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闻声跪地,拜道:“皇上英明。”
“前朝时,督察院、六科给事中权利日渐扩大,胆敢要挟天子,便正是他们日复一日地试探,消磨前朝废帝的底线……退一步,便步步退。皇上乃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怎能退步让他们?”赵大人说着还叩了个头。
魏妙沁抿了下唇,便也什么都没再说了。
荀锐与建康帝大不相同。
要剜去朝中腐肉,便须得有雷霆手段。
荀锐行伍出身,一身凶戾血气,镇得住朝臣,也是好事。
荀锐随手扔了剑,道:“送赵大人回去。”
说罢,他才又看向魏妙沁:“……你同我进来。”这回到底是没敢再喊“妙妙”了。
他原是想让她瞧见他好的一面,结果瞧见的却是他发怒时的样子。
……到底是又搞砸了。
该如何是好?
她是不是更要怕他了?
荀锐在衣袍上反复擦了擦手上的血。
这厢赵大人立即起身告退。
等出了御书房,又走出一段路,他才扶着墙,腿一软,滑了下去。
第五十三章 异族习俗
“我要出宫。”
荀锐擦血的动作一顿。
魏妙沁也不想同他亲近, 也不想开口怨憎,便只淡淡道:“我的大嫂,应当说是从前的大嫂。她是南安侯府长子的正妻, 我昔日在侯府时,她对我照顾得分外细致。如今南安侯府被封,她怀着孩子回了娘家……”
荀锐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你要出宫去看这人?”
“是。”
“几时回?”荀锐又仔仔细细擦起了手上的血。
“……酉时。”
“今日不成。”荀锐沉声道。
魏妙沁张了张嘴。
荀锐又飞快地抢了话道:“但明日可以。”
“为何?”
“今日是我们新婚第二日。”
魏妙沁怔了怔。
“怎么能去看别人?”荀锐接着说完了后半句话,待说到后头,他的尾音已是一沉, 连带眉梢眼角都又添了一丝冷锐。
刹那之间, 魏妙沁觉得有些荒唐。
他和她两情相悦都算不得,偏还拿出了寻常新婚夫妻的架势来。
魏妙沁张了张嘴, 正撞入荀锐幽暗的眼眸中。
他正盯着她, 固执得要命。
魏妙沁到了嘴边的话, 化作了一口气,浅浅地吁了出来。
“那就明日去。”
荀锐神色软和了些,叫道:“甘华。”
躲在帘子后的甘华应了声, 忙躬身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明日皇后要出宫……”
魏妙沁听他左一个“皇后”, 右一个“皇后”,总叫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一会儿想到这荒唐的婚事, 一会儿又想到前朝皇后程氏。
她忍不住出声道:“你以后莫这样叫。”
荀锐面色微沉,道:“不这样叫?如何叫?纵使你愿与不愿……”都已经是我的皇后了。
没等荀锐将话说完,魏妙沁咬咬牙道:“倒不如叫我名字。”
也免得她回回听见,都觉得扎耳朵,越想越气。
荀锐一怔。
强压下去的怒火顿时泄了劲儿,取而代之的是骤然间汹涌而来的甘泉雨露,将他一颗心都浸了个透。荀锐闭了下眼,狠狠咬了咬后槽牙, 唇齿间弥漫开的是一丝甜味儿。
“妙妙?”荀锐出声,嗓音低哑。
魏妙沁不冷不热地应了:“嗯。”
荀锐却盯着她,好似上了瘾一般:“妙妙。”
“妙妙……”
他原先这样叫她,是他擅自为之。哪怕她神色疏离、百般不愿,但光是她的名字从舌尖滚动而过,都足以叫荀锐感觉到莫大的满足感,好像叫得多,她便真真切切为他所有了。
如今却是她亲口允诺了。
妙妙。
妙妙……
他恨不能唤上十遍百遍。
将那股压不住的甜味儿,将整颗心都塞满。
魏妙沁的呼吸滞了滞。
她总觉得打她说了那句话之后,荀锐盯着她的目光都变了。
魏妙沁连忙转过头看向甘华:“明日我要出宫,去我大嫂杜氏的娘家。”
甘华连忙躬身应了:“是,奴婢一切听皇后娘娘的吩咐。”
说话间,他还没忘记往荀锐的方向看上一眼,见荀锐神色不变,甘华这才敢真的听魏妙沁的话。
“皇上,外间……”甘华小心地开了口。
“你在此地盯着,直到清理干净为止。”荀锐说罢,上前一步,抓住了魏妙沁的手。他的手指方才在衣袍上仔仔细细擦过,擦得皮肤都泛起了红,也泛起了热意。魏妙沁的手微凉,被他一扣住,就不自觉地抖了抖。
荀锐当她是怕他。
他将牙关咬得更紧了些,又将她方才说话时的模样翻来覆去在脑中想了数遍,这才没有又撩起火气。
他抓着她往外走去,一路出了御书房,宫人们自觉拉出了一丈远跟在后头。
春纱与香彤提心吊胆地盯着前头,盯得久了,倒是没瞧见二人起冲突,只是瞧着瞧着……
香彤喃喃道:“娘娘与皇上倒也是相配得的。”
春纱张了张嘴:“……是。”
原先还有什么小侯爷,闫家公子……能数上名字的,多了去了。
如今再一比,倒也没人再能比这位更尊贵了。
前方荀锐突然顿住了脚步。
被他的动作一打断,莫说春纱、香彤等人了,便是魏妙沁自己的心也往上提了提,她忍不住问:“怎么?”
她哪里惹着他了?
荀锐突地转头看着她,问:“寻常夫妻新婚第二日,应当做些什么?”
魏妙沁:“……”
一时间,檐下死寂。
魏妙沁也叫他问住了。
她……她又未成过婚,上辈子险些生生养成了老姑娘,最后倒也不等她再变老些,便在梦里死了。她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后头一干宫人也都愣住了。
这按照规矩吧,第二日当是要去拜见太后的,可这哪里有太后呢?
新后还应当宴王侯夫人朝廷命妇。
可这大婚都没按规矩来,这如何按规矩来?
荀锐沉默半晌,似是在回忆。
不多时,听他道:“回坤宁宫。”
魏妙沁愣了下:“回坤宁宫作什么?”
荀锐低声道:“在异族,若是夫妻新婚,第二日是连帐子都不出的……”
魏妙沁开始没懂他的意思,等反应过来之后,魏妙沁瞪大了眼,面上一红,连退了好几步,僵硬地转开了话茬:“今日磕晕那个是谁?”
“冯汝国。”
魏妙沁对那人面容不熟悉,但对这个名字却是熟悉的。
“是个惯会撒泼的。七年前,还磕晕在宫门外过。”魏妙沁撇了下嘴:“他有一个儿子,四个女儿。那个儿子便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先前在逸园,与几个破落户并一块儿作诗,却是些言语不当,调.戏邢家姑娘的淫.诗。邢家在京中纵使再是末流,却也不该受这气。魏静远撕了冯正的帽子,同他起了冲突。倒也没怎么着他,自己从楼里跳下去摔断了腿,偏说是魏静远逼的……”
冯汝国是个什么货色,荀锐一清二楚。
莫说是他,他全家上下是什么货色,荀锐都清楚。
荀锐低声问:“你为魏静远打抱不平?”
魏妙沁猛地顿住了。
她扭头看了一眼荀锐,荀锐眸色深沉。
魏妙沁磨了磨牙。
这人真是,浑身都是雷,一踩一炸。
魏妙沁慢吞吞地摇了下头:“我骂冯正呢。”
她飞快地又将话茬拉远:“冯家几个姑娘我是见过的,过得比邢家几个庶女都还要不如……他们家的女孩儿被轻贱得厉害。偏冯汝国那老东西还想着,将女儿教得更死板怯懦些才好……真真谁见了都能欺负。冯正是长兄,却是半点用也无……”
魏妙沁一边往下说,荀锐便在一边仔细听着,一声不吭。
魏妙沁说着说着,就顿住了。
她在同荀锐说些什么?
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平日里与杜氏、春纱、魏静远他们骂骂,便也就罢了。说给荀锐听……怎么都有些奇怪了。
魏妙沁骤然沉默下来,荀锐拧了下眉,这才开口搭了话:“之后呢?”
“之后……没之后了。”
荀锐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又或是方才瞧着又凶了些?原本好端端地说着话,怎么突然就不说了?
他仔细听了她说的话,尽管什么徐正,什么魏静远,又什么徐家姑娘、邢家姑娘,都同他没有干系,他也丝毫不关心……但他是想听她说话的,哪怕她再说什么赵家、李家、王家……说谁都好。只要她同他说话,他便能一直听下去。
气氛陡然又陷入了尴尬之中。
几个小太监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眼瞧着又没声音了,都是急得不行,偏偏主子说话,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插嘴?
二人又是往前走了一阵。
魏妙沁一眼扫见旁边的红墙,低声道:“园子后头正对着一个水榭,不如去那里。”总归她是不想回坤宁宫的。
荀锐默不作声,同魏妙沁向那边走去。
等入了水榭,荀锐方才又挤出了话茬来,搭话道:“你明日要去见杜氏,那你便同我说说杜氏……”
魏妙沁惊愕回头:“说她?”
“你不是说她往日待你好么?便说她如何待你好的。”
魏妙沁顿了下:“那倒是有许多的话说了……”
宫人相继呈上了茶水点心,然后便规矩地退开了。
魏妙沁不自觉地掐紧了手掌,好一会儿才松开。
荀锐倒也不急,这下并不催促她。
又过了好一会儿,到荀锐正发愁地想着,该想些什么话来同她说的时候,魏妙沁骤然开口道:“杜氏嫁进南安侯府时,我年纪尚小。兴许因是周围人都顺着我的缘故,我脾气并不大好的,平日也娇惯得紧……听她说自己会做甜羹,做得极好,便要她做了给我吃……”
荀锐默默不语。
哪里脾气不好?
她却是他见过脾气最好的贵女。
又哪里算得娇惯?
他从来都是想着,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掌中,要什么便能给她什么。他想抱着她,连跨阶梯,都不累着她……
他这样将她扣在身边,小心待她,恨不能将心都掏出来给她。
若将来有一日,他死在了她的前头,她可还会像记得杜氏一样,也记得他的好?
“我也会做甜羹。”荀锐突然道。
作者有话要说: “在异族,若是夫妻新婚,第二日是连帐子都不出的。”
↑荀锐:只要表情够冷够凶就看不出我是在瞎编屁话这样子。↑
第五十四章 甜羹
魏妙沁原还忧心入了夜该怎么过, 谁知方从水榭出来,便有急报传来,荀锐也就一直待在了养心殿没有再出来。
第二日魏妙沁早早起了, 由宫人伺候着梳了发髻,换了衣裳,坐上马车就往宫外去了。因着前一日荀锐已嘱咐过的缘故,底下人便也配合得很,从坤宁宫一路到宫门外, 都没受什么妨碍。
另一厢, 荀锐从养心殿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天光。
正是天光乍亮时。
“几时了?”
“回皇上, 卯时了。”
荀锐顿了顿脚步, 突然道:“去御膳房。”
甘华应了声, 心道皇上也该饿了。伺候的人都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昨个儿皇上一心料理政务,莫说吃食了, 茶都没顾得上多喝几口。
甘华深知这位新帝行事乖张, 容不得他人忤逆,便也没有出言劝皇上在殿中等候。
一行人转眼到了御膳房, 膳房中的宫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当是昨个儿的膳食出了麻烦,惊得纷纷都跪了地。
“早膳可备好了?”甘华见他们一副吓得直哆嗦的模样,不由出声。
宫人们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备好了,正等着皇上传膳。”
甘华还要出声,却见荀锐径直绕过宫人,走到了灶台前。
灶台上还摆着蒸笼,热气升腾, 扑面而来。
甘华见状愣了下,连忙追上去,道:“这热气熏得很,恐怕……”
话还没说完,便见荀锐扣住了一只碗,问:“御膳房何人擅做甜羹?”
甘华彻彻底底愣住了。
甜羹,荀锐是不会做的。
但纵使是不会做,光嘴上也是不能输给区区一杜氏的。现学应当是来得及的,想来……不难罢?
总不会比战场上活命更难了。
一四十来岁,模样圆润的太监,小心起身到了荀锐的跟前,复又跪下,道:“奴婢擅做甜羹。”
荀锐垂下眼眸,打量他两眼,道:“今后你在宫中便不必再做甜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