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玉纱丢了银簪,闲坐在罗汉床上,欣赏着闵恩衍痛苦的样子。
闵恩衍疼得浑身冒汗,缓过劲儿来,切齿道:“简玉纱,你是想我的命吗?!”
简玉纱斜他一眼,道:“我要你的命?是我让你罚站,是我让你挨饿?是我让你脚上长泡?”
闵恩衍喘着粗气,想顶嘴都找不到词儿。
简玉纱哼笑一声,安慰他:“你是新妇,我母亲怕日后你不服她,自然要拿出些长辈的姿态。谁家新妇不是这么过来的。”
闵恩衍:……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他昨天真是脑抽才说这种话。
长水泡说起来不严重,既不伤身体,又不毁皮肤,但疼起来是真的钻心。
闵恩衍知道简玉纱不会给他留饭,一瘸一拐地去小厨房,找了些剩饭剩菜,狼吞虎咽吃完。
待闵恩衍回房之后,丫鬟进了厨房,傻愣愣地看着空了的碗盘,又看着看“简玉纱”离开的方向惊叹——老天,“夫人”怎么连下人的饭菜都吃,老夫人究竟是怎么虐待“夫人”的啊。
“夫人”真可怜!
丫鬟得了通天大秘密似的,猫着腰溜回房间,和同房的丫鬟分享。
闵家家生子不少,关系盘根错节,一件事有两个丫鬟知道,也就差不多等于大家都知道了。
闵恩衍并不晓得内宅里的机巧,他吃过剩饭剩菜回房,只觉得力气充沛了些,就是脚上的两个泡,还疼得厉害。
他瘫坐在罗汉床上,倒了杯茶给自己,一边低头喝着,一边伤心地低声问道:“玉纱,从前我娘都是这么对待你的吗?你怎么从不跟我说?”
简玉纱冷眼扫过闵恩衍,道:“少给我在这儿装糊涂,你娘怎么对我,你是瞎了才看不见?”
不过是仗着她重情重义,痴心报恩,才蹬鼻子上脸罢了。
还真以为她不闹,便是无事发生。
闵恩衍嘴硬道:“那我不是见你也没有吃苦头、受委屈吗……我终究是你爱你的,若你受了委屈,我自然替你出头。”
简玉纱讥笑连连,她道:“我是没有吃什么苦头,因为你娘还没能力叫我吃苦头,不过这不代表我没受委屈。如今你成了‘我’,想必你也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委实不必自欺欺人。”
闵恩衍脸上火辣辣的,再不敢辩驳什么。
一日下来,闵恩衍身体精神两重受挫,已是精疲力尽。
他忽然想起来,昨儿认亲领的红包还没拆。
闵恩衍心里憧憬着寻找一丝慰藉,他满怀希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几个红包,先笑呵呵地拆开大嫂给的红包,只是脸上的笑挂不到一瞬,便凝固住了。
“怎么只有一两银子!!!”
简玉纱睨他一眼,道:“都薄成片儿了,你以为会有多少?”
闵恩衍不信,他嘴硬说:“大嫂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我大哥毕竟疼我些,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亏待了新妇。”
简玉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哦?是吗?快看看你大哥多疼你。”
闵恩衍三下五除二拆了封。
还是只有一两。
简玉纱用嘲讽的口吻问道:“不看看你娘多疼你吗?”
闵恩衍双手僵在空中,他硬着头皮说:“我娘当然……”
他拆开了红包,不出所料,还是只有一两银子。
闵家娶新妇,只给一两银子的改口费。
闵家做人的态度,显而易见。
前世简玉纱只字不提,当真是情深义重,大肚能容。
夜里两人各盖一床被子,闵恩衍辗转难眠,这日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过。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
闵恩衍隐隐约约有些怕了。
他伏在简玉纱身后,小心翼翼地问:“玉纱,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在我娘手下不吃苦头的?”
简玉纱都不带搭理他的。
她的法子,也只有她来才行得通。
柳氏毕竟蠢,布菜、抄佛经使媳妇罚站挨饿,不过是些常见的下乘手段。
简玉纱手里捏着嫁妆,又有简家带来的护院撑腰,连消带打,柳氏屁都不敢放一个。
闵恩衍不同,他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的母亲是个狭隘阴狠的人,便只能困在窘境活活受苦。
闵恩衍到底是受不住柳氏折磨,想得个解决的方法,厚着脸皮缠着简玉纱又求又拜,比今日拜菩萨还诚心。
简玉纱嫌他吵,便道:“法子简单得很,明日你把你娘臭骂一顿,再打她两个耳光,有我替你撑腰,保准你不再受任何磋磨。”
闵恩衍愤愤不平:“我怎么可能打我娘!她不过是立规矩,又不是犯了滔天大错,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毒!”
简玉纱颇不耐烦:“就只有这法子,你爱用不用。”
闵恩衍在床上故意发出各种响声,就是不想让简玉纱好睡。
简玉纱打个哈切,气定神闲道:“我今夜不睡都行,明日补一天觉就是了,你可不同,卯时初就要起来,天黑透才能脱身……你确定你现在还不睡?”
闵恩衍烦躁地裹上被子,猛地蹬几下腿,暗自祈求菩萨快快让他们换回来。
他真的不要再做女人了!
耳根子清净后,简玉纱呼吸均匀,睡得又香又沉。
大清早,闵恩衍又不得不早起,匆匆喝了一碗粥,嘴角都没擦干净,便要去给柳氏请安。
他心中愤懑难消,扯着简玉纱的手腕,摇醒她:“你给我起来!跟我一起去请安!”
凭什么换了身体之后,只有他一个人不好过,不行!大家都要一起不好过!
简玉纱睡得不知道白天黑夜,只觉得闵恩衍烦得很,狠踹他一脚,翻个身又睡了。
闵恩衍从床上摔出去,没摔着别的地方,屁股疼得不轻。
外面柳氏的丫鬟催命鬼一般,他便只能独自去了。
天亮之后,荣月堂的丫鬟们也都活络起来,昨儿夜里“夫人真惨”的流言,从荣月堂传到了各个院子,连大厨房灶上的婆子都知道了。
简玉纱自幼便学掌家之术,嫁人后又打理着肮脏腐烂的承平伯府内宅,这起子妖风,她早收在眼底,净等着看戏。
她依旧去前院练棍。
如今“闵恩衍”在营卫之中任职,成亲不过五日的假,算上迎亲和之前准备的功夫,后天就要入营。
大业营卫制度较从前改进不少,每月都有考核,很不巧,后天便是月考日。
简玉纱当不了闵恩衍那样的废物。
第五章
同一张脸,只要内核不同,精气神便不同,甚至令人觉得长相都发生了变化。
简玉纱连续锻炼三日,日日汗流浃背,洗漱过后,换一身干净衣裳,头发高高束起,白皮肤里透着红,气色很好。
闵恩衍本是个军营里的混子,没操练出强壮的身体,虽然个子不矮,但和营卫的人汉子比起来,委实瘦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但简玉纱走路习惯挺拔笃定,姿态如翠柏冽松,愣是散发出矜贵高洁的气质。
简玉纱去安顺堂用午膳的时候,柳氏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凑近欣赏,笑眯眯道:“儿啊,为娘怎么觉得你这几日颇有你曾祖父之风,看来我闵家振兴有望了!”
一旁布菜的闵恩衍,手里的筷子“啪嗒”掉了。
他曾祖父乃是第一任承平伯,自此之后,闵家便无一子孙能越其风采。
前一世闵恩衍活到二十三岁,可从未听柳氏说过这话!
怎么一换了简玉纱,才区区三天,竟然将她夸上天去。
他娘莫不是患有眼疾?
闵恩衍不由自主打量着简玉纱,分明容貌未改,只是神情淡漠的皮囊之下,是有一团诱着人挪不视线的东西。
连他都觉得,“自己”真是越看越耐看!
闵恩衍转念一想。
哼,还不是因为“自己”生得好,个高脸俊,怎么能算简玉纱的功劳?
闵恩衍忽然又好奇现在“他”是什么长相,正想找铜镜来照,就听得柳氏指着他打击道:“玉纱,你好好照镜子看看自己,再看看我家恩衍。他长得丰神俊秀,当初多少待嫁女的父母上门求亲,我都不允,原本就配你绰绰有余,又不嫌弃你家道中落,面相丧气。日后你可要一心一意服侍他、侍奉我!”
被指着鼻子的闵恩衍:“……”
还照个屁的镜子!
柳氏就是个照妖镜!
简玉纱缓缓抬眸,朝“自己”打量过去,这回柳氏还真没指责错,“她”果真是一张颓脸,面容好看却不讨喜。
不过也没有办法,谁让壳子里的人是闵恩衍,这等废物,便是给他天仙皮囊,也只能平白糟践。
简玉纱感叹一声,入座吃饭。
闵恩衍顿时被亲娘和妻子明里暗里贬低,怎么说也是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心里郁闷的很,忍不住质问简玉纱:“伯爷你这是嫌弃我了?”
简玉纱轻挑笑道:“我只会嫌弃我‘自己’,永远都不会嫌‘你’。”
闵恩衍气得咬碎一口银牙,一扭头不再看“自己”的脸。
两人一来一回,落在柳氏眼里,就成了调/情。
做母亲的,辛苦拉扯大唯一的嫡出子,真是受不了儿子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
当着儿子的面,柳氏表面不动声色,藏袖子下的双手,却把帕子绞死了。
这顿饭吃得异常快,简玉纱走的时候,柳氏也不挽留。
待饭后,柳氏拉长了脸,叫闵恩衍去小佛堂。
闵恩衍察觉出柳氏的脸色不对,却不觉得哪里做得不好,明明席间布菜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同时伺候两个人,忙而不乱,分明是有进步了啊!
一进小佛堂,柳氏抄起佛经,狠狠砸到闵恩衍头上,骂红了眼:“这便你的教养?光天化日之下就与男人撒娇发嗲,没得勾坏了爷们儿!我闵家若是将来没有出头一日,便是全是你的过错!你便是死了,也无颜面见闵家祖宗!就连你简家祖宗,也要给你气得再死一遍!我刚考察你两三日,本觉着是个本分人,没想到今儿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下贱东西!”
闵恩衍被打蒙了。
撒娇发嗲?
入他娘的……他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撒娇了!!!他到底发什么嗲了!!!
不就正常说了两句话吗!!!
柳氏愤怒难泄,还在骂骂咧咧,穷尽腌臜之词。
闵恩衍瞪大了眼睛,愣愣看着柳氏,好像不认识生母一般。
柳氏的话骂得太难听了,堪比市井泼妇,哪里有半点高门主母的样子?
他听了都觉得臊不过。
可前一世的时候,闵恩衍从未见过柳氏这种模样。
莫不是柳氏只对简玉纱这样?
但这些事,简玉纱从未跟他说过。
闵恩衍脸皮子烫红,面色变得极难看,恍然中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像有一缕草藤顺着心口的缝隙奋力地钻出来,挠得他心尖儿上刺刺痒痒。
其实闵恩衍想多了。
是他自己一开始态度软绵,让柳氏觉得好拿捏,才助长了柳氏气焰,让她敢动手。
挨打是他自己造成的局面。
实际上前一世,柳氏便是与简玉纱说重话,也要几番掂量,更何况骂人乃至打人。
柳氏正好也骂得累了,扔下佛经出去休息,将闵恩衍锁在了小佛堂,直到天黑才把人放回去。
今天对于闵恩衍而言,仍旧是又累又饿的一天,但他却满心眼都是柳氏今天骂他、打他的场面。
太震撼了。
好像有两个娘。
他的认知正在改变,他的观念正在动摇,他的底气正在消弭。
闵恩衍回到荣月堂,一进屋看到简玉纱,愧疚难当,饭也不惦念了,垂头问道:“玉纱,我母亲是不是经常背着我辱骂你?”
简玉纱正脱掉袜子,抬头看去:“啊?”
柳氏敢骂她一句试试。
闵恩衍神情低落:“玉纱,我从前竟都不知道你会挨骂,甚至挨打……”
“?”
简玉纱觉得莫名其妙。
她从未挨过打。
不是她吹嘘,闵家上上下下,真正能打到她的,就只有她从简家带来的护院领队。
内宅里的女眷,除非她点头,否则没有人能近她身。
一手掐死一个,问题不大。
简玉纱大约猜到闵恩衍的遭遇,暗叹他真是废物,现在的“她”刚嫁进承平伯府,身体还没被糟蹋,是状态最好的时候,柳氏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闵恩衍根本没必要受柳氏的磋磨。
而且还是低级的身体折磨。
她忧心自己身体被打坏,问道:“你娘打哪儿了?”
闵恩衍怔怔抬头看着简玉纱,心中一暖。
婚后三天,他度日如年,这是他目前听到的第一句关怀话。
可太有人情味儿了。
闵恩衍红着眼圈道:“就打了一下脑袋,没事儿,我不疼。”
“哦。”简玉纱冷淡应道,没打坏就好。
闵恩衍心里五味杂陈,他低头避开简玉纱的视线,道:“玉纱,我替我娘向你道歉,你别怪罪她,她平素信佛,乐善好施,本质上是善良的,或许……或许只是偶然心情不畅才对你……”
简玉纱没工夫听闵恩衍装瞎,冷脸问道:“你睡不睡?”
闵恩衍点着头答说:“我吃了饭再睡。”
简玉纱懒得理他,倒头就睡。
第二天,日子照常重复着。
闵恩衍清早就要起来赶过去请安,他到的时候,柳氏不一定起来了,但他必须得在院子里,一直站着等到柳氏起床。
然后陪着柳氏念佛经、抄佛经,若伺候得好,便有两口水喝,有两块儿糕点吃,若伺候得不好,便渴着饿着,一直到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