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域抚着杯身,回忆着说道:“六年前,当我得知你想把画全部毁掉之后,就故意在画室留了一套仿制品。你当时烧的所有画,都是假的,真品被我保存了下来。”
当年整整十二幅画,有一些已经被人预定,她不顾赔偿的风险硬要销毁,梁域拗不过她,只好想出这个办法。
越闻星惊讶之余,也难免疑惑:“可是那些画上,的确有我做的记号。”
梁域轻笑两声,嗓音温润:“我是你的师父,你做的记号在哪我自然清楚。”
“所以那些画,师父你还保存着。”越闻星喃喃,她不由得低下头,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激动吗?欣喜吗?
好像都没有。
事隔六年,现在这十二幅画,一如当初那样,讽刺着她再也不能画画的事实。
她费尽心思得来的《雪落春山图》,好像突然就变得讨厌起来。
梁域对她这番心理活动懵不知情,他是个画痴,只对画作敏感,对人的感情却很迟钝,过了一会,他接着问:“画我都保存着,怎么样,要拿走吗?”
他理所当然的觉得越闻星此刻该是欣喜的。
然而,半晌后,她才抬头,眼里的光暗淡异常,又像是强颜欢笑:“不了,放在师父这里,我很放心。”
梁域先是一愣,随即点头,“也好。”
助理进来添了一遍水,事情没有往他意料之中的方向发展,梁域斟酌几下,才接着道:“你不想知道那幅画是怎么到贺沉言手里的吗?”
越闻星朝他投去目光。
梁域一颗心才落回原位。
看来,她是想知道的。
“我虽然避世不出,很少在商界走动,但该知道的新闻也是一点没落下,现在外界都在传你和贺沉言的事。师父知道,你不是一个随性的人,你有自己的坚持,而贺沉言与你恰恰相反...”
梁域看着她,脸色突然沉下来,一字一顿道:“他作为一个商人,做事通常是没有底线的。”
-
越闻星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
陈姐做好晚餐后,一天的工作任务就算完成,按时下班了。此刻诺大的房子里静悄悄的,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她坐在门口换鞋,眼神落到玄关处挂着的那副画上,屋内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那边倾倒了一地月色,倒也不算很暗。
换好拖鞋走过去,越闻星用眼睛细细描摹一遍那幅画,耳边回荡着下午梁域的声音。
——“这画是贺沉言从我手上买去的,他以画室相要挟,我不得不这么做。”
——“原本我想在慈善晚宴上把画拍下来,却不料想,他居然肯再次出价。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
——“蚕月,记住,离贺沉言这个人远一点,他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
难怪,他们好像之前就认识。
原来,贺沉言从一开始就在布局,为的,只是想得到昭华实业的背景支持。
他彻底摸清她的底细,然后以画为饵,来引她入局。
-
那晚,越闻星睡得并不好。
她做了一很长很沉的梦,梦见自己被人按着头溺在水缸里,忽然梦境一转,又看见脚底下的摩天高楼,她仿佛站在被何钱挟持的那个天台上。
与现实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得救。
没有警察、没有贺沉言、没有那个让她觉得震憾的故事,只有一张泛着恶臭的嘴,在她耳边怒吼:“去死吧,你去死!...”
倏然,脖子上的力道松开,她被人一把从高楼推下。
身体往下坠落的瞬间,心脏不受控制的狂抖,越闻星在挣扎中猛地张开眼。
思绪逐渐变得清明。
一偏头,天已经亮了。
陈姐已经把早餐做好,等着她下来吃。
越闻星踩着拖鞋经过客厅,突然想到什么,在陈姐错愕的眼神中,她直直奔着玄关而去。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玄关那幅画取下来,吃完饭后,又让陈姐找了块白布遮着,把画放到储藏间去。
陈姐不懂什么画,只是看着挺好的,就觉得好,便随口问了一句:“太太,您不喜欢这幅画?”
越闻星裹紧外衣走回厨房,闻言头也没回,声音生硬:“对,特别讨厌,别让我再看见它。”
-
贺沉言不在家的这一星期,越闻星过得还算不错,除了那件事让她心里堵得慌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很合她心意。
比如说拿着贺沉言的黑卡去报复性消费。
他不是有钱吗?反正当事人都不把钱当回事,那她就更不用了。
又比如把他珍藏的爱车一辆辆开出去,顺便在路上开了个公路party;还有去夜店勾搭小哥哥,开房之前,直接把结婚证甩在对方脸上。
越闻星吃喝玩乐、肆意挥霍了整整一个星期,在贺沉言回国之前,她特地放了陈姐三天的假。
几天下来,家里没有人收拾,吃了外卖堆在一起散发恶臭,衣服裤子扔了一地,随处可见的零食纸屑,画面简直堪比垃圾场。
她打算给贺沉言一个“惊喜”。
那种被人设计后还要帮人数钱的滋味,越闻星这几天是尝透了。可是事成定局,她没办法再和贺沉言分辨什么,只好用这样的伎俩来恶心他。
贺沉言有洁癖。
年少时,她不小心把冰激淋洒在他卧室的地板上,他能一个星期不让人进房间找他玩。
如果发现自己家里成了垃圾场...
越闻星想想就觉得痛快。
然而当事人还没到家,另一个“惊喜”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发到了越闻星的手机上。
——“了妹,你家老公的新闻你看了没?”
越闻星刚把对方发来的链接点开,又有弹窗发来一条消息,是她从前不太待见的一个人,抛完消息之后,紧接着假模假式地发了句
——“哎哟,不小心发错人了,不要介意哈。”
“......”
蠢货。
除了这两条,还有不少朋友纷纷向她发来慰问,越闻星刚想切出去一看究竟,突然发现就在刚刚,江素心也发了一条。
——“贺沉言出轨视频你看了吗?”
越闻星额角一黑,得,这下也不用切出去看了。
她走去冰箱前,把面前碍事的鞋袜踢开,弯下腰拿了一盒冰淇淋,把勺子含在嘴里,单手打字:“没。”
江素心紧接着就发来一个小视频,这个比之前其他人发的要方便,可以直接在微信点开。越闻星走到阳台,把冰淇淋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才去看那个视频。
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并不是什么被捉奸在床的画面。
视频总共十几秒,男女主人公的脸看不太清,下半身被车辆挡着,只能看见一个女人扑倒在贺沉言怀里,他恰好抬手...还没等越闻星看清楚,是搂住了对方还是低头亲了一下,视频便结束了。
“看完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劲爆视频呢。”
越闻星靠在躺椅上,遮阳伞堪堪为她把太阳挡住,庭院里的蔷薇开得正好,微风轻拂,她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就好像只是旁观了一场陌生人的八卦。
江素心在听筒里道:“虽说你们是表面婚姻,但贺沉言好歹也忍耐一下吧,这才结婚几天,就不把我们娘家人放在眼里了?!叔叔阿姨看到了会怎么想?”
是哦。
她无所谓,却并不代表陈欢也会这么想。还有越涛,自从结婚后,他不止一次夸赞过贺沉言,要是知道自己看好的女婿刚结婚不久就在外面乱搞,不被呕死也会被气死。
越闻星对电话那头说了句“你等会儿”,然后飞快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结果没想到是越湛接的。
越闻星觉得稀奇:“你怎么在家?”
“怎么,我不姓越?”
越闻星没工夫和他瞎扯:“爸妈呢,新闻你们看了吗?”
“不知道,他们去哈市看冰雕了。”越湛那边顿了一会,似乎在和保姆说话,说完继续问她,“你说什么新闻?”
越闻星敏捷地听见对面柜门被打开的声音,心下庆幸自己有个爱出门旅游的老妈、以及忙到不行整天不和活人打交道的弟弟,不知道给她减轻了多少需要解释的负担。
她说:“没什么,你多注意身体。”
像是做贼心虚般,飞快挂了电话。
没等几分钟,越湛又打了过来,越闻星这回有点不敢接,顿悟过来,立马朝自己嘴上打了一下。
他不会因为她的提醒还特意去搜了一下吧。
越闻星悔不当初,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手机还在响。
她清清嗓子,鼓起勇气点下接听键,语气怯怯地,如果不仔细听,基本听不出来:“又怎、么了?”
第12章 12颗星
等了两秒。
越湛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语气平缓:“下周高中同学聚会,我没时间过去,你要是有空,去的话帮我跟班副说一声。”
“......”
原来是她自己多心。
越闻星干笑两声:“高中聚会啊,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越闻星和越湛前后脚出生,按严格意义上来讲,是一对龙凤胎,越湛只比她晚生了几秒钟,却被她以姐姐的名义“压制”了十几年。
两个人的高中生涯基本同频,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甚至连座位都是前后脚的距离。
越湛顿了两秒,听筒里传出车辆解锁的“滴滴”声,他似乎斟酌了好一会,直到关上车门,又道:“贺沉言对你怎么样?”
不好,他欺负你姐姐,把你姐姐当猴耍了一通。
这些话,越闻星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事到如今,她能说什么,又能怪谁?
到底是怪贺沉言心机太重。
还是怪她经不起诱惑?
越闻星在心里叹了口气,立刻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你少操心我了,我过得挺好。倒是你,到现在连女朋友都...喂?你在听吗?喂!”
没大没小,居然敢挂我电话。
越闻星把刚才心里那一点点柔情和对亲人的依赖收起来,瞬间变成了对越湛的控诉。
挂了电话,越闻星接着和江素心聊了一会,贺沉言的话题被抛开,两个人说到同学聚会的事。
江素心:“我那天估计没空,得跑一趟外地。”
越闻星点头,表情变得犹豫:“我也不想去,可是没办法,越湛不去,我总得露个面,不然怕给人留下话柄。”
越闻星高中时,专注于绘画,原本就和班上人交往不深,不少班级活动都是缺席。就像这次,班副连邀请函都没给她发,明显就是知道哪怕告诉她了,越闻星也不会去。
加上贺沉言“出轨”的新闻刚爆出来,去了之后难免会被人问东问西。
“难得啊,天不怕地不怕的越小姐也会考虑面子问题。”
越闻星拧着眉头,音色顺着拂动的暖风吹到远处,她也是一脸纠结:“小时候不懂事倒还好办,后来昭华的名头越来越大,我也没办法,只好去装一装‘知书达理’的大小姐。”
殊不知,前几年的聚会她基本没露面。
就有知情人士,在学校甚至是网上的贴吧,曝出她的身家背景,说她装面子假清高不合群,在学校霸凌同学,仗着自己千金大小姐的身份作威作福。
越闻星当时就被气笑了。
那阵子,昭华的利润流水降到全年最低,越涛愁得添了不少白发。
后来不得已,她才和越湛商量好,为了昭华的门面问题,兄妹俩分批次去应付。聚会酒宴,必定能见到越家人的脸。
还得是恭恭敬敬,进退得体的样子。
越闻星哀叹一声:“素素我真的佩服你,当明星这么多年也没看见过什么黑料。我就没你那么走运了,不是公众人物,受到的关注却比公众人物还多,正面话题一个没有,反面教材一找一大堆。”
“你这还不叫走运啊,这说明你已经在青城家喻户晓了。”
越闻星笑不出来:“我宁愿不要这种知名度。”
两个人又七侃八侃聊了一会,快到晚饭时间,越闻星去门口领完外卖回来,打开灯,看见满室狼藉。
鞋袜满地被她扔得满地都是,化妆品零散摆在餐桌上。沙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零食茶水全堆在茶几上,一盒薯片在桌沿摇摇欲坠。
这是她肆意挥霍了三天的结果,然而当房间里的空气静下来,夜幕将她包围的时候。
她突然从心里生出点罪恶感。
事成定局。
这样做,无非只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且不论贺沉言之前花了多少钱,才从梁域手里买下那幅画,但后来,那七百万是她眼睁睁看着他举牌送出去的。
真金白银,她有什么可不甘心的。
最多,就只剩心里那一丁点失落罢了。
失落贺沉言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却只是为了她仅有的家世背景,跟她这个人,没有一毛钱关系。
她仰着头,长长的顺了一口气,心里的郁结总算得到缓解。末了,她盯着天花板,悄然呢喃道:“越闻星啊,你现在哪有资格想这种事。”
-
第二天一早,越闻星就打电话叫了保洁。
几天后,贺沉言回程的时间定下,周六下午两点的飞机到青城。接到消息的时候,越闻星正在去同学聚会的路上。
不巧,今天刚好就是周六。
越闻星没有作为正牌太太该去接机、还是该给丈夫接风洗尘的自觉,只汇报完自己下午行程,没等对方回复便关了手机。
她推门,踏进厅内。
室内热闹的气氛,乍然停顿下来,众人的眼神不约而同望着同一个方向。
越闻星被精致妆容覆盖的脸上没有丝毫不悦,她泰然走到正在桌边给所有人倒饮料的班副旁边,微笑着同众人打了声招呼:“大家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