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说,该拿什么来当投名状?”
“前辈可有兴趣故地重游?”
方如是一怔:“故地重游?”
江玄直视着方如是的双眼,道:“麟趾洲,淮阴西门氏。”
方如是眸光微沉,怎么都想不到这少年郎居然如此大胆,竟敢当面揭她的伤疤。
江玄道:“西门家现在虽是淮阳一脉当家,但论起渊源、根基,仍在淮阴。若淮阴的祠堂遭人破坏,家主西门闻弦必然亲临淮阴。我们就在淮阴布个局,将西门家搅个天翻地覆,拿西门家主的项上人头去做这投名状!”
方如是坐直了身子,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江玄。
“你与西门家有什么仇怨,要拿他们来开刀?”
江玄笑道:“西门家在塞上江南第一世家这个宝座上坐了太久,我灵州江氏也想坐坐看,不把西门家拉下来,怎么成?”
方如是直觉他话中有假,却也想不出更有力的理由。
“都说灵州江氏迂腐古板,你家大人是怎么养出你这样狡诈的性子来的?”
少年起身走到门边,双手推开槅扇,清晨的风迎面吹入,拂动他的发须和衣衫。他跨步走出门外,轻轻将门带上。
少年的声音从槅扇外传入,显得有些模糊。
“大概是,天生的吧。”
方如是捧着书卷怔然片刻,忽然垂首摸了摸腰间悬挂的菱花镜,低声道:“三哥,要是你也像这小子一样坏就好了。”
江玄离开方如是的住所,迎着春末的暖阳,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
才进院,便有蛇妖一族的婢女拖着长尾迎上前来,说道:“公子,小夫人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好多东西呢。”
江玄“嗯”了一声,表示他知晓了,挥了挥手,命令满院婢女退下。
待院中的人都被清空后,他才负着手,慢慢走到西厢前,站在窗下,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棂。
“阿虞,我可以进去吗?”
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响——
一只茶叶软枕摔到了窗子上。
江玄双手环胸,后背虚抵在窗棂上,看着廊下灼灼盛放的九里花,一时间不再说话。
房中,姜虞砸完枕头后侧耳听了一会,发觉屋外再无声音,抬头看到窗子上映着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影,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不说话了?
是她太过分了吗?
姜虞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将耳朵贴到窗上听了一会,忽然听到少年“嘶”了一声,接着捂着心口弯下腰去。
姜虞顿时将怒火抛诸脑后,打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急问道:“你怎么了?是伤势又复发了吗?”
江玄脸色苍白,半躬着身子,望着她,点了点头。
姜虞便什么都顾不得了,门都来不及开,直接从窗口爬了出去,搀扶起江玄,道:“走!我扶你去兰香池泡灵泉。”
江玄虚弱道:“多谢。”
姜虞架起江玄,让他将大半个身子靠在自己身上,扶着他进入兰香池,看他疼得如病弱西子一般,竟是连脱衣解裳都做不到,只好忍住羞意,替他除去衣物,然后再扶着他滑入最大的灵泉池中。
江玄靠坐在池边,双臂展开,枕在池沿上,后颈微仰,将头嵌入池边的石枕之中,仰首看着姜虞。
姜虞被他看得脸越来越红,忍不住拿了条手帕遮住他的双眼,凶巴巴地说道:“看什么看?!好好泡你的灵泉。”
江玄扯下眼睛上的帕子,手忽然伸到水里,舀了一泼水泼到姜虞胸前。
春衫轻薄,姜虞的胸前的衣衫一下就湿透了,轻薄的布料紧贴身形,勾勒出美好的轮廓。
姜虞完全惊呆了,过了片刻,才想起举袖掩住湿透的衣裳,嗔怒道:“你做什么?!”
江玄拉住她的袖子,轻轻扯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滑动,低声道:“我想你陪我一起泡,好不好?”
姜虞一掌拍开他的手,看了眼他恢复如常的脸色,怒道:“你刚刚是骗我的?”
什么旧伤复发,全是装的!
江玄转了个身子,半跪在池中,长臂一伸,拉住姜虞的手腕,将她拖了过来,捧起她的脸,鼻尖贴过去,与她鼻尖相抵,轻轻厮磨。
“我的伤势还未痊愈,不是骗你的,若你下来陪我一起,定能好得更快一些。”
“况且,我们以前也一起泡过的。”
不提以前还好,提起以前,姜虞瞬间就想起他之前在这里对自己所做的事情,当下更是生气,双手一推,将他推入池中。
哗啦——
江玄一时不防,竟被姜虞推得朝后一仰,摔入水中。
姜虞左右看看,从池边的托盘里拿了只酒杯砸过去。
“谁和你一起泡过,想得倒美!”
江玄从水中钻出,才抹去脸上的水,睁开眼睛,就见一杯酒笔直地飞向面门。
他功体虽失,武艺仍在,当下敏捷地伸手一接,将那杯酒接在手中,仰头饮了。
姜虞看了更气,拖过一只木桶朝池中的少年砸过去。
江玄偏头一躲,木桶砸在他身后,水花四溅。
二人你砸我躲之时,兰香池外忽然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
“那个……奉仙,义父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第103章 嗜血少年
姜虞骤然听到外人的声音, 当即羞红了脸,双手往身后一藏,背过身去。
江玄望着大城主敖宗, 虽未言语, 可眸间的送客之意却分外明显。
敖宗举起双手,倒退着往外走:“你们随意,就当没看见我。”
话说完,人影一闪, 就从花丛间消失了。
姜虞背着身站在池边,隐约听到花丛外脚步声轻响, 渐渐远去,过了会, 又听到池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池水沿着少年起伏的肌理缓缓滑落, 轻薄的绸裤被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腿上, 勾勒出修长、劲瘦、匀称的腿形。
日光照射在少年身上, 映得他一身水珠熠熠生辉,越发显出这副身体的修长和挺拔。
江玄赤脚走到姜虞身后,伸手勾了勾她的耳垂, 轻笑道:“怎么红成这个样子,跟兔子一样。”
姜虞站直不动, 顿足道:“快把衣服穿上啊?”
江玄惫懒地说道:“谁帮我脱的, 谁帮我穿。”
姜虞侧过头去,转身朝他飞起一脚, 道:“想得美!”
江玄灵巧地避过, 哈哈大笑,走入兰香亭后的竹屋中, 换过一身朱红色的箭袖衣袍,戴了金冠,走出屋来,又将姜虞推入屋中,强迫她换掉湿衣。
姜虞在屏风后换衣裳,江玄就背身站在屏风前,事先与她对好“串口供”的说辞。
敖宗不知江玄实为灵州江氏少主,只当他是魔道之人,容貌与那位被抢婚的少主有六七分相似。
之前江玄在魍魉道中演完一场“自己杀自己”的好戏,成功“李代桃僵”,令魔道中人误认为江氏少主已被他们的人所替代。
当然,正道方面收到的消息版本是:江少主于魍魉道上击杀贼人,救回未婚妻。
未免敖宗担心,消息传出后不久,江玄便给敖宗去了一封书信,告知他自己一切安好,要他不必担心。
现在,江玄正把编造好的故事慢慢说给姜虞听。
“我‘假扮’成江氏少主之后,与你日久生情,后来更为救你失去金丹,你终于被我打动,却又不愿背叛师门,是我将你强行掳来此地,所以你心中对我多有怨气,不愿给我好脸色,这才在兰香池中与我动起手来。”
姜虞听完他这番说辞,系腰带的手一顿,道:“真照你这么编排,我在故事里成了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未婚夫舍命来救我,被赵奉仙这贼人杀了,不仅如此,这厮还扮成我未婚夫的模样来骗我,被我发现之后,我居然还喜欢上这个小贼了?”
“那我的未婚夫江少主‘死’得可真是比武大郎还冤啊。”
“武大郎是何人?”
姜虞道:“就是一个老婆被人抢了,最后还被老婆和奸.夫合力毒死的倒霉鬼。”
江玄觉得她说得有趣,忍不住朝屏风边走了几步,双臂往屏风上一架,调笑道:“那你说这故事该怎么编?”
姜虞猝不及防,一抬头就望见屏风上头出现一张脸,不由惊呼一声,双手攥紧腰带倒退数步,脸红耳热地叱道:“你做什么,快退出去!”
江玄望着少女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喉结上下滑动,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我帮你系那腰带吧。”
回应他的,是少女迎头砸过来的一只绣鞋。
“滚!”
姜虞好不容易才把江玄赶走,系腰带的时候气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等她穿好衣裳自屏风后绕出来,便见江玄靠坐在窗下,举起一只绣鞋朝她晃了晃。
姜虞一只脚穿了鞋,一只脚没穿,两条腿的长度便不太对称。她一拐一拐地走到江玄面前,五个脚趾头难为情地抠着坐席抓了两下。
“把鞋还给我。”
江玄弯下腰,用手托起姜虞的脚,另一只送上绣鞋,帮她把鞋子穿好。
姜虞道:“总之在这故事里我是不能与你‘日久生情’的,你将我掳到此地,我心中也多是不甘愿,只不过是受你钳制,无法逃走罢了。”
江玄笑着叹道:“好罢好罢,都依你便是。”
二人携手出了兰香池,便看到大城主站在九里院的卷棚下。
敖宗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小辈。在他眼中,二人虽手拉着手,可那小姑娘却是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显然是被他这义子强迫的。
敖宗就很纳闷了,按说他这义子一表人才,撩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怎么今日看来,他似乎情场不是很得意的样子?
敖宗琢磨了一阵,心中觉着约莫是他伺候女人的手段不够高明。
也是,这小子平日里根本不近女色,懂得什么叫温香暖玉,什么叫马滑霜浓?知道什么叫“呖呖莺啼啭,颤颤春溪潺”?
敖宗思量片刻,决定今夜家宴过后,要将他多年压箱底的宝贝翻出来,倾囊相授。
见二人走近前来,敖宗便摸着唇下的小胡子道:“奉仙,你久未回府,今次回来,就一起摆道家宴庆一庆吧。”
江玄垂首低眉道:“一切听义父安排。”
敖宗道:“宴席就摆在枫香水榭,走吧,我把敖烈从极乐赌坊里叫回来了。”
三人移步去了枫香水榭。
水榭之中,东道主位置上摆了一张坐席,一张矮几,宾客座位摆设与主人座相同,分为左右两列。
敖烈早已入座,见到江玄进来,便露出一脸郁闷之色,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显然是还在记恨之前在极乐赌坊被江玄打败,被迫喊姜虞“师娘”,向她敬茶赔罪的事情。
众人入内落座,须臾,便有婢女鱼贯而入,捧上菜肴酒水。
姜虞和江玄不胜酒力,因此略小酌几杯便放下了。那敖氏兄弟却是海量的,兄弟二人喝高了之后开始拼酒,小杯换成大杯,大杯换成大碗,最后干脆捧着酒坛子呼呼大喝,叫姜虞这两个酒量差的瞧了甚是汗颜。
宴席到了尾声之时,忽有婢女捧着一只木匣入内,呈到敖宗桌上。
敖宗此刻已是醉意熏然,勾了勾手指,将江玄唤道身前,拍着他的肩膀,醉醺醺地说道:“嗝……义父有样好东西送给你……你回去好生学起来……”
敖宗说着,用力拍了拍胸膛:“义父保准你手到擒来!”
江玄虽没太听懂敖宗的意思,还是含笑将东西收下了,“奉仙谢过义父。”
敖烈捧着酒坛子,醉眼迷蒙,酸溜溜地对敖宗说道:“切,有好东西也不分我一份,敖宗,你这心也太偏了。”
敖宗笑着朝弟弟挤了挤眼睛,道:“给你留了一份,等时候到了自然会传给你。”
敖烈问道:“什么时候到了?”
敖宗笑而不语。
这场家宴闹到深夜才结束,其间敖宗也悄悄询问过江玄与姜虞的情况,江玄便按照二人商量过那般对敖宗说了。
敖宗闻言道:“强取豪夺是能把人抢过来,但这心却是强扭不来的。你若真喜欢,还是要多多用心。”
敖宗说毕,抬眸朝姜虞望来。
姜虞一对上敖宗那审视的眼神,莫名便觉得有些心慌,忙垂下眼帘,不再与她对视。
敖宗道:“你杀了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还想和人双宿双栖?我看是难哦。不如给她喂点忘尘丹,洗去她的记忆,再给她编造个新身份?”
江玄干巴巴地说道:“若是洗去她的记忆,那她还是她吗?我还是比较喜欢她如今的模样。”
敖宗摸着小胡子,点头道:“好吧,你自己拿主意吧。”
又过了会,敖宗忽然贱兮兮地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道:“那什么……”
“嗯?义父有何想问?”
敖宗犹豫了片刻,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你得手了没有?”
江玄初时不解,过了会才明白敖宗所言的得手是什么意思。他所言的得手,自然是指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儿。
敖宗是妖族,本来就不受人族那些礼俗约束,又久在魔道中厮混,早年间说话可比这粗鄙多了,近年来当了城主,少不得要装一装德高望重的模样,这才像样许多。
在他们妖族眼中,男女情爱无非就是那么点事儿,这并没有什么不可言说了。
江玄听了之后,却是将脸色一沉,拉起姜虞就告辞了。
“义父喝醉了,奉仙先行告退。”
说罢,拿起敖宗所赠的木匣,带上姜虞,起身出了枫香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