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愈发肆意,神的姿态已然找不见,只有俞星城踽踽前行时,听到他们时不时传来的声音:
“耶和华不来,或许是我们也不该来。这招真够狠的,为了不便宜别人,宁愿把自己都毁了!”
“如果不掺和这件事,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呢!我不管了,这上千年来,凑到一起几乎就没办成事过。”
“你看湿婆那样子,他们这些南亚的神是最不担心的吧。”
一边头顶是群神或自私或无法理解的窃窃私语,一边俞星城越想越觉得风沙迷眼,她几乎要湿了眼眶。
“看那个。”
天上的众神似乎看到了她。
“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啊……不是,我好像看错了。”
俞星城回过头去,似乎感觉一团灵力在她背后罩住了她,她抬头,风沙拂过,她和高处的梵天似乎交汇了眼神。
而梵天转过头去。
……他最擅长幻术,是他不想让她惹上再多一丝的麻烦,所以隐蔽了她的身形吗?
俞星城没再回头,她感觉众神陷入了沉默与尴尬的散场,有些想要捡漏的小神还不愿意离开,而有些则在发现势头不对时,早已离开此地。没有半点仪式感,只在圣主自我毁灭之后,他们像是一群争夺珍宝的贩子,在失手将珍宝砸碎之后,只能悻悻离开,又自我安慰:我没得到好处,也没别人得到好处。
俞星城只觉得悲凉,她一路顶着风沙走,到高高的沙丘上,就很快看到了那幢建筑,是白墙黑瓦的楼台,歪斜在黄沙之中,从黄沙掩埋中露出的屋檐上,还挂着破旧的风铃。
她走进去,随着路途,却愈发平静,直到走进那楼台之中,众神的声音不在了,连风声也都停下了许多。
脚踩沙地,廊柱与雕梁所在的整个空间倾斜着,深处是一张圆形的软榻,软榻之上是大半边碎裂的灰白色钙质蛋壳。
蛋壳并非没有主人,一只不辨种族的巨大鸟类趴伏在蛋壳上,鸟头埋在羽翼下,而所有的肌皮羽毛,全都风干成了黑色,仿佛一碰便会朽化成灰尘。这一切安静的都像是被尘封了上万年,风沙停歇后,似乎有淡淡的光线从破洞的瓦顶上斜射入这片沙地与蛋壳之上。
这蛋壳,曾经是孵化谁的地方?
她说不出话来,只慢慢走向那蛋壳,蛋壳有数人之高,幸而碎裂的地方较多,俞星城抬脚使力,还是爬入了蛋壳之中。
在蛋壳这里,她往外看,能望到斜下的丝丝日光,以及漫天的沙丘,倒塌的建筑,除此之外再无一人,一神。她心底涌起无尽的悲伤,仿佛亲眼看着一个世界落入湮灭,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记得。
而这时,蛋壳上方遮蔽的羽翼,似乎有片片羽毛缓缓落下。
那些羽毛在下落过程中,逐渐恢复了色彩,纠缠干枯的细绒变得柔顺,而烧焦般的黑色竟然逐渐褪去,变幻出耀眼的流光,俞星城仰起头来,正想要仔细看清那蛋壳上方趴伏的鸟类,却眼前一白,陡然失重——
夏秋的炎热,风快速刮过耳边,日光热烈的发烫,眼前明媚的让她难以视物。
俞星城吃力的睁开眼,只瞧见她熟悉的应天府!
而她从一开始的缓缓下降,坠落速度开始愈来愈快,她只瞧见耀眼的白色云层与湛蓝天空,地面上郁郁葱葱,人来人往,城中一片繁盛,各处城墙与街道更是完好无损。
这不是被白莲教围攻的应天府。
她到了什么时候?
俞星城甚至心都提了起来:别是什么百年之后!
随着下落速度快的惊人,俞星城吃力的调整姿势,拔出腰间的磨刀石,准备御剑,忽然一声汽笛,一艘体型庞大,气囊上还绘着“万家纺织”广告的鲸鹏,几乎是擦着她身边而过,她瞪大眼睛,和鲸鹏甲板上观光的百姓与洋商们大眼瞪小眼。
她飞速坠落,对视只持续了一瞬,引起了鲸鹏上人群的阵阵惊呼。
俞星城心里头有了点好的期望:还没有飞机满天飞,那说明应该还没过太久吧!
但此时,她离地面已经不远了,俞星城想要御剑,调动灵力,竟没想到灵海空空,竟然比往常微弱不少,她一口气没提上来,宽刀差点飞出去。
眼见着就要掉进玄武湖中,俞星城猛地迸发了一丝灵力,将双脚踩在了刀面上,堪堪在落水前,停在了湖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俞星城有些发懵,但有些百姓涌到玄武湖附近,似乎看见了她的身影,指指点点的。也有人觉得是仙官办事而已,摇摇头走开了。
俞星城茫然之中,只看见一人御剑在湖面上划开一道浪,朝她飞来。
只是那人飞的摇摇晃晃,俞星城定睛一看,才瞧见他背上竟然背了个比他还高大几分的男子,小小官刀像是承受不住二人重量,艰难的飞过来。
俞星城拧眉:“老裘……还有,炽寰?”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266章 相拥
俞星城看见炽寰跟没睡醒似的挂在老裘身上, 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心也安了。
看来她可能也就离开了没多久。
但等裘百湖御剑近了,她才瞧见他鬓角竟然花白……
俞星城怔住了, 呆呆立在剑上。
裘百湖瞧见她,心里头鼓胀酸涩的不像样, 口气却像是早上她刚出家门:“傻着干嘛?不认识地儿了?还是不认识我了?可别说你前尘尽忘, 连爷也不认识了。”
俞星城张口望了他好一会儿, 有点呆呆的,裘百湖还真以为她失去了记忆,惊疑不定的瞪大眼睛, 就听俞星城开口道:“老裘, 你是住在这附近的瞭望塔上吗?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赶到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瞧着这天色像是夏秋——”
裘百湖:“我确实是住在这附近的瞭望塔上。啧,别那个表情,怎么现在连玩笑也不懂了。现在已经是崇奉三十五年了, 你二十四了。然后一点没变。”
三年了?!
俞星城心里一惊,甚至有些慌神——那大家都如何了呢?世道又如何了呢?
裘百湖仔仔细细的瞧着俞星城, 又抬头看着俞星城从天上坠落的云洞, 随着风的涂抹,那云洞也散了形状, 融进了大团松软的白云之中。裘百湖又低下头来看着她,定定的重复道:“一点没变。”
裘百湖都已经和俞星城说上几句话了, 炽寰还两只手紧紧搂着裘百湖,傻愣愣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觉得炽寰那傻样, 一张嘴会说:阿巴阿巴阿巴。
而且他紧紧抓着裘百湖胸口的衣料, 裘百湖如果不是此时此景光顾着细瞧俞星城,早就抓住他手腕给炽寰来个过肩摔了。炽寰傻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特别委屈的喊了一声:“俞星城你是不是觉得老子活得长, 三年就不算时间啊!”
俞星城:“啊?”她其实特别想伸出手揉一揉他脑袋,磕一磕他脑袋,问问他这三年都在干嘛,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委屈。
但裘百湖横亘在俩人中间,俞星城也不好伸手,只矜持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迷迷糊糊的?”
裘百湖竟然替炽寰说话了:“他昨儿喝醉了。可不是喝花酒了——是在我那儿,怪我怪我,我嫌他话多闹腾就灌他酒了。他早上起来还睡在我家屋顶上呢。这会儿他路都走不直,但我觉得不拽上他来,他怕是要怨我。”
俞星城有点想笑,炽寰还是又委屈又凶的把脑袋搭在裘百湖肩膀上,直勾勾的看着俞星城:“你还瞪我!在老子梦里,你应该温温柔柔的才对!这是老子的梦……连梦里你都对我这态度,我这日子还有没有法过了!老裘,老裘,我好恨啊!”
裘百湖嫌弃的要死,把炽寰脑袋推开,对俞星城道:“他酒还没醒呢,别听他胡言乱语的。他怎么会恨你。”
俞星城既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我知道。”
“别在这儿傻站了,跟我回去吧。我在应天府有住处。”
俞星城御剑跟上了裘百湖,这才仔仔细细的近距离看清了三年后的应天府。
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白莲教当初的袭击,似乎使得应天府重新整改了城防,从依靠笨重的城墙与城门,改成了更多的城内塔楼,塔楼上附近多有飞行法器或小型鲸鹏,用以巡逻。而城内,明显就是沥青或煤渣路比泥路多上许多,甚至有些主街都从头到尾有了煤气灯和石板人行路。
着装似乎也有了些许改变,并非西化,而是箭袖短衣更多,鞋帽领口的纽扣更普及了,男子穿衣更精干,连衣摆下的长裤都更贴身;而女子着装明显的领口低了许多,但更主要的是束胸变少了,反而开始流行有束腰的衣裳,只是这束腰更中式些。
俞星城甚至看到了巡街的一些卫兵,带着黑色烟墩帽,背上背负着后膛长杆枪,腰间还挂着皮刀鞘的短刀。
这不算是某种西化,而像是自我改良出了几分开放的气息。
俞星城听到天空上又传来一段优美嘹亮的评弹,好像是某位女子在鲸鹏上弹唱,被灵力放大了音量,弹唱内容是在说卢大三水晶玻璃镜,如何神奇,能令视线模糊者视物清晰,眼睛老化者读书看报,专业配制最低只需三百钱——
这广告模式都与时俱进了。
裘百湖到了马路上便不再御剑,炽寰晕乎乎的跟在他们后头,他回头对俞星城道:“我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宽敞,毕竟应天府这地价你也是知道的。先住下,我回禀朝廷,告知你的归来。皇上颇为挂念,小燕王更是一直没放弃搜寻。”
俞星城点头,快要拐进巷子里的时候,就瞧见一家隆记菜店:“这不是特行卫的菜农他们的店子吗?”
裘百湖瞥了一眼:“哦这是分店。菜农现在靠卖菜都快成富户了。旁边是花店。”
那花店前多有女子流连,俞星城确实也注意到应天府街道上逛街的女子,比几年前多了不少,那些女子们提着裙摆,抱着捧花巧笑嫣嫣,连几年前还颇为实行的短帏帽也不戴了。
只是她嗅到几分妖的气息,正要转头寻找,就瞧见一个年轻美艳女子半卧在店内的架子上,下半身是数道扭动的藤蔓,有条不紊的将花枝分类打包,她头上戴着两只紫藤萝花样的钗子,打个哈欠,瞧见炽寰,表情一凛,朝炽寰的方向垂头行礼。
可炽寰还跟个醉汉似的盯着俞星城,压根没瞧那藤萝花妖。
裘百湖:“妖馆摆上明面了。不过妖类随意出入,甚至开店做生意的,也就应天府比较多了,这儿本来就是杂府,氛围宽松些。”
俞星城心里雀跃,脸上的好奇与开心也抑制不住:“好呀。这多好呀,我喜欢这样!三年过去,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这多好呀!”
裘百湖:“也别太乐观,天底下也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好吧好吧,我不给你泼冷水了,比起你消失的时候,那自然如今的世道是好的多了。哎,他要被绊倒了,你拽他一下。”
炽寰被马路牙子绊的一个趔趄,差点栽在俞星城身上,俞星城离他本来就近,连忙伸手挽住他胳膊。
裘百湖:“快到巷子这边来吧,再拐一下就到了。你瞧瞧你身上衣服都穿的不对季节,别热到了。”
裘百湖在前头引路,只是他步伐显得不像几年前那么利索了。
俞星城抓着炽寰的手臂,扶着他。只是她手忍不住顺着他满是红云刺绣的衣袖滑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又轻轻松开了几分,找了个更严丝合缝的角度,重新握紧。
她这一握紧,炽寰哆嗦了一下,似乎酒醒了好几分,瞪大着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俞星城。
俞星城斜看了他一眼,勾唇笑:“傻了吗?刚刚那么凶,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炽寰似乎被俞星城回来的现实冲击着,他没少做过类似的梦,这会儿都不敢分辨真假,只狠狠用力握着俞星城的手背。俞星城被他捏疼了,但她没说,也没挣扎。
裘百湖推开门,先走进去一步,幸好他收拾了一下昨天被驴打滚炽寰横扫过的院子。
而炽寰走进门去,瞧见这院子,想起来昨天喝的酒,也终于清醒多了。
他紧紧捏着俞星城的手,竟觉得自己脑内预想的千千万万的气势恢宏、给足面子的迎接场面,全都没出现,他发着酒疯摇摇摆摆的就过去了,就跟遛弯似的走过几条街,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跟个闻着味儿的狗狗似的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炽寰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昨天蹬着腿说什么特别恨,特别生气,特别委屈,又都不见了,他就只剩下忐忑。
忐忑俞星城的态度。
忐忑会不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
俩人站在院子里,裘百湖进屋似乎去搬凳子了,炽寰正要开口,先想办法解释自己喝糊涂的事情,就感觉一只手横过来,抱住他的腰。
这还不够,她干脆到他身前来,仰着头,用两只手臂紧紧捆住他。捆住他的手臂,捆住他的腰,让他挣扎不了,俞星城扬起脸来,细细打量他,笑道:“你生气了?还没醒呢?这不是做梦。你感受到了吗?我回来了。”
炽寰低头看着她的脸:“你松手。”
俞星城以为他生气了,也有点怕了,她这样冷淡的性格,竟然耍赖:“我不松手。”
炽寰挣扎起来,俞星城就不撒手。
裘百湖正要从屋里拎凳子出来,隔着窗子,就瞧见外头俩人抱坐一团,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又有点想笑,转脸过去不打扰他俩了。
炽寰脸憋红了:“你松手!”
俞星城:“我、我不松手。这事儿也不怪我,你先听我解释,我不是要跟你——”
炽寰猛然化作一团黑雾,俞星城怀里空了,她还以为炽寰溜了,吃惊的要四处张望,那团黑雾便出现在俞星城身后,他身形出现,从俞星城背后把她一下子抱住了。
俞星城耳后传来他故作不耐烦的声音:“就你那短胳膊,是要把老子勒死吗!”
他手臂搂住她肩膀,俞星城抬起手,指尖蹭着他交叠的手背。
俩人竟然都没说话。
炽寰抱住了她,失而复得,先是觉得满足到天地万事都无所谓,而后便又有千万的委屈气恼想要跟她发脾气,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只耸耸肩,轻声道:“哎呀,干嘛呀。三年,对老子来说也就等于三天,我都没怎么感觉自己在等你,你就唰一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