去见一见门主。”
姜虞有点愣住:“嗯?”
姜问雪纤指微翘,指向屋中的山水屏风。
姜虞朝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淡淡墨色勾勒出一副辽远的山水,一条幽幽石径自山间蜿蜒而出,至半山腰处,有一株青松迎风而立,树下设了一张石桌,两个石凳。
其中一个石凳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木簪束发,身着宽大道袍的老头儿。
老头儿左手支在石桌上,撑着半边脸,正在打呼噜。
姜虞定睛看了一会,发现那老头儿的身体居然会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不由讶然出声:“姑母,那屏风上的画是……是活的?!”
姜问雪带着姜虞往屏风旁走,二人走到屏风前,分明无路可再向前,可姜问雪依然脚步不停,带着姜虞继续前行。
两人的身子穿过屏风,凭空消失。
然而在另外一个青山绿水之地,却有一位美妇人和一个青春少艾的少女凭空出现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
姜虞回头朝身后看,身后是一片葱郁绿木,哪里有什么山水屏风。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东西?
传送法阵?世外秘境?
姜问雪带着她,沿着山道爬了一会,便望见方才在屏风中瞧见的那株迎客松。
青松下,果然有一个白发白须的胖老道儿,正坐在桌旁打盹。
姜问雪走到石桌面,从棋盅里随意拈了颗白子,落在棋盘中,口中唤道:“三行师叔还要装睡么?”
“呼——呼——”
老道儿鼾声越发响亮。
姜问雪提高声音,盖过老道儿的鼾声,问道:“三行师叔还记得有一年除夕夜,你同我们一干年轻弟子一同守岁,席间与我抹牌九,连输我一十七局……”
老道儿越听姜问雪说话,脸色便越涨越红,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跳起来,咋咋呼呼道:“还说,你还说。当着徒孙辈提我的糗事,你是故意来寻我不开心的?”
姜问雪笑了笑,道:“问雪怎敢开三行师叔的玩笑,只是想提醒师叔,莫要忘了当年答应过要许我一件事。”
老道儿睨了站在姜问雪身后的少女一眼,连连摇头,喃喃道:“办不到,办不到呐。我再有本事,也改不了一个人的血脉天性啊……”
姜问雪道:“我想要师叔收阿虞为关门弟子。”
老道摇晃的脑袋忽然一顿,惊异地说道:“这怎能行。她爹姜冲是我的弟子,我若收她做了关门弟子,这辈分该怎么算?难道她和她爹要以师兄妹的辈分相称吗?这可真是荒唐。”
姜问雪抬手指了指眼角两旁的黑色魔纹,道:“若非情非得已,我怎会来向师叔提这样的要求。师叔你闭关此间,大抵还没收到消息。我日前受了重伤,又于渡劫进阶前夕引发了心魔劫,前路叵测,我自己也不清楚是否能熬过这一关。”
姜问雪自少女时期起,便是那种看起来温温柔柔大小姐,实则古灵精怪磨人精的女子,师三行作为她的师叔,可没少在这个满肚子计谋的师侄手里吃亏。
这一家两姐弟,分明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弟弟那样老实憨厚,姐姐这般狡猾磨人。
师三行实在有些被姜问雪骗怕了,盯着她眼角的魔纹,幽幽开口道:“你真地遇上心魔劫了?那魔纹真不是你自己画的?”
姜问雪用力地摸了摸眼角的魔纹,把手指摊开给师三行看。
“师叔,若非我自己前途未卜,我又怎会将阿虞托付给旁人?”
师三行跌坐到石椅上,半晌,叹了口气。
修行修到他这把年纪,这个份上,早已是看淡生死了。然而现今听到姜问雪直言“前途未卜”,他心中竟不禁飘起淡淡愁绪。
十年前,爱徒姜冲之死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一夜间愁白了头发。
十年后,姜问雪的托付又把他从逍遥山野拉入了万丈红尘。
他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竟还要为个小娃娃操心劳命,他这辈子也不知是欠了这姜家姐弟什么。
师三行沉默不言,把玩着桌上的棋子,良久,掀眸望向姜虞,定定看了她一会,朝姜问雪挥手叹气道:“行行行,你走吧,把这娃娃留下。”
姜问雪敛衽施礼:“问雪谢过师叔。”
说完轻轻在姜虞肩上一推,道:“去向门主行拜师礼。”
姜虞:?
这……这就为她找来了安贫乐道门最牛逼的长辈当师父,这么容易的吗?
她整个人像做梦一样,宛如行在云端,被这诡异的事情进展弄得满脑子都快成了浆糊。
原先听诸葛府主说得那般严重,她还以为问雪夫人必是命悬一线,急召她们回来,就是为了见最后一面。
可真等见了面,才发现问雪夫人虽然伤重,但并没有性命威胁,真正令她担忧的,是心魔劫。毕竟她进阶在即,有心魔劫在身,接下来的进阶大劫便是险之又险。
还未见到问雪夫人时,她心中曾有过无数猜测。比如问雪夫人不是真心疼爱原身,对原身的宠爱其实是捧杀,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那为何问雪夫人不一早就将原身送到门主门下修炼?
为何原身父母明明天资高绝,可原身在一众师姐妹中却是修为倒数?
一瞬间,无数的疑问涌入姜虞脑海中,直到行完拜师礼,问雪夫人从此间离开,留下她与师三行师徒独处,姜虞脑子还是懵的。
姜虞跪在地上,师三行坐在石椅上。
白须白发的老道儿从衣袖间抓了一捧松子在手,边磕松子边问:“冲儿的女儿,你多大了?”
“十七。”
“可筑基了?”
姜虞被师三行问得有点紧张:“还……还没。”
师三行瞪大双眼,差点想说:你爹七岁就筑基了,你是怎么搞的,十七了还没筑基。转念忽又想起一事,那些涌到喉咙口的话便又被他默默吞了回去。
这时,姜虞耳上的白螺耳坠忽然发出莹白的亮光,如萤火般闪闪烁烁。
师三行一眼就认出这是江家的千里传音螺,灵光闪烁,显然是有人传音给这女娃娃。
他有意要在姜虞面前立一立为人师者的规矩,便故意不让姜虞接那传音,而是忍受着闪眼睛的灵光宝晕,说道:“问雪把你托付给我,就是要我代她好好磨砺你。在我门下修炼,要求甚严,要能吃得了苦,你做好准备了没有?”
姜虞被千里传音螺的灵光闪得眼睛都快花了,只好抬起手,遮在眼睛两旁,瓮声答道:“有。”
师三行又问:“你之前都学过些什么?”
“符术、阵法,还看过一点点炼器的入门典籍。”
那千里传音螺依旧闪烁不停,师三行被闪得老眼昏花,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轻挥袍袖,道:“你先接了这传音,再来同为师说话。”
姜虞俯身拜下,直起腰后,便如一只兔子似的,灵巧地跳起来,一下蹿到青松后头,接通了传音,小声道:“江玄?”
千里传音螺那头传来炮语连珠般的质问:“你现在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为何这么久不接我的传音?”
姜虞压低声音道:“嘘——你小声一些啊。”
少年沉默片刻,语气稍缓,道:“我只是担心你。”
第88章 江家炼器术
那句“我只是担心你”一下打中了姜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姜虞抬头看了一眼老道儿逍遥出尘的背影, 将回到冬藏仙府这半日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说到她现下已拜在门主师三行门下,成了师三行的关门弟子时, 江玄那边显然也对这个事件发展十分意外。
说实话, 江玄总觉得姜虞这位姑母待她不好,腹内藏奸,可这般听来,问雪夫人竟似处处为她打算的模样。
姜虞用手半掩嘴巴, 不让声音泄出去,低声道:“江玄, 怎么办呀,我总觉得姑母像在交代身后事, 心里好慌。”
江玄道:“你不要太过烦忧, 问雪夫人久经风浪,目前如此安排, 不过是这次的事情叫她生出了‘后继无人’的危机感, 这才趁着此事鞭策你们,好叫你们速速成长起来。”
“诚如问雪夫人所言,与其烦心一些现在还不需要你来烦心的事情, 倒不如专心夯实好底子。师前辈善于因人施教,是一位非常好的师者, 你在他门下, 要好生修习。”
虽然知道江玄此刻看不见,姜虞还是忍不住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
她担心和江玄多说下去, 给师三行留下不好的印象, 匆匆说完今日之事,便掐断了传音, 从迎客松后走出来。
“门主前辈……”
师三行磕着松子,唇上的小胡子翘了翘,哼唧道:“啧,你这孩子,管叫我什么?”
姜虞赶紧改口:“师父。”
师三行垂下眼睛,专心把手里那捧松子都磕完,这才拍了拍手掌站起来。
姜虞垂手站在他身前,有些忐忑地问道:“师父,弟子现在该做什么?”
师三行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姜虞总觉得这位门主前辈的笑容里竟有几分顽童般的不怀好意,像是憋着坏,准备干票大的。
“小鱼啊,你莫怕。”
姜虞:你这么讲我突然就好怕怎么破。
“今儿是拜师第一天,咱也不讲那些客套虚礼了,这就开始正头戏吧。”
师三行说着,脸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肃穆的神色。
姜虞也不由跟着打起了精神。
师三行走到迎客松附近的断崖前,双手负在身后,迎风而立,望着一片锦绣河山,朗声道:“入我师门,修习仁道者,有四个大关要过。一为铸体,二为铸智,三为铸心,四为铸人。”
姜虞不解道:“师父,何为铸体、铸智、铸心、铸人?”
师三行哈哈大笑道:“小娃娃就是心急,有求知心是好事,但切要记得,修行之道,在于日积月累,坚持不懈,万没有一口就吃成个胖子的道理。”
“如果有,那也是歪魔邪道,终究都要付出代价的。”
师三行说到这里,姜虞忽然心头一颤,忍不住想起了江玄。
在江家祖宅那段时日里,她暗地里听说了不少关于江玄幼时的事迹。
都说他少年天才,十三岁便修出金丹之身,震惊了所有江家长老。姜虞联想到他身上的佛宗五戒印、还有那诡异的自愈能力……
这些,是不是他为了修得金丹付出的“代价”呢?
姜虞恍神间,师三行轻扬衣袖,眼前的山色水色骤然发生了变化。
像有一只巨大的画笔悄然抹去了天地间的颜色,所有山川河流,皆化为沙砾般的粉末随风飘扬,一幅崭新的画卷慢慢在师徒二人眼前展开。
姜虞回首四顾,发现他们现在已不是身处于山野之间了,而是站在一座巨大的白玉广场中央。
广场周围圈着一圈汉白玉栏,阑干附近白雾袅袅,叫人宛如一步踏入九天仙境。
一座光可鉴人的通天梯从天上降下,与广场相连,天梯尽头七彩宝光闪耀,仙鹤鸣飞,祥云瑞彩间,一座古香古色的藏书阁巍然而立。
姜虞今日一连见了两位大佬改天换地的本事,心里直觉大开眼界。
师三行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乖小鱼儿,这是咱们春晓仙府的藏书阁,为师先到藏书阁中相候,你自己想办法上来吧。”
师三行说完,整个人忽似化作一抹轻烟,随风飘摇而起,隐入云端,不见踪影。
姜虞连问一句“该怎么上去”都来不及。
姜虞望着那道光滑溜溜,几乎是以七十度夹角延伸到地面上的通天梯,无奈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