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昭容一路娇笑着送皇帝出门来,晏七忙止了步子颔首跪在一边,等皇帝的銮驾走远了这才起身。
他往那宫道尽头看了眼,恍然想起,自上个月中旬进栖梧宫至这月临近中旬,期间一个月左右,还从来没有见过皇帝驾临。
原来不论皇后再美,在皇帝眼中也或许只不过是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或许,还是他最不喜的那一个.......晏七为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这须臾一点念头而感到悲哀,是为皇后,也是为他自己。
用过早膳歇息了会儿,晏七便该伺候扶英去偏殿读书了,临出门时正见徐良工撑一把油纸伞,踏着地上那一层厚厚的积雪进了栖梧宫的大门。
晏七上前见礼,他收了伞递给一旁的宫女又在正殿前抖落下靴底黏连的残雪,直起腰的时候看了晏七一眼,也未有多言,只吩咐了句“好好伺候小姐”,便径直往殿里去了。
徐良工躬身从屏风后绕出来,皇后正端坐在桌边拿一把剪刀修剪几枝红梅,桌上放一只白玉釉瓷瓶,嫣红衬雪,再适宜不过。
“娘娘难得好兴致......”徐良工站在几步之外见了个礼,“奴才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侧脸看他一眼,“倒是许久未见你来了,何事?”
“是前几月娘娘命奴才送给国公的信,今儿一早收到回信儿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来,外头尚且还用牛皮布密封着,一看便知是从未打开过的,想来是有上回自作主张受了敲打,如今才用上了十二分的谨言慎行。
皇后心下了然,到底是身边多年的老人,纵然犯了些过错,但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又何必总揪着不放,适时嘉许几句总是难免的。
“自国公走后宫中多生事端,这些日子良工辛苦了,眼下天气冷得厉害,本宫忧心你的腿疾复发,正巧前些时候得了块儿上好的玄狐皮,便教粟禾做成了护膝给你御寒,你回头去她那儿自己取了就是。”
他的腿疾还是年轻时落下的,在宫里伺候贵人,一不小心便挨了罚,冰天雪地里一跪就是一天一夜,命都险些跪没了,幸得当年的承国公路过施以援手才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每逢冬日便是钻心的痛处。
而皇后疼惜底下人,自从得知后,每年总要赏赐他些贵重的药膏衣物什么的,他一一都谢恩受了,恩德全记在心里,来日便是以命相报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将信笺双手递过去,皇后便就着桌上的剪刀拆了开来,信拿在手里一字不落看了一遍,却良久都没有半点动静。
徐良工等了等,抬头望过去一眼,见她面色似有不豫,踟蹰问道:“娘娘......可是这信中内容有什么问题?还请娘娘言明,奴才愿为娘娘分忧。”
皇后眉头紧锁,默然片刻,随即就着桌上的烛火将那封信烧成了灰,“就是这信中毫无问题,才更教人忧心......你当初没有会错意,那件事确是国公授命的。”
哪件事?自然便是国公授命他毒害刘婕妤母子之事。
她嗓音中有些叹息的味道,目光沉沉落在燃烧的信笺上,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徐良工仔细斟酌几许,宽慰道:“国公所做定然都是为娘娘今后着想,纵然皇上曾有意将那孩子过继给您,但是并非亲生的话,总归还是隔着一层,况且若过继了那个孩子,庶长子转眼就变成了嫡长子,娘娘尚且年轻,倘或往后......”
他停了下,还是说了下去,“倘或娘娘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过继来的便是块绊脚石,国公想来也是思虑到这一点,才有此决断的。”
皇后闻言却摇头,“与一个孩子相比,眼下的朝政大局才更是国公一贯顾全的不是吗?否则又岂会有先前自请远行放权之举,若远行只为掩人耳目,他难道不知只要本宫身在禁庭一日,出了人命就绕不过承国公府去,多此一举又何必呢?”
而如今承国公府与皇帝之间已添了人命,皇帝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如此一来当真是彻底将承国公府推到了皇帝的对立面,成了第二个太后与雍候,也不知国公究竟意欲何为。
难不成还真如姜赫所言,已有了不臣之心?
这些话她都不用明说出来,徐良工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听了前半句自然也能会意后半句,但如果承国公真生了谋逆之心,她这个身为皇后的女儿,对承国公又算什么呢?
只不过是一把清除太后巩固权势的利箭,一箭离弦便没了价值成了可以丢弃的吗?
但她的话徐良工就算听懂了也答不上来,细究起来,那件事其中确实矛盾颇多,怪只怪他当初太过笃信授命无疑,自作主张便将事情办下了,如今再想后悔也是晚了。
只是那信中白纸黑字已写得清楚明白,至于国公究竟有何打算,总归没办法如此一封封信千里迢迢问过去。
他思忖了些许,道:“娘娘暂且安心,眼下国公不在帝都,您就是承国公府的主心骨,只要有您在,料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万事且等国公回来,自见分晓。”
眼下也只能这般了,皇后瞧着桌案上一堆余烬微微叹了口气,又听徐良工问:“那......三公子呢?既然那道授命暂时无疑,这时候的北境实在苦寒,是不是先寻个由头召三公子回来?”
皇后蹙着眉一时嫌恶,“就算那道授命与他无关,但他在林中藏虎意欲弑君却是无从辩驳,他的野心是他自己的,还是一切为国公府着想尚且有待查证,就教他在北境,何时事情办完了何时教他回来。”
皇后对姜赫的压制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二人一向针锋相对惯了,也因承国公当初虽然接了这个私生子回来,但朝政大权实际鲜少让他插手,如此无权无势,对比中宫皇后多年与承国公前朝后宫两相呼应,朝臣自然知道该瞧谁的脸面。
徐良工遂不便再提起这厢,躬身应了声是,见她没有别的吩咐,便告退了。
皇后在屋子里静坐了半会儿,始终因那一封信笺而心虑郁结难解,恍然听见外头传进来几声嬉闹,想来是扶英瞧着好不容易的一场雪,便在书房坐不住了。
她遂命人取来了大氅与手炉想要往外去看看,不料刚从正殿门口踏出来,便见一个雪白的物什迎面朝自己砸了过来!
方才迟疑半刻,只听廊檐下有人低呼了声“娘娘小心”,随即眼疾手快捉在她肘弯拉了一把,才教那扑面而来的雪球扑了个空,落在地上砸出了一地的碎雪。
皇后直教那人拉了个踉跄,手炉掉在地面上叮咚一声响,她双手借着那人手臂上的力道方才站稳,缓了缓神儿朝面前人看过去,谁知这一看之下,他倒像是受了惊吓的那个,慌忙松开扶在她两臂的手,长睫匆匆倾覆而下,将眸中一派滔天波澜尽数掩盖了去。
晏七方才一定是这阖宫里最警觉迅捷的那个,但想必也是这世上最后知后觉的那个,否则怎么会直到她看过来才松开自己的双手呢?
他惊惶地屈膝请罪,一颗心在胸腔中躁动地几乎要跳出来,却听皇后在上首轻笑了声,“若不是你,本宫今日怕是要失仪于众人眼前了,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她说着唤了声纯致,吩咐道:“今日晏七护驾有功,下个月月例加一倍,你记着些。”
纯致应声道是,用银子赏赐下人实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晏七恭敬谢恩,既庆幸自己于她而言只是个寻常奴才,却也晦暗于自己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个寻常奴才。
第28章
一场雪断断续续一直下到月中那日早上也未见放晴, 外头冰天雪地不宜出门, 偏殿里的箜篌乐声复又飘扬了起来。
今日是晏七该要往太医院瞧伤口的日子,没了他在一旁细心看顾, 扶英在书桌后头更加坐不住, 书本拿在眼前只觉得那上头的字怎么一个个尽都是会动的, 瞧得她头晕眼花, 一个劲儿只想睡觉。
煎熬了大半早上, 眼瞧着时辰也快差不多了,便也不拘那许多, 丢下书本径直出了门。
刚出来在廊檐下没走几步,正瞧见徐良工领着两个小内官, 一人怀抱好几卷画轴也要往东偏殿去, 她一时好奇, 便停下步子等了等, 问:“大监是要做什么去, 他们怀里抱得是什么呀?”
徐良工行到近前见了个礼, 含笑道:“待明年开了春儿便该是皇上三年一大选的时候了,朝中官员先呈上来了些适龄小姐们的画像,奴才这便要送去给供娘娘过目,若能得皇后娘娘青睐, 也是那些小姐们和她们族中的福气。”
皇帝方成人不过两年多,后宫相较定规而言尚且还空乏的很,三年一大选也是祖宗旧制没有特殊情况更改不得,既然总要有新人入宫, 选些知根知底的进来,一来能帮衬些皇后,二来也是对底下忠心耿耿的那些官员的一种赏赐,三来,则是知根知底也就意味着安分守己不敢造次,总归是比旁的不相干的人要省心许多。
扶英噘嘴噢了声,皱了皱眉,“皇上明明是阿姐的夫君,阿姐却要给皇上选妃子,也不知这是什么古怪道理......”
“小姐万万不可这么说。”徐良工忙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皇上与皇后娘娘,是为夫妻也是为君臣,为妻者需以夫家为先,为臣者则需以君王为先,而无论是为妻还是为臣的身份,娘娘为皇上填充后宫在旁人眼里都是本分,若不做,难免遭人诟病落人口实。”
他虽这样开解了,扶英心中却仍是为阿姐不顺意的很,一扭身边往偏殿去边低着头嘀咕了句:“早知道做皇后这么无趣又憋闷,爹爹当初就不该非让阿姐进宫来!”
那两句小声的嘀咕落在寂静的庭院里也足够引人耳目,底下人听见了尽都是面面相觑,不敢流露出什么来,便将头埋得更低,唯恐教徐良工寻到丁点儿错处。
但真正进了偏殿里见到皇后,扶英却不会将那些愁绪展露在她眼前,笑眯眯从画柱后头转出来,甜甜喊了声,“阿姐,我做完功课了,才这么一会儿不见,就想你想得厉害呢!”
她一向嘴甜的很,偏偏那些个甜言蜜语从她口中说出来倒教人怎么都听不厌。
皇后今日未舞剑,而是与乐师一同坐着,手下一张焦尾古琴,乐声清越混合着箜篌一齐飘扬在高阔的大殿中。
见扶英进来,她便止了手下的动作,抬手招呼扶英过去,一指旁边的乐师,道:“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学箜篌吗,雁南是宫里技艺最好的乐师,你若是想学,便跟着她吧。”
扶英听着便侧目去打量人家,乐师正起身朝这边福了福身,“奴婢许雁南拜见二小姐。”
那看起来便是个温婉娴静的人,扶英也觉得喜欢,这才乖巧点了点头,心满意足的应下了。
徐良工等在一边,待皇后交代完扶英那厢问起他,他才上前几步回话道:“官家小姐们的画像都呈上来了,特来请娘娘过目。”
他回着话,听皇后嗯了声,便吩咐身后的两名小内官将画轴先且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随即两两拿出来一并在皇后面前打开来,他则立在一旁,向皇后说明那是哪家的小姐,性子如何,会些什么,并家中官员在朝堂中所处何位,再由皇后考量,究竟留下谁又驳回谁。
晏七回来的很是时候,前去偏殿寻扶英时,正碰上这等繁花渐欲迷人眼的场面,扶英笑眯眯招呼他去那边站着,教他一起看那些美人图,不时回过头问:“你觉得这个好看吗?你觉得那个的面相是真的和善吗........”
他也不好公然出声,又挨不住她追问,只好屈膝下来凑到她耳边悄悄答话。
打头的是位中书侍郎家的小姐,其父身在要职却不至于权势过大,女孩子也是性子温良恭顺,饱读诗书,原该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姿色略过平淡了些,若进了宫来却不得皇帝眷顾,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一辈子,遂驳回,另赏金银至府中。
旁边一位礼部尚书家的三小姐,过了今年刚刚至十五岁,姿容娇俏又擅音律,其父跟随国公府已有数年,忠心耿耿,性子虽然不甚娴静但也算活泼可爱,便留用了。
再往后一一瞧过去,有的留用有的驳回,总归都立刻有个定论,唯独看到第十副时,皇后瞧着那画像略停了下,目光移到下方小字处看了看,没等徐良工开口,先自顾念了出来,问:“程舒怀,这可是京畿卫指挥使程嘉许之妹?”
徐良工说是,“程小姐今岁已十八,前两年首次大选时,恰逢程小姐卧病遂错过了,她倒是肯下狠心,这几年推拒了好几门婚事,就为等这一回。”
“这是宁愿不嫁人也要进宫啊,是个有野心的......”皇后沉吟了片刻,又问:“那程嘉许倒是个可用之才,品行上佳,只是不知他妹妹又是个什么性情?”
“这......”徐良工说起来有些迟疑,“程指挥使与这个妹妹年岁相差甚多,待她一向如兄如父视为掌上明珠,但也由是此,程小姐的性子难免桀骜了些,而且,听宫闱局的人说,程府的画像是程小姐亲自送上来的,现在想来,这程指挥使知不知晓这件事,都还是两说呢。”
皇后听着难免觉得好笑,随即吩咐道:“那便先不做处置,待你探过程嘉许的口风之后再来回本宫,若是他知道此事,让他妹妹进宫倒也无妨,但若是那程小姐自作主张,便私底下驳回吧,切勿伤了程嘉许的脸面。”
徐良工心下了然,应了声是,一挥手教两个小内官撤换下一批卷轴。
两副画像才打开看了一眼,皇后想起什么似得,忽然饶有兴趣问:“为何这些小姐们眼角下皆有一颗鲜红的泪痣,这是什么由头?”
徐良工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正想去翻看先前的几幅画像,却听乐师许雁南接口回道:“娘娘有所不知,此乃帝都中如今十分盛行的“泣妆”,便是用胭脂在眼角点上一颗鲜红的泪痣......”
“那不如叫泪痣妆?”扶英觉得奇怪的很,“泪痣是天生之物,有便是有,没有便就是没有咯,为何还要费心思去画一颗出来?”
许雁南婉婉一笑,“女子理妆自然是为美,前不久帝都中来了位艺伎伶人,眼角便是有这样一颗朱砂痣,眼波盈盈似美人垂泪,惹人怜爱的紧,只一夕之间便不知勾走了多少达官贵人的心,大家闺秀们明面上嗤之以鼻,可背后还不也是一样的竞相模仿。”
她说着话,余光瞥见旁边站立的晏七,低头浅笑了声,“这倒是巧了,小姐们费尽心思去画一颗泪痣,还真真儿不如这位中官浑然天成的更好看。”
殿中几人一时间都朝晏七看过来,扶英一手撑着下颌,扭着脸仔细打量他片刻,认真思索道:“我瞧着晏七也比她们生得更好看些呢。”
晏七听着亦是错愕,不知说什么好,那些小姐们都是女子,他如何能与她们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