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家人会很支持,可在她说出这番话之后,餐桌上突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时绿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
“绿绿,你一个女孩子,不用那么累,金融很难学的。”
“你学了那么久的大提琴,不继续学下去了吗?那多可惜啊。”
“还是出国读音乐学院吧,爸爸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帮你安排好了。”
又是这样的轮番轰炸,时绿习惯性地觉得头皮发麻,呼吸不畅,有种很疯狂的想要逃避的冲动。
最后,时文远的一句话,像是当头一棒。
他说:“公司的事情,有你哥哥在呢,你不用特意去学这方面的知识。”
时绿惊愕地看向自己的父母哥哥。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们很陌生。
除了不赞同之外,哥哥脸上还写着防备。
时绿回想起很多事情。
哥哥从小就要上寄宿制的贵族学校,还要上很多严格的课外班,培养各方面素养,而她只需要随便学点音乐。
哥哥必须考年级第一,考上顶级学府,但是父母总告诉她,她喜欢学就学,不喜欢学也没关系。
……
就连他们的名字,也是不一样的。
时绿,时青延。
哥哥才是父母的延续,爱的延续,事业的延续。她不是。
她只是计划之外的,一次意外之下的产物。
有时候,哥哥会开玩笑说,爸妈偏心惯着妹妹,妹妹那么轻松,他却要那么辛苦。
可每次时绿都笑不出来。
大人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其实他们的心思远比大人想象中要敏感得多。
时绿清楚地知道,她才是不被偏爱的那个。
从她第一次提出想跟哥哥学同样的东西,结果却被父母拒绝的时候起,就已经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小时候,小孩子处于弱势地位,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大人。
趋利避害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时绿从记事起,就懂得了“谄媚”这个词的意思。
为了迎合家人的期待,她主动避免去成为一个“优秀卓越的孩子”,保持自己各方面都处于中游。
她主动表现得和善乖巧,把自己冷血的一面很好地掩藏起来。
长久的压抑和忍耐,导致时绿内心像是分割出了两个自我。
一个自己在说,如果她更听话一点,或许就能分到更多的爱。
另一个自己在说,没有用的,再怎么听话都是没有用的。
可最终,时绿还是低下头,选择了妥协:“我出国读音乐学院。”
无论她在外人面前多么傲慢,在家里,始终都是那个可怜的、祈求分到更多爱的小女孩。
徐双这才笑了。过了会儿,见时绿坐着不动,她关心地问:“绿绿,怎么不喝了?你不是最喜欢喝鸡汤吗?”
时绿失神盯着眼前的鸡汤,极为平静地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汤里落了根头发。”
再之后,家人们的反应,她已经记不清了。
时绿很傲,所有东西都只要最好的。
但有一样东西,她永远得不到最好的那一份。
这份无奈和痛苦折磨了她许多年,让她心理渐渐变得扭曲,还多了一项喜欢践踏别人底线的坏毛病。
二十岁之前,因为还不太能够藏好糟糕的性格,她一直没办法跟别人保持长期的关系,除了许宿野。不管她怎么折腾他,他都会默默站在她身后。
所以脾气好又对她百依百顺的许宿野,在过去的那些年,成了承受她所有阴暗面的可怜人。
这世上最赤诚最炽烈的感情,时绿只在许宿野这里见过。
她没那么爱许宿野,却更没办法爱上其他人。
分开的四年里,时绿遇到过很多男人对她表示爱慕。
每次一看到他们,时绿都会想起那碗落了头发的鸡汤。
-他们都爱时绿的美貌和富有。
-只有许宿野,爱她傲慢而冷血的灵魂。
所以时绿不可能放过他。
-
讲座于下午两点钟开始,时绿刚好没课。
身为教师,她想去听讲座,自然比学生更容易拿到票。
她本来的位置在中间,视野最好的地方。跟别人换了位,坐在云六寒身边,第一排的角落。
“你也来了。”云六寒显然很惊喜,脸颊泛红,坐姿拘谨,甚至不敢看她。
时绿淡淡应了一声。
讲座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无趣,时绿听得昏昏欲睡,身旁的云六寒却很认真,一直在记笔记。
他这样的认真,又让时绿想起了许宿野。
许宿野初中的时候,跟现在的云六寒很像,有种洁净澄澈,又有点傻的少年气。
他总是会因为她的靠近而脸红,手足无措。
后来他学会了隐藏自己,反倒没那么好玩了。
时绿一直盯着自己看,云六寒当然能发现。
他如坐针毡,想问却又不敢问。
讲座中途休息的时间,时绿主动跟他搭话。
他还来不及高兴,听她说完,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变得苍白。
云六寒低下头,沉闷地说:“谢谢你没瞒着我。”
“我可以继续坐在这里吗?”
“可以。我会配合你的。”
时绿不是什么手段光明磊落的人,但她不屑于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别人。
可她有足够的魅力,让人明知她很坏,却仍然愿意帮她。
下午五点二十九分,终于轮到许宿野上台。
他穿着熨帖挺括的黑色西服,领带束得一丝不苟,全身上下除了一块银色腕表以外毫无装饰。矜贵自持,又清冷禁欲。
许宿野个子高大,稍微调整了一下麦的位置,开始发言。
他并不像其他校友那样讲话风趣,反而讲得沉闷又古板,简直像个没感情的背稿机器人。
可时绿发现,整个下午的讲座,所有学生听得最认真的,反而是许宿野的发言。
临近讲座结束,原本应该是大家都疲惫不堪,最没耐心保持专注的时候,可这一次却偏偏相反——
除了时绿以外的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他的发言。
甚至礼堂窗户外面也有很多人,认真地站着听。
许宿野无疑是所有校友中,最成功的的那个。
他的公司处在整个AI行业的前沿,分享的信息在其他地方绝对听不到。
而且每年都会有很多祁大的毕业生,在毕业后直接进入律晔科技工作,提前对公司有所了解,对他们以后的求职招聘也有好处。
他的声线低沉磁性,语气没什么起伏。时绿闲着没事,想随便听一听他在说什么,结果听着听着,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思路走。
半个小时的讲座,她脑子里莫名其妙多了很多AI行业的知识。
最后是答疑时间,不管学生们提出多么刁钻的问题,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付。
时绿单手托腮,长睫微垂,漫不经心地看他。
他站在台上的身影,逐渐跟曾经那个穿着蓝白校服,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年级大会上发言的少年逐渐重合。
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是这么优秀。
可这么优秀的人,偏偏想不开,死心眼地看上了她。
时绿心思百转间,忽然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许宿野望过来的视线。
他漆黑的眼神掠过她,看向她身旁的云六寒,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收走,若无其事的姿态。
但是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还是被时绿捕捉到了。
她对他太了解了。
这人就是闷骚假正经,越装得平静,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学生们太过热情,答疑环节被生生延长了十五分钟。
接下来许宿野还有事,必须离开,最后那个没来得及问出问题的学生,脸上写满了失望。
经过时绿面前的时候,许宿野听到她说——
“姐姐很想你。”
是对她身旁的少年说的,语气没那么娇嗔,甚至还带着冷淡,嗓音却甜如蜜,叫人上瘾。
许宿野脚步微顿,眼神愈发沉静,泰然自若地从她面前走过。
时绿盯着他从容的背影,凉薄地勾起唇。
等许宿野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她才看向云六寒,说道:“刚才那句话,是你姐姐让我带给你的。”
只是她前面说得快且轻,“你姐姐”三个字很容易被听成“姐姐”。
云六寒点头,表示知晓。
“你想要什么?”时绿问。
她总不能白白利用他。
云六寒沉默地看着她,抿了抿唇,说:“什么都不要。”
见时绿挑眉,他才犹豫着,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你用什么香水?”
“我忘了,回去看一下发给你。”
云六寒点点头。
他觉得自己也许会忘了时绿的长相,却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身上的味道。
那是完美混合了酥梨和五月玫瑰的甜美味道,夹杂着雪松绵长清冽的尾韵。
既像火一样炽热,又冷得像冰。
“有这个就够了。”云六寒眉宇间轻松了许多,像是终于放下了某件大事。
时绿不解,“嗯?”
云六寒却没有继续往下解释。
她这样美丽而特别的女人,即使只是曾经短暂地出现在他生命里,他无缘拥有,也足够让他心生感激。
仿佛在最炙烫的夏天,独自一人走在山间田野,热到满头冒汗时,远远看到一位少女坐在果树枝桠上。果子看上去饱满清甜,裙摆下,少女纤细瓷白的腿在空中轻轻荡着。
正欲走近,却发现自己和她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所有想法都只能遗憾地放下。
“姐,我先回去了。”
“嗯。”
云六寒发觉自己距离少女实在太远,只好遗憾放弃。
他却不知,有人会情愿跋山涉水,历经十二年的辛苦,终于虔诚地匍匐在少女脚下。
礼堂里渐渐空下来,等所有人都走了,时绿站起身,默默离开。
她今天跟云六寒说的话是,她的猎物跑了,想利用他演场戏,逼猎物回来。
他会回来的。
第13章 仰望
晚上,时绿约上云三冬,去清吧喝酒。
这里的音乐舒缓,灯光暗且暖,时绿神情懒散,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一跟云三冬说了。
“阿冬,今天的事,可能多少会伤到你弟弟的心,我忘了跟他说声抱歉。”
云三冬笑着摆摆手,完全没放在心上,“没事,这才到哪啊,你一没骗钱,二没骗色,他的少男心没那么脆弱的。”
“不过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时绿抿了口酒,这家清吧的酒味道偏淡,有种清甜的果香,没有上次喝的酒那么烈。
云三冬的食指在吧台上轻轻敲了敲,犹豫着说:“万一你前男友气性大,见你找了新人,他立刻也找新女友怎么办?”
“他那个人啊,认真到钻牛角尖的地步,不会在跟前女友藕断丝连的情况下,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时绿说得异常笃定。
“万一呢?”
“十二年都没有万一,现在也不会有。”
说完,就见云三冬惊讶地张大嘴巴,“十二年?”
时绿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漏嘴了,不过,告诉云三冬似乎也没什么。
时绿沉默一会儿,缓了缓心神,轻声开口:“嗯,十二年,从初一到现在。”
“那你们分手的时候,都在一起八年了啊。”
“没有八年,”时绿摇摇头,“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没在谈恋爱,只是,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云三冬觉察出,她和前男友之间的感情应该很复杂,试探询问:“那你愿意给我讲讲你们的事吗?”
“可以。”时绿今天晚上,难得有了倾诉欲。
她讲得很细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只是跟许宿野纠缠了那么多年,发生过的事情数都数不清,说又能说出来几分呢。
等时绿停下,云三冬问:“帽帽,我可以把你们的故事,改编成漫画吗?”
时绿出神地凝望着桌上的某个点,“这个故事有改编的价值吗?我觉得很烂俗。”
“哪里烂俗?明明很特别啊。”
“你随意。”
许是前半个多小时说了太多话,时绿后面就不怎么开口了,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后临走的时候,她问云三冬:“阿冬,如果让你给这个故事起名字的话,你会起什么?”
云三冬脱口而出:“《驯化》。我听完,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这个词。”
时绿瞳孔收缩,瞬间无言,僵在原地。
驯化。
在这十二年里,她驯化了许宿野,让他变得听话而顺从。
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许宿野驯化了呢。
“很合适。”时绿扯了扯唇,有些自嘲。
只有这种代表了扭曲关系的词,才能把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纠葛精准地描述出来。
-
走出电梯,细细的鞋跟砸响地面,走廊的声控灯顿时亮起。
眼前的黑暗消失,家门口,时绿并不意外地看到了许宿野。
他斜倚着侧边的墙,身形高大瘦削,不知道等了多久。
时绿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抬头,微微垂着眼,鼻梁挺直,淡红的唇没有弧度。
冷白的光落在他身上,在身后的墙上,打出薄薄的一层影子。
时绿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挑了下眉,开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