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百湖没想到她会做这个,见面的时候还问起:“怎么要做这种生意?”
肖潼那时候穿着袄裙,却带着洋人女子的圆领帽,穿皮靴拿拐杖:“总听星城说起这些机械的事情,也耳濡目染了些。主要是我发现我不喜欢那些外交辞令,活着说不喜欢只做翻译的工作。我爱的还是大海。”
她笑了笑:“当年咱们一块出海,我就察觉到了跟各国官府朝廷做生意的魅力,我这一艘艘船上,拉的不只是能卖钱的玩意儿,更是命脉。只是拉克希米被杀了之后,印度愈发保守分裂,做生意没那么容易了。但是你也知道奥斯曼现在的状况多么合适,而且听说今年拜伦又进入了上议院,要竞选首相——我确实想借着关系看能不能做好跟英国的生意。”
裘百湖未曾想到,肖潼做的这生意确实几年内就触及命脉,她以商人身份,竟然被召进宫中几次。
在灵力全面衰退与均分之后,受影响最大的便是杨椿楼。
只因大夫这行业,从先秦时期开始,便一直是修真者的天下。巫是医的起源,灵力与法术成为了医的重要手段。再加上灵力确实在治病救人上有强大的优势,而大家都不想死,所以天下早就没了行医的“凡人大夫”,剩下的只有一个个流派世家的医修。
杨椿楼也是这样的医修世家出身,只是杨家本来就是医修中喜欢钻研的另类,她父亲更是另类中的大奇葩,为了修炼重铸血肉,他父亲解剖了多少尸体,熟练掌握了多少血管与肌肉。更是积极求学于印度、西洋各个流派,丝毫不忌讳生死。杨椿楼重铸血肉的手艺,也在这些年军旅的锻炼中,成了大明几乎难以有人匹敌的存在。
而大批医修灵力衰弱,根本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输送大量灵力修复病人,天下病人忽然无人可医了。而杨椿楼这样极其了解器官功能,人体结构的医修,她就能找出病灶,用一点点灵力去修复最关键的血管与肌肉。
在眼前持续几年仍然动荡不堪的医疗浪潮里,很明显,杨椿楼这套当医生的路子,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要不然大家就开始学远古跳大神。
杨椿楼本来就做了户部下医局的三把手,这次灵力大衰退,皇帝任命她在各地组建医学府,她一跃成为了大明“医神”般的人物,在这两年刚刚起步的医学府,因为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大量无法处理的病人。在各种试错和不得不上的情况下,整个大明的医疗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一开始以为腐草生萤的腐烂自然说,到意识到用锅炉蒸汽消杀医修外衣与用蒸馏高浓度酒精洗手擦手;从借用庖厨刀开腹切皮,到铸造一整套的外科用刀具;消毒、护理与微生物学的雏形几乎都要诞生了。
这些都是因为旧的医修学说瞬间倒塌,死的人太多了,而不得不在反思与救命中诞生的。
几乎是杨椿楼建立医学府的第三年,就逐渐有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在内的多座学府的外科“巫师”或“炼金术士”来到大明,学习医术。
杨椿楼这个医神,可不是谁相见都能见的,听说前些阵子皇帝身体大不如前,燕王殿下曾想让她进宫,但她只说自己不擅长治这种病,一直推说不去。燕王也没办法,杨椿楼的脾气——
俞星城失踪后,燕王亲自南下寻找俞星城,数月无果,只得放弃,杨椿楼到燕王临还朝的阵前,对他一阵讥讽,说的是句句如戳刀,只把小燕王说的摇摇欲坠都没法反驳。
只是没想到,那次杨椿楼都没骂完,骂到一半她自个儿先哭了,掩面哭泣而走。
这些人,在俞星城消失后,心态上都收了极大的改变。大家嘴上不怎么提了,这件事就却成了最不能忘的命题,凝在心里,不可能忘却了。
但所有人以为要哭天抢地的那个,却成了最平静的。
炽寰也没离开应天府。
他来到应天府的时候,着急之下干脆化作人形,带着浩浩荡荡一群妖闯进了应天府国子监——这里曾是俞星城的办事处,她也居住在这里。
戚雨信当然知道他,虽然俞星城没怎么提及过,但这黑蛟为她冲锋陷阵,也曾常伴在身边与她笑闹为她磨墨,最起码地位够得上“情人”。而俞星城这种人,要真是有“情人”,那估计跟放在心头上的唯一个也没什么差别了。
他来了倒是没有闹没有急,就在俞星城的屋子里翻了翻桌子,然后坐下了。
俞敬唯不知道他是谁,没进来,只在外头远远望着他。
戚雨信敲了敲门,走进来:“你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炽寰显得很平静:“不难猜。只是我没法去找她。”他对戚雨信没什么敌意,扯了扯嘴角:“真不容易,也有我找不到她的时候。”
戚雨信:“她……没死吧。”
炽寰看了他们一眼:“如果在你们死之后,她才能回来,那你们可以当她死了。不过我会等。”
戚雨信有些不可置信:“难道真的像传言一样,她去了天上?那种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感觉?”
炽寰继续翻看:“差不多吧。”只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手颤了颤,又反复捋直了那信纸。
戚雨信:“怎么了?是她留下什么消息了吗?”
炽寰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去捏紧那信纸却又怕自己碰坏,只低头轻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既然写了这么多,就早点寄出来,让我知道多好。让我知道她也难得会有这样的想法,多好。”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奔了进来,急急的喊道:“炽寰!炽寰!你找得到她吗!”
炽寰头也没抬,似乎信纸上的内容给他这个醋坛子不少安心,他连平日最针对的人也态度好了几分,道:“温骁,别找了。老子听说你都找疯了。没必要,她没死。”
炽寰站起身看向院子中形容憔悴的温骁,手也顿了一下,到嘴边的嘲讽话语也咽了下去:“等着吧,她会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炽寰在,大家都相信星城没有死。都在等星城。
第265章 归来
炽寰留在了应天府附近。
随着灵力的重归与衰退, 许多妖几百年的道行都变得不值一提,再加上新妖皇傲云灵核被吞,老妖皇炽寰嫁人当了望妻石, 妖类觉得顶尖老大也就混成这样,心里都明白, 作妖这行业算是完了。
再加上小燕王在朝中主持大局, 他认为修真者纷纷灵力不足后, 很容易被妖类袭击,再加上妖类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他们互利双赢才是最好的。于是小燕王一直在积极推进妖馆, 推进妖类入世。
要不说人类才是最混蛋的。
小燕王搞出一套跟人类官阶似的较为简单的等级体系在妖馆系统内, 并且积极让低阶的妖类成为人类社会的“打工仔”,来获取一些“地位”,简直就是不花一分钱搞出高级玩法。利用了妖类内部本来就存在的竞争, 使它们在人世间设定的等级体系内争斗,也使得它们大部分攻击性对内相互损耗, 而不会去随意伤害人类。
一小批本来就隐于市的妖类, 率先理解了这套玩法,积极进入军中, 统帅培育低级的无法化形的妖群为军队所用;或者是进入仙衙及钦天监,成为暴力执法机关的一份子。但大多数还是进入各地妖馆, 当一个当地衙门的万事屋,但由于某些妖馆的领导者, 脑子不太好使, 使得当地衙门出点控制不住的破事儿,经常让妖馆背锅。
反正妖与人进入了充满痛苦与希望的磨合期,人与妖之间的恶□□件比以往多了十倍不止, 但在人世间做事的妖也多了不知多少倍。虽然许多愚昧的人十分抗拒妖类,认为妖必然会强抢民女、奸|□□搞,但实际上绝大多数妖都对人兴趣不大,对那事儿兴趣更不算大,最过激也顶多看见两个同族妖类发情期到了,直接化做原型你追我赶打现场炮。
炽寰竟然做了这场大融合里最重要的调解人。
毕竟他跟着俞星城这两年,认识了不少大人物小角色,手下也有一群浸淫人世间的妖类朋友。
许多俞星城的熟人们,也都知道炽寰曾经帮过凡人多少忙,对他多了几分敬重。俞星城消失之后,炽寰竟然也多了几分稳重,或者说他本来这妖皇的位置也不是白来的,只是俞星城不在了,他少了可以撒娇胡闹的对象,少了给他兜底心安的人,他也不得不回到独自一人时的状态,尽量继承着俞星城的意志,让事情都能像她想看到的方向发展。
炽寰除了偶尔出去办事的时候,便在大报恩寺琉璃塔上搭了个小窝,他化作小蛇的时候反正也没多大,僧人们听说有庇护应天府的妖神驻留,也不上去打扰,甚至还会灭了最上层的灵灯,别打扰了他的安眠。
炽寰叼了许多东西来放在小窝这边。
俞星城大部分的物什都还留在京师的那个家里,这里也只有一些笔墨衣物怀表簪子。大部分的东西,他都给打包了,让杨椿楼拿回京师去了。只有一些笔墨书信,以及几根簪子留下来了。
他发现,没了俞星城的闲暇,有点不太能称之为闲暇了。
因为太无聊了。
他便会练练字,翻翻看俞星城平日会看些什么书,虽然常常没翻几下就书砸在脸上睡过去了。
他有时候也会在塔顶的可以俯瞰应天府的夹层里,盘着腿对着镜子,拿自己平日披散的长发,练梳头的技艺。常常给自己编了一头小辫,插着俞星城的簪子,就这么跑出去找别的妖办事了。
相较于许多人对俞星城惴惴的担忧,甚至有些悲观的认为,她其实就是死了。
炽寰则显得非常平静。除了给自己挪了个窝,让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能离她更近,他就没太多的反应,好像是之前也没少等过,再等等也不打紧。也不是说守着寸步不离,偶尔去跟其他妖类吃吃喝喝,或者是去遥远的地方办事。
但留在应天府的裘百湖,跟炽寰还是会偶尔打照面,或是聚一聚,他瞧出来几分炽寰的端倪。
炽寰对裘百湖的询问没什么好气:“老子心态好着呢。”
裘百湖整了点盐水花生米,几条黄花鱼,喝着小酒,坐在矮饭桌前看着偶尔动筷的炽寰:“我没觉得你心态有多好。”
炽寰转过脸来,终于道:“我发现我虽然笃定的知道她会回来,但就是有时候忍不住生气,忍不住多想。甚至忍不住有点恨她。三年也不多,斤斤计较也不是老子的脾气,可是到了她的事儿,我心态就没法太平静。”
炽寰性格直接,他不会隐藏内心的想法,直截了当:“很多时候,我早上醒来觉得老子真的好可怜,她为什么这样对老子!到了晚上,不知道忽然想到什么以前的事儿了,又觉得,啊……她也特别不容易,她也是心里有我的。”
裘百湖噎住了。
他虽然觉得俞星城眼见着是想跟这条大黑蛟过日子,他想反对却也没立场,更找不出来更合适的。现在这是硬着头皮,想着俞星城不在,他也偶尔——就那么偶尔的关怀炽寰一次。
但没想到这一关怀,自己成了闺蜜了。
炽寰开始喋喋不休自己心里的徜徉与爱情了。
裘百湖这半个岳父,半个“闺蜜”,被这一脸狗粮糊的,真是连嘴里的花生米都不香了。
炽寰其实这些所谓的恨啊,不平衡啊,归根结底还是他实在是把俞星城放的位置太重。裘百湖听来,虽然为俞星城高兴,但这顿饭变成了——拱自家白菜的猪剖析心路历程,他内心还是有点微妙的。
裘百湖想了半天,还是把酒杯塞在炽寰手里:“喝点就不多想了。”
这酒杯一递,是完蛋草了。
炽寰喝了酒,那简直是东北菜市场的李白,表演驴打滚的成龙,开始在裘百湖这不大的院子里一边大嗓门高喊情诗,一边蹬腿打滚哀嚎。一会儿酒劲上来了,干脆化成原型,当个贴地黑旋风,气得裘百湖赶紧把宝贝花盆搬进屋里去,省的让他尾巴乱甩又给打碎了。
炽寰折腾到后半夜,开始上房顶了。
裘百湖躺在床上,听着炽寰在屋顶上哭号,尾巴乱拍瓦片,气得快把被子咬碎了,又想着自己现在打不过他,只能忍忍。
他只恨不得俞星城快点回来,他必然要告上一状,让俞星城教训教训炽寰。
只是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被气的要死,还不如好吃好喝多活几年,万一等他九十岁俞星城才能回来呢。
一夜没睡好,裘百湖第二天醒来,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一条人衣衫不整的躺在他家屋顶上酣睡,他真想拿扫帚把炽寰给打下来,但想到还是要带画眉遛园子的,便拿着吊杆把鸟笼摘下来,狠狠关上门出门去了。
一出门就瞧见那大孩子骑着自行车送报纸,还送来了杨椿楼的信。
裘百湖又回屋去看信,杨椿楼写信跟她做事儿一样利索,只说了说她的近况,问了问他的情况。只是最后提了一句,说铃眉似乎在去开封办事时,跟当地一位县衙官员看对了眼呢。听说那位县衙官员年级大一些,曾经当过兵,后来做了县官,是做事踏实不苟言笑的类型。
他感慨,这几个女孩子都不是着急嫁人的性子,竟然也都或早或晚的遇上了对的人。
裘百湖正想着干脆写一封回信,就听见外头有百姓的惊呼。
他走出门去,踩在门槛上张望,一抬头,就瞧见了应天府的洁白柔软的厚厚云层,在靠近城中的位置上,破出一个完美且完整的圆形,而从那圆形的巨大云洞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缓缓的坠落,且越落越快——
自打三年前雷暴消失后,大明很少再见到什么异常天象,这会儿又是在应天府,又是有个人影从天而降,裘百湖怎么能不联想到。
他大叫一声,炽寰被吓得迷迷糊糊一缩腿,裘百湖等不了他,进屋从一堆箩筐下头找到自己的刀,喊道:“肯定是她回来了!”
炽寰昨天喝的太多,撑着脑袋半天没能起来,迷迷糊糊只瞧见裘百湖御剑飞走了,他吃力的支起身子:“啥?你别光飞走啊!”
俞星城在空中缓缓坠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怯昧说穿过那片风沙荒漠不是难事,但俞星城可是从异教众神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的。
在俞星城顶着风艰难走过时,群神正被圣主的自我消逝而震惊,他们也很快意识到,最古老的神之一,将自己化作一团铺满大明南北的风沙,而后不复存在。
他们或是因迷惘与吃惊在原地不动,或是因为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而愤怒不已,再加上不少神都身受重伤,最后一无所获,更是消沉,甚至俞星城仰头,听到梵天的轻语:“咱们还未必能落得到这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