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恩衍认认真真抄了整整一上午,终于盼到了中午。
柳氏却不急着出去吃饭,她起身,从桌上捡起闵恩衍抄的佛经看了看,觉得字迹有点儿眼熟……大约写行书的人,都写这个样。
闵恩衍揉着手腕子,脸上挂着笑。
柳氏往日经常夸赞他字写得好。
辛辛苦苦一上午,柳氏也该给点好脸色他了。
闵恩衍笑意逐渐加深,含着期待的眼神时不时瞥向柳氏。
万事俱备,就等着柳氏夸他了。
柳氏看了半天,眉头一皱,评论说:“字太丑。”
闵恩衍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莫不是听错了?
柳氏随手将抄好的佛经扔在桌面上,失望道:“哎,烧给菩萨,我看菩萨是不会收的。”
闵恩衍眉头拧得打结。
您可真是菩萨的亲信,连菩萨收不收佛经都知道。
柳氏又道:“倒也勉强可用,就烧给你没福气的公爹吧!他在时,最信佛,这就是你今儿敬奉的改口茶了。”
闵恩衍一脸“我真的没话说”的表情。
他母亲的话听起来太有道理,要不是他知道他爹压根不信佛,差点就信了他娘的鬼话。
柳氏最后贴心地告诉他:“不过你公爹的红包可就没有了,如果你实在要,我让你公爹托梦给你。”
闵恩衍:……我可谢谢您了。
闵恩衍饿得快晕过去,眨眼的时候,眼前全是星星,没力气跟柳氏追根究底,只求快些吃口饭。
哪怕是白米饭都行。
柳氏也的确饿了,便合上佛经,让丫鬟传菜。
听到“传菜”二字,闵恩衍口中生津,肚子再次跟着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可算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柳氏烧完佛经,便领着闵恩衍到厅里去用饭,还着人去请了简玉纱过来。
简玉纱晨练一上午,舒展筋骨,粗粗洗漱了过来,一进厅里,就瞧见“自己”脸色苍白,手都在颤抖,脸上却还带着点满含期盼的笑意。
她若是没记错,新婚头一日折腾得晚,他俩连洞房都没来得及,昨晚更是没顾上吃东西。
而新娘子从上妆之后,便不再进食,便是饿狠了,也不过吃一二个果子顶一顶。
这样算来,闵恩衍快一天一夜没进食。
简玉纱面含轻笑,也难为闵恩衍任柳氏折腾到现在还没昏倒,而且还笑得出来。
她在圆桌前比柳氏还先坐下。
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但柳氏根本不计较,笑呵呵看着自己的“儿子”,越看越喜欢,亲昵问道:“饿了没?”
闵恩衍站在旁边真的要晕了。
难道最饿的人,不该是他么!
简玉纱淡笑道:“饿了。”
柳氏连忙说:“那快快吃饭!”
闵恩衍长长呼出一口气,老天爷,总算能吃饭了。
丫鬟上完菜,柳氏终于坐下。
闵恩衍也走到椅子边入座,筷子拿到手上,一口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已经夹到嘴边,柳氏便冷扫他一眼,道:“玉纱,你父母亲去得早,恐怕没人教你。公婆吃饭的时候,媳妇是要在旁边布菜伺候的,等公婆吃完了,媳妇再吃。闵家家风严格,我吃饭的时候,婷姐儿向来是在身边伺候,为的就是她到了婆家,能够好好侍奉公婆,省得嫁到婆家,外面的人说我们柳家的孩子没有‘教养’!”
话里话外,都是在贬低“简玉纱”没教养。
闵恩衍怒火中烧。
闵家的家风什么时候是这样了!
婷姐儿什么时候给长辈布过菜了!
他们兄妹相处十几年,闵宜婷什么脾气,他还不了解?!
闵恩衍恋恋不舍地盯着五花肉,咽了咽口水,到底还是把筷子放下了,站起来给柳氏布菜。
简玉纱边吃边笑,抬头一瞧,闵恩衍饿得眼睛发青,若不是有她姣好的容颜撑着,活似饿死鬼。
席间,简玉纱可不忘记使用现有的特权。
她指着干丝清炒牛肉脯,使唤道:“给我夹一片牛肉脯。”
是他爱吃的菜。
闵恩衍手腕一顿,捏着一双干净筷子给简玉纱夹了一片牛肉脯,肉香味儿飘入他的鼻腔,牵动他的味蕾。
简玉纱又指着虾米、香油拌的腐干丝,说:“给我夹点儿腐干丝。”
又是他爱吃的菜。
闵恩衍抖着手给简玉纱夹了菜,香油的味道比肉更浓,几乎勾得他胃里的馋虫要爬出来。
简玉纱微抬下巴,说:“来带点儿鳗鱼。”
还是他爱吃的菜!
闵恩衍眼圈儿红了,筷子伸到汤鳗里,嘴角不住落涎。
一顿饭下来,简玉纱吃得舒坦,柳氏见“儿子”这般拿捏得住儿媳妇,深感欣慰,也十分畅快。
简玉纱可不心疼闵恩衍,她吃饱了便打算离开安顺堂。
临走前,柳氏追出来暗赞她今天做得好,还说就该这般给媳妇立规矩。
简玉纱顺着柳氏的话高声道:“那您快进去立规矩吧!”
闵恩衍在里边儿听着,怄得内出血。
但他饿啊。
再气也得先吃饭。
闵恩衍站在一桌子菜旁边,眼巴巴儿地等着吃剩饭,偏残羹冷炙也不让吃,柳氏就叫他去佛堂礼佛。
直至天黑十分,闵恩衍饿得走不动路,踉踉跄跄回了荣月堂。
闵恩衍从来不知道,饥饿是这种感受。
他回到屋子里,顾不上和正在看书的简玉纱说话,一头摊倒在床上,气若游丝地问:“玉纱,你有没有让丫鬟给我准备吃的?”
安静的屋子里,烛火无声,简玉纱轻翻书页,淡声道:“有。”
她的陪嫁丫鬟,自然贴心,便是不说,也准备好了东西。
闵恩衍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抿笑道:“太好了,快让丫鬟给我端上来。”
简玉纱睥睨过去,道:“方才看书饿,我吃光了。”
闵恩衍:“?!”
“简玉纱你还是不是人!!!”闵恩衍用尽力气吼出来,眼眶里,竟然有些晶莹,他捏着拳头委屈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挨过饿!”
简玉纱挑眉道:“我第一次挨饿——”
她低着头,继续看书,声音有些缥缈:“也是在你家。”
闵恩衍呆了,他嗫嚅半晌,低声问道:“我们成亲的第二天?”
简玉纱云淡风轻道:“你说呢。”
闵恩衍心中有两分羞愧,他到底心向柳氏,辩解道:“你是新妇,我母亲怕日后你不服她,自然要拿出些长辈的姿态。谁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
“呵呵。”
闵恩衍躺在床上,病恹恹要死一样,哀求道:“玉纱,你帮我拿点吃的来,行吗?我走不动了。”
简玉纱放下书,起身。
闵恩衍以为她要去厨房,熨帖地笑了。
岂知简玉纱走到床边,跨过他的身边,还踢他一脚,说:“滚开,我要睡了。”
闵恩衍:“???”
简玉纱单独盖一床被子,睡前提醒他一句:“别忘了,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没必要答应你的任何请求。”她又道:“不知道是不是菩萨显灵,叫我们换了身子。若我们有换回来的一日,立刻去和离,若换不过来,你就好好‘享福’!”
闵恩衍静默良久,自己悄悄去了小厨房,找了点下人吃剩下的食物填饱肚子。
夜里子时才能安然入睡的闵恩衍,默默地想,假如菩萨给他一个许愿的机会,他想要每天都能吃饱饭。
第四章
第二天清早,也是天还没亮,柳氏的人就过来催促了。
闵恩衍在迷迷糊糊之中,被丫鬟瑞秋和瑞冬拽起来梳妆打扮。
瑞秋眼见“闵恩衍”睡得沉,悄悄在“简玉纱”耳边抱怨:“夫人,老夫人也太折磨人了!”
瑞冬也心疼道:“夫人,奴婢给您准备了点吃的,一会子快快吃了过去。”
闵恩衍斥道:“你们两个不过是个下人,在这里胡咧咧什么?老夫人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她还能要我的命不成?”
两个丫鬟纷纷闭嘴,不敢说话。
简玉纱悠悠转醒,打了个哈切,撩开红帐子,撑着脑袋,在床上笑看着两个丫鬟道:“都还没听明白吗?还不把吃的撤下去,夫人不需要。”
瑞秋瑞冬连忙拿着东西就跑了,闵恩衍在后面叫都叫不住。
闵恩衍拂袖朝简玉纱走来,怒视道:“你成心的是不是!”
简玉纱淡淡道:“你刚说了,你娘不会害你的。”
闵恩衍:……今天脸还是很疼。
门外,柳氏派来的丫鬟泼辣得很,催命一样敲门。
闵恩衍甩着袖子就去了,也来不及吃东西,眼见院子里的丫鬟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抢了馒头就走。
丫鬟站在原地挠头:……下人的东西,有这么好吃吗?
日上三竿,简玉纱睡到太阳洒满屋子才起来。
她随便找了件衣服穿,叫丫鬟简单替她束发,不用上妆,不用请安,不用听仆人们报备内宅琐碎的庶务。
只要午饭的时候,去柳氏那边吃顿好吃的就成。
舒服得没边儿。
窗外桃蕊娇如倦,梢头忽宿双/飞燕,墙阴几簇低草,瓦上一痕轻绿。
许是简玉纱心情好,荣月堂明明是见惯的景物,也变得有趣。
安顺堂里,闵恩衍把昨天的经历,重复感受了一遍。
假如有什么不同——大约是今儿多吃了一个馒头,撑得久些,却也是面无血色,人如花蔫儿了一半似的,没精打采。
简玉纱去的时候,头一句便是问柳氏:“可有我爱吃的菜?”
柳氏笑吟吟道:“都是你爱吃的。”
闵恩衍恨恨地瞪简玉纱一眼,眼见柳氏要吩咐他布菜,连忙收起表情,换上柔婉之色,服服帖帖。
简玉纱直笑,她早说了,若闵恩衍成了女人,迟早给承平伯的人磋磨死。
这才哪儿到哪儿,不过久站饥饿罢了,精彩的日子还在后头。
简玉纱慢条斯理地用餐,心安理得使唤着闵恩衍,一会儿要这边的菜,一会儿要那边的菜,折腾着他围着圆桌转圈。
饭罢,简玉纱漱了口,擦净手,笑赞闵恩衍:“夫人,你可真是贤良淑德,能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又对柳氏道“母亲,您这两日辛苦了。”
闵恩衍气得仰倒--简玉纱的双肯定,简直是要他的命!
柳氏乐却得不行,她儿子可很少会主动说这么贴心的话!
果然到了下午,柳氏沾了鸡血似的,疯魔了,一整个下午没让闵恩衍喝一口水,也不许他坐。
而简玉纱,则去了前院的教练场熟练兵器。
简玉纱怎么说也是虎门之后。
她曾祖父是战功赫赫的镇北侯,祖父简明光袭爵后,功勋虽未越过她曾祖父,却也参加过大大小小数场战役,沙场经验丰富。
简明光的下属,也都各有所长。
因简家只得简玉纱这一位明珠,她自幼便被简明光和他的属下们,捧在手心里长大,学尽各家绝学。
拳脚功夫、枪刀棍棒,简玉纱样样精通,更是对曾祖父留下的兵法韬略,烂熟于心。
前一世,简玉纱困于内宅庶务,实在分身乏术,打小练下的一身本领,险些荒废。
如今成了男子……若还能恢复女儿身,立刻和离,若不能,也比做女人舒服方便,自然要做她喜欢的事。
简玉纱还记得祖父在世的时候,总是遗憾她不是个男儿身,否则简家又能重振门楣。
如今她是了,便想让祖父泉下有知,她若是男儿,该当何等优秀。
简玉纱在教练场打了一下午的棍法。
她最擅长qiang,闵家无此物,便暂用长棍替代。
幸好基本功非常扎实,简玉纱一下午就找到了手感,而且男人比女人天生有力量上的优势,原先女儿身时候耍棍的不足之处,竟补足一些,只等她用顺手了,便可与人一较高低。
简玉纱打棍一下午仍旧意犹未尽,直至天色黑尽,才回荣月堂洗漱过后,等丫鬟上菜。
她独自用过了晚膳,待瑞秋和瑞冬打帘子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吩咐道:“你们早早歇息,夜里不用准备吃食了。”
两个丫鬟想到早晨“简玉纱”的反应,便顺从地回了厢房睡觉。
院里掌灯后,闵恩衍才迟迟归来。
和昨日一样,他累瘫在床上,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只怕是多出口气儿,就要累死了。
闵恩衍冷“嘶”一声,拧着眉头道:“我又累又饿,脚也疼,脚约莫是起了泡,好玉纱,你纵使看在三年夫妻情分上,替我拿些膏药来。”
简玉纱竟好意起身,道:“起了水泡?”
闵恩衍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脱了鞋袜,一双白皙玉足,脚指头颗颗圆润,似肤粉珍珠按大小排列。
“他”的脚侧,果真是起了两个水泡,绿豆大小,连在一块儿,包着黄水呢。
水泡最疼的时候,当属破皮那一瞬。
“天可怜见,都起水泡了。”简玉纱惋惜道。
闵恩衍心里酸酸的,喉咙里哽着话说不出来。
这两日受尽折磨,简玉纱总算知道心疼他,看来多少还是惦记着夫妻情分。
简玉纱嘴边绽开一个冷笑,取下“她”头上的银簪,照着水泡猛扎,两个水泡登时憋下去。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闵恩衍抱着脚躺倒在床上,翻来滚去,疼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