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内并不算宽阔,公子初就站在靠近门口相对干净的一处地方,在孟如川被铁链控制可以到达的极限范围之外。
那侍从将囚室之内的油灯点亮,门关好之后,取了墙上挂着的一架折叠竹凳,打开放好。
这种竹凳是南昭的特产,据说早年间还是星月门的人发明的。竹凳收起的时候就像是一块扳子还有个拎手,便于携带;打开之后,有靠背有座椅,成人坐起来也很是稳当。制作材料很常见,产自南方的竹子,只不过加上一些特殊的榫卯构件机关。没做出来之前大家都想不到这种东西,做出来之后便风靡一时,让最初售卖这种竹凳的商家赚了不少银子。
公子初在竹凳上坐好,温和问道:“孟如川,你那日对我的影卫说的话,可当真?”
“在下的确知道那件宝物的下落,恳请公子施以援手,帮助在下光明正大离开摄政王的掌控。在下愿携宝投效,终身俸公子为主。这话自然当真。”孟如川说的干净利索毫不迟疑。他也没换姿势,继续跪着,说完话把整罐冷粥都喝了,一滴没剩,才放下罐子,正视公子初。
可惜今日公子初没有戴那根七星伴月的青玉发簪。不戴,人也好看的很。明明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眼神却仿佛历尽沧桑的深沉,明明是笑颜温和的表情,却藏着一层莫名的寂寥之意。慧极必伤,平生难遇一知己么?
与传闻中的差异那么大,公子初这个人绝不简单。
“我答应了摄政王,帮他询问山海图的下落,才将你光明正大弄到我的质子府里,也算是部分兑现了你的条件。接下来或许有各方势力来‘营救’你?你有什么话要交代?”符若初见孟如川面色苍白如纸,强忍着咳嗽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痛还是在发烧,免不了加快了语速,开门见山直接说了重点,唯恐他清醒不了多久又要昏迷。
孟如川默默运功调息,终于压下了内腑的痛楚,喘匀了气息才说:“别担心,一时半刻晕不过去。在下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携宝投效,并不是一句空话,那件宝物在下定会亲手奉上。”
“你身上不像藏着宝物的样子?”符若初盯着孟如川,语气并不是质问,而似玩笑。
孟如川的心情也莫名放松下来,笑答:“公子不也没有完全让在下离开摄政王的掌控么?”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南昭权势滔天,你将那件宝物献给他,你想要金山银海高官厚禄或许都能实现。何必吃了那许多苦头,到头来又转手一遭,那件宝物不是照样落在摄政王手里?”符若初一本正经说瞎话,表情语气都拿捏的很是到位,就是市侩狗腿的样子。
孟如川看了半天,竟找不出那精致面孔上的半分破绽。可直觉告诉他,能拥有七星伴月青玉簪的星月门星宗传人,不可能如此没骨气没志气。堂堂北燕嫡皇子,又岂会心甘情愿为摄政王做事?无非是一时权宜之计,又或者是试探他的真实想法。
公子初能与摄政王做交易,自然会怀疑别人也早与摄政王做了什么交易,怀疑他孟如川不过是个诱饵?
“公子之意……是并无野心将那件宝物据为己有么?”孟如川问了个更大胆的问题。
没想到符若初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起了之前影十三被大公子带回摄政王府的表面原因:“……不光是金盏被人故意丢向我,还有我上次去摄政王府时,刘管家回答的话,也透着端倪。刘管家原话说,王爷吩咐他如何如何……”
闵七也随着这番讲述,想起了当时陪着公子初与刘管家说的那些话。
刘管家当时说:“王爷吩咐过,您若真想带回自己的人,那就去找大公子赔礼道歉。毕竟当初是你的人伤了大公子的美姬。”
这句话一开始听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毛病,公子初递拜贴是求见摄政王府的主人,摄政王没空接见,打发一个管家应酬。可是影十三是被大公子带回府中的,这种小事,摄政王为什么没有直接撒手不管让大公子出面呢?
是嫌弃大公子刘勋一无是处,怕他处理不好,才特意安排个老成的管家代为应酬么?还是刘勋与二皇子的美姬打架等等荒唐事情,根本都在摄政王的掌控之中。刘勋的那个美姬就算不被金盏砸到,也会因着别的缘故,赖上一个好欺负的人?
“公子去摄政王府地牢那一日,在下也才被移到对面的囚室。想来王爷故意让公子或者公子的人,与在下打个照面。所图何事呢?”孟如川如是说着,“没想到,公子亲自去了,还把你的人带走了。摄政王现在想的肯定是,公子背后有什么高人指点,或者公子正在被觊觎山海图的人利用。而在下觉得,更有可能是公子本人对星月门和山海图的事更为了解一些?”
最后这句是问话,不过孟如川看见了公子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于是不用对方明言暗示,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符若初沉声说道:“所以,那件宝物我志在必得。无论你真实想法是怎样,是否看得起我,是否愿意将来真心奉我为主。我都要告诉你,你的身契在我手里,你的人是我的。愿意做我的人,我必拼死相护;得罪或背叛我的人,我锱铢必较,以血还血。”
第10章 旧疾突发
乍闻此言,孟如川心跳陡然加速。这话忽悠一般的武夫,绝对能让人头脑一热叩首追随,可惜他还是要见到真章才能心悦臣服。
他当时也不过赌一把,先找个人将他能捞出摄政王府,没想到误打误撞,这公子初竟然真有些本事,还对那山海图的事似乎知道的比一般人多。星月门的星宗一直在北方发展,会与北燕皇室有牵连是极有可能的。
公子初与星宗的宗主究竟是何关系?又或者公子初便是现任的星宗宗主?不会的,公子初太年轻了,即使从娘胎里开始习武,也不过十四年的功力。在以武为尊的星宗,这样的年纪便是出身皇室贵胄也无法服众。
公子初的母后,那位一直在北燕居后宫之首,时不时干涉前朝政务的姜爻,倒很有可能是星宗现任的宗主。
有姜后那样的母亲,教出来公子初这样的见识手段也情有可原了。
“公子这份赤诚之心,在下受领了。”孟如川尽量诚恳的答了一句,也配合着对方可能希望看到的表情还试图叩首谢恩,偏偏是心绪起伏,莫名气血上涌,忍不住终于咳了出来。
鲜红之色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
符若初这才意识到,一直没有安排给孟如初疗伤,闵七估计也不敢随便做主。当初是防着孟如川内力高深,唯恐他过河拆桥,出了摄政王府转头就跑了。现在看来他的身体状况的确堪忧,该请个郎中给他治疗一下外伤以及可能存在的内伤了。
“闵七,找个郎中为他疗伤。”符若初吩咐了一句。
“无需麻烦。只是皮肉伤,若能赐些普通金创药,在下略通医术,自行治疗一下就好。”
孟如川这话让符若初想到了质子府上各方眼线太多。如果是普通给下人们看病的郎中,说不得有什么问题,但是用自己亲信的那位……她又并不是很放心孟如川的立场,在没弄清楚他的实力之前,她可舍不得自己的亲信之人,怕突如其来什么变故,再牵扯到自己的秘密。
“那一会儿送些伤药来吧。”符若初改口,从善如流,并未再提郎中的事情。
“公子不必担心,最近这几个月,应该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来质子府叨扰。”孟如川十分肯定的说了一句,咳了一阵才又恳求道,“在下旧疾突发,恐怕体力难支……”
“可是那粥中的药力有何不妥,才引发旧疾?”符若初的这些经验也是上辈子执掌中馈积攒的,否则以她现在的年纪又不是学医的,一时肯定想不到这等细节。
孟如川暗中惊讶公子初的细心和博学,面上却淡然解释:“在下的身体生来就是这样病弱,当初修炼内力无非是为了缓解病痛多活些时日而已。若是随便动用内力,便容易引发咳喘之症,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让人看着不舒服,惊扰贵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上辈子符若初不认识孟如川,三言两语的交谈,她也不敢就信了他说的话。有婉婷那种武功高绝的母亲,孟如川又是身负上乘内力之人,眼前这副病弱模样如果是装的,那可是防不胜防。
符若初想要得到山海图,也要得到孟如川这个人。当时她对摄政王说的那番话大多数都是真的,退一万步再不济,也得了个美少年在身边看着养眼。
从囚室出来,回到卧室之内,闵七才斗胆问道:“公子对孟如川似乎颇多疑问,并不信任?”
“我不信他,他自然也不会信我,人与人之间是要相处时间长了才有情谊。只是我未料到他的身体那么糟糕。你找人查一下孟如川过往的生活细节,若他真是天生病弱,肯定有迹可循。”
“公子莫不是看他容貌好,便动了……恻隐之心?”
“闵七,你知道为何以前我并不亲近你么?”符若初忽然侧目,回望闵七,直视他的双眼。
闵七下意识低头,轻咬嘴唇,心内自省。
“你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秘密,但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将我当成真正的公子看待,而不是嘴上叫一叫,心中还把我当成一个不懂事的毛丫头。我已经长大了,注定会以男子的身份存于世间,做出一番丰功伟绩,才不负此生!这也是母后希望的,对不对?”
“属下明白!”闵七这一次答得干脆利落。
谁料符若初又莞尔一笑:“用你们男人的眼光看,你也觉得孟如川长的不错?那就好,看来不是我年少轻浮,随便就被男人的俊秀姿容所惑?”
闵七惶恐退走,符若初又喊来了贴身婢女月香。
此女自幼服侍在符若初身侧,如今旁人只道月香是公子离不得的屋里人,实际上,月香还懂医术,符若初不方便被外人看的病,都是月香负责。
有关孟如川刚才发病的情况,符若初便转述给月香,咨询一二。
月香言道:“奴婢以前并未听说过类似的病况,公子可否允许奴亲往囚室探视一二?为那孟如川把脉之后,或有判断。”
“孟如川心思深沉,内力修为不俗,怕是脉象不准。”
“公子是怕奴婢被人诓骗欺负?”月香很是知道主人对她的在意。
符若初看着月香,陷入了上一世的记忆。那时月香随她一起嫁入丞相府,却死于其他姬妾的暗算。她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为了维系后宅的安宁选择忍气吞声。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死了个陪嫁的婢女,为此与妯娌闹翻忤逆当家婆婆不值得……
那什么是值得的?
当年追随她回到北燕的只有不到十个人,曾经死里逃生同甘共苦的那几个人,都是另外那二百多人换来的命。只因出身低微,为她而死便是理所当然,她护不住他们,也没人会苛责于她?
那都是一条一条的人命!她永远都忘不了,逃亡路上被追兵围困在深山老林,藏在洞中饮食断绝,月香毅然割肉放血供她吃喝。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种境地。
符若初耐心的将自己所知孟如川的事情讲明,而后说道:“抛开那些不谈,单纯只看外表,他确实生的好看,很容易迷惑女人。”
月香正色答道:“公子,您……您是怕奴婢被俊美男人迷惑失了分寸?皇后当年救了奴婢的父兄,奴婢早就在皇后面前立下誓言,此生随侍公子,永不背叛。除非是公子安排,奴婢此生不会亲近别的男子。他们长相如何,在奴婢看来无非两种,有病人和没病的人。”
符若初笑了:“你对我的忠诚我从未怀疑过。而爱慕优秀的男人,是女人天性。若你将来忍不住喜欢了谁,而那个人又是可信之人,我一定会成全你们。如今让旁人以为你是我的屋里人,已经是委屈你了。我希望你莫要委屈自己,能尽量活得快乐一些任性一点,替我活成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公子,您对奴婢真是太好了。那些臭男人都远不如您。”明明两人身材仿佛,月香却如小鸟依人一般,紧紧搂住符若初,撒娇。
惊雷乍响,雨水倾泄。
闵七在门外请示道:“禀告公子,送药去囚室的仆从说那孟如川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妙。属下怀疑或许他不是旧疾,而是内伤或毒伤发作了。”
符若初自幼修炼的内力,属于阴柔一路,在未大成之前,与走阳刚那种路子的相比,攻击力有限。不过她的内功路数最适合调理人的经脉气血,孟如川如果真是内伤,以她目前功力为他治疗一二,或许比吃药的效果更好。只是刚才那番交谈,孟如川的意思明显不想求人,是打算自己硬撑,不让他们留下看他狼狈的模样。这会儿他们去而复返,孟如川未必承情。
思前想后,符若初还是说道:“走,我与你一起去看看吧。”
第11章 雨夜初拥
屋外大雨倾盆,囚室之内下着小雨。
孟如川心想这质子府明明新修了才三四年的功夫,怎么囚室居然还漏雨,房顶上的瓦片缝隙太大,还是根本粗制滥造的搭建,敷衍了事呢?
下雨之前,那种憋闷压抑,再加上小米粥里奇怪的补药,引得他的内伤再度发作。
这是三年前的旧伤了,至今并未痊愈。
那一次孟如川为救母亲,在行刺之时拖住大内第一高手段伟诚,被其临死之际发出的剑气震伤内腑心肺经脉,引得体内尚未拔除的余毒复发,几乎濒死。母亲手下最好的大夫为他看了,直言他活不过十天。
益亲王事败,孟府早晚被牵连,铤而走险行刺新帝,却因段伟诚的拼死阻挠最后也没能成功。母亲已经做出了逃遁的安排,而他不愿拖累母亲以及母亲的部众,选择留在了那座外室的宅子里等死。
谁知道,昏迷了许久之后,他没有死,抄家之时沦为官奴,被关在摄政王府内受尽折磨,依然还活着。母亲却一直没有联系他。
刚才有个仆从送来了金创药,见他一副要死不活咳血的样子,吓坏了。其实这比三年前他伤病发作时的情形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内力尚能运行周天,没有太大的滞涩,小股的狂乱也可以暂时压的住。
只是,他很讨厌淋雨。
刚才花了不少力气好不容易敷好的伤药,又被雨水冲开,真是浪费啊。他的手抚上颈项上的锁链,这精铁制成的禁锢并不是很粗重,锁头也是小巧的那种类型,他只要轻轻一掰,就能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