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门前早有马车在等候,徐良工取出敕令交于当值的禁卫,不忘嘱咐句:“适逢年节,街市上鱼龙混杂, 二小姐今日独自出宫游玩总归是教皇后娘娘不能安心,还请李将军安排几个兄弟暗中跟随,回头娘娘自然有赏。”
那人打眼儿朝这边儿扫了一来回,朗声一笑,抱拳道:“徐公说得哪里话,为娘娘效劳自当是下官的荣幸,昨儿一传话过来,人就已经备上了,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绝不会让二小姐有任何闪失。”
晏七听着往四下看了看,并未见着有旁人的身影,想来定是传言中那种神出鬼没的暗卫,常时不见其踪影,却总能在主子遇到危险时神兵天降。
他也是头回碰上那些人,难免好奇,临到上了马车,仍止不住从车窗的缝隙往外寻了两眼,却也没见着踪迹,不知那些人究竟是藏在了哪里。
马车出明崇门上玄武大街,约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真正热闹起来,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的谈笑、商贩的叫卖不绝于耳,夹杂着空气里飘扬的五谷香气组成一种红尘中特有的喧嚷纷扰,与深宫禁庭中人人循规蹈矩默然颔首的沉闷截然不同。
他想起那年初来帝都时最先体会到的是这里锦绣繁华下的一张张丑恶嘴脸,冬寒酷暑无处立命,连一个发霉的烧饼都是奢望,却不想如今兜兜转转十多年,再瞧见的尽都成了好的,人言道“恍若隔世”便也就当是如此了。
他从半开的车窗望出去,一直看了许久,直到马车平稳停下来,听见侍卫在外头回禀了句:“小姐,国公府到了。”这才收回思绪。
晏七跟在扶英身后下来,举目望去,眼前门庭高阔,正门上悬挂一块巨大匾额,上书“敕造承国府”,两侧整齐侍立两列轻甲侍卫,黑衣黑甲,腰间革带上系一把黑色长刀,站立如松,果然是武将世家才有的肃穆。
扶英领他进府,走一路便讲了一路,诸如何处是国公的书房、怎么走可以到后院校场,方才路过的那处阁楼是她的秘密花园等等,甚至连带姜侍郎与另外两位公子的居所之处尽都给晏七倒腾了一遍,却偏偏没有说起皇后的从前。
晏七心中有挂念,过了耳,临了主动问了句:“那......娘娘幼时也是长在这里的吗?”
“是呀。”扶英根本不疑有他,点点头,“我那时与阿姐同住,咱们正要过去呢。”
她招呼晏七跟上,声音淡淡的,“阿姐走的时候我还小,但爹爹吩咐了嬷嬷们,院子里一应陈设都保持着她从前喜欢的样子,以至于我那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阿姐是不是打败了宫里的坏女人就可以回家了......”
她口中的坏女人应该就是太后吧,晏七在宫中多年,听过的消息并不少,却还是第一次听扶英说起皇后进宫的原委。
她是甘愿的吗?恐怕也不完全是吧,就那样将自己的一辈子献祭给了朝堂上争权夺势的战争,战争终将有一日偃旗息鼓,但进去的人却永远都出不来了。
他那时站在栖梧宫的窗外,不懂为何她对镜落泪的心境,如今才是懂了。
他跟随扶英至一处庭院前,站在门前便可见院中的腊梅从青瓦白墙上冒出个顶来,西风吹拂下一地嫩黄的花瓣,踏着满地的落花进去,他看院中摆放的秋千,仿佛能看到有人坐在上面巧笑倩兮,入目所见的回廊栏杆,都似有其人娇俏的斜倚围栏之上,他想当时的皇后大约便该是他所勾勒的那般模样。
这厢府中的嬷嬷婢女们见扶英回来忙一齐迎上来,打眼儿一瞧晏七,还以为是哪位官家公子,有些不知事的小婢女看着他立时羞红了脸,侍立在门口也忍不住偷偷偏过头来打量他几眼。
但外男头一回进府怎么会径直来小姐的内庭?
老道的嬷嬷到底眼毒,见着了便凑过去低声训斥一句:“看什么看,那大约是宫里的中官,专门侍奉娘娘们的,看出个花儿来也跟你没关系,干自己活去!”
小婢女听着错愕,睁大眼睛怔了怔,“啊?中官?那不就是......”
话音临到一半断了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再望过来的眼神中便带了些惋惜。
晏七倒不觉得冒犯,甚至未曾往心里去,他只是细细将屋中一应陈设摆放尽数印进了眼中,墙壁上悬挂的长弓、马鞭,还有那副挂在堂屋正中位置,显目的画像。
那画像中的少女还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眼生来便是睥睨桀骜,一身利落赤色骑装,肩上覆轻甲腰间系革带,长发尽都用根长簪盘在头顶,不施粉黛不见钗环,站在两个哥哥中间环着双臂,弯起的嘴角每一寸都是张扬的弧度。
原来她并不是从来便是那般清冷端庄,从前的她喜爱跃马扬鞭挽弓逐鹿。若时光回溯,让他见到曾经的她,便应当是那个在校场策马疾驰,额上微有薄汗,笑起来会露出皓白牙齿的少女。
那样的她不是月亮,而是朗朗晴空中光芒万丈的太阳,耀眼而热烈,更有着灼人的温度。
他一时竟看得痴了,不知不觉起身朝那边挪步想靠近些,再靠近些,更靠近些。
直到扶英在身后唤了声,说歇息够了要带他去看银狐,才终于将他拉回来到了这间屋子里,他收回目光,低下头眨眨眼,将一应思绪尽都掩盖住,回身与她一同出了门。
二人在府中逗留了大半晌,用过午膳后,便要紧着心准备回宫了。
但因着现下临近年节,扶英惦记着城东市集的新鲜玩意儿,吩咐驾车的侍卫马不停蹄又往那儿去了一趟,买下了几乎一整车的新奇这才收心,路过城中一处热闹的戏台子时,她记着要带晏七进去转转的话,便命人停了马车,径直上二层要上两杯茶,便听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了会儿,但确如扶英所说没什么意思,坐下喝了半盏茶,晏七瞧着天色已不早,便催她起身了。
又行到明崇门前,因着扶英买的那一车物件儿,马车被拦下了许久,直到侍卫一一将其清点记录在册后才准通行,如此一耽搁,回到栖梧宫便误了时辰,方才踏进偏殿里,便听纯致从外头进来,对晏七道:“跟我来,娘娘召你去回话。”
晏七应了声,想必是为误了时辰的缘由,这厢还尚未来得及换衣服,便匆匆往那边去了。踏进正殿里,从画柱后绕出来才行了几步,便见皇后正歪着身子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中一柄精巧团扇徐徐遮去了半张脸,那般慵懒闲适的姿态,无端透出几分娇媚来。
他只看了一眼,忙低下头去,行到近前恭敬见了声礼,目光紧紧盯着地心,再不敢挪动半分。
皇后闻声睁开眼,在他身上一扫,曼声问:“今日阿英玩儿得可尽兴?”
晏七听得一怔,原道是并不为追究他误了时辰的过错......他脑中打了个岔,话回得倒仍旧及时,“二小姐今日出宫一趟很开心,从集市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想必这一段时间都有得消磨了。”
皇后轻轻嗯了声,又道:“眼下临近年关,宫外街市想必热闹,你们此一趟都去了哪里,说来与本宫听听。”
晏七颔首,如实从出明崇门外说起,到城东熙攘的集市、人来人往的戏楼,只是说到承国府中时,他兀自思索了下,还是隐去了那副画像的事,只道是同扶英进去转了一圈。
皇后闻言沉吟片刻,忽地叹息一声,“国公府......本宫倒是有数年未曾回去过了。”
晏七听得明白那嗓音里一点绵长的幽怨,低垂的长睫轻颤了下,他温声道:“故地之珍贵,在人不在物,娘娘只要心怀故人,那么不管身在哪里,也都一样是归处。”
只要心怀故人,不管在哪里都是归处。说得倒是轻巧,可又有几人能真的做到?
“那你呢?”皇后微微挑起眉尖,挪了挪身子,支起手肘撑在软枕上,袅袅朝他望过来,“只要心怀故人,哪怕如今身处重重禁庭,也甘愿将这里当做归处?”
晏七果然停了下,眸中犹疑片刻才开口,话音一贯的温柔平和,却坚定地直抵人心,“是。”
可其实呢,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何来故人,他只有一个眼前人,珍之重之放在心上,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归处。
晏七从殿里出来时,扶英正将白日买来现下却失了兴致的小玩意儿送给宫女们,偏殿门口围了不少人,他站在廊檐下静静等着,有风从头顶吹过,带起檐下的铃铛叮咛作响。
他抬起头往天际远眺过去,嘴角弯起温然的弧度,第一次察觉出斜阳晚照下的禁庭,竟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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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许是太医尽心竭力, 一夕之间便配出了既于伤口有效, 又没有刺鼻味道的药,翌日扶英再往正殿里去, 便未见晏七再因药味儿那一茬儿而避讳了。
她的箜篌学了好些时候, 如今已能完整拨弄出一首曲子, 只是到底技艺尚且青涩, 又是头回拿到众人面前献艺, 心下难免激动紧张,一曲罢了失误颇多, 坐在原地抱着箜篌瘪嘴许久,朝皇后闷闷道:“阿姐, 我再也不想学这个了, 这太难了......”
这是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了......皇后闻言也未劝阻, 点点头说好, “不想学那便不学了, 只是你既然认输了这一次, 往后便再不许提起这厢,否则会教所有人都记起你今日这般颓败模样,教人笑话了去,嗯?”
扶英听着这话便迟疑了, 她是堂堂国公府的二小姐,怎么好意思被人家当成笑话?
“那......那还是算了吧......我就随口一说,做不得数的。”
她枯着脸喃喃了句,见皇后兀自低着头看书并不理睬, 面儿上挂不住,遂偷偷瞧晏七一眼,要他出声儿打个圆场。
晏七忍不住笑,却也会意,上前几步扶她起身,温声安慰了句,“小姐聪慧,只是目下所学时日尚短,还不甚熟练,若往后潜心钻研,定会有所成,不必心急。”
扶英果然扬起脸冲他一笑,乐呵呵的,“我觉得也是。”
一个不吝啬夸,一个刚好喜欢听,这俩人倒也是性情相投。皇后一时莞尔,侧脸朝他二人瞥了眼,挑一挑眉尖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厢说着话,粟禾从外头捧着几匹锦缎进来,行到皇后跟前见了礼,道:“内府局昨儿新进了几匹上好的霓云缎,郑同方记挂着孝敬娘娘,今儿一早就派人送了来,请娘娘过目。”
皇后嗯了声,抬眸瞧着扶英,又吩咐粟禾:“这颜色倒是鲜亮,过不久要开春儿了,拿去给阿英做两身春衫吧。”
粟禾应了声,又听她想起来问道:“上回本宫交代良工去探听程小姐之事,已有些时日,你派人去问问如何了?”
“奴婢正要回禀这事呢。”粟禾接口道:“徐良工方才派人来传口信,说已然同程指挥使说上话了,没道明,只是旁敲侧击提起了大选之事,谁料程指挥使听了却说他家小妹性子太过骄纵不适宜入宫,遂不作他想,如此看来,那程小姐一心入宫这事,程指挥使并不知情。”
用着程府的名头敲国公府的门,却根本未同她哥哥打声招呼......
皇后眉尖微蹙,“这程小姐胆子倒是不小,竟真是瞒着程嘉许私自把画像送上来的。”
她说起来又甚觉好笑,一时好奇,问,“那良工可查到这程小姐心心念念非要进宫有个什么缘由吗?难不成就只是无缘无故以为宫里尽都是荣华富贵?”
“若是那般浅薄的缘由倒也罢了,左不过驳回去又或是召进宫来,心中贪富贵的人说到底也不过娘娘手底下一粒沙子,想如何拿捏便如何拿捏......”
粟禾面上轻飘飘嗤了声,“但娘娘有所不知,这程小姐却还是个痴心人,之所以这么多年坚持不嫁执意进宫,全是因着前些年因着程指挥使职务所在,碰巧在皇上巡查京畿卫时遇见了一回,从此就生了念头,这不,才有如今这档子事儿。”
原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皇后长长噢了声,眸中光华流转几许,忽地改了主意,“即是如此便成全了她吧,你速派人去告诉良工,那画像若还没有驳回,便留下,再去知会程嘉许,就说本宫也为程小姐的一片痴心所动容,特许她进宫常伴皇上左右。”
“这......”粟禾迟疑了下,“召进来个性子骄纵又对皇上痴心一片的,怕是对娘娘不好吧。”
皇后抬头瞥一眼她,“后宫里那几个有名分的,哪个不是娇小姐,又有谁不喜欢皇上?不管是贪权贵还是贪情意,总归都是人心所求,既有所求,那就不怕她能翻出天去。更何况,她虽不甚顾着她哥哥,但本宫瞧着程嘉许倒着实顾念着她,既然如此,将她放到本宫手边,有何不好?”
粟禾听了忙应声是,话递出去没几天,徐良工果然就带人抬着个大箱子进了栖梧宫,放到皇后跟前打开一看,里头是株半人高的赤玉珊瑚并其他奇珍异宝若干,就着屋里不算明亮的烛火瞧,也都是璀璨生辉的。
扶英坐在软榻上,伸长脖子探了眼,狐疑道:“这是做什么呀,皇上赏赐给栖梧宫的年节贺礼吗?嗯......也终于像个样子了,好歹不是骇人的兽皮什么的。”
没等徐良工答话,皇后抬眼见晏七瞧着那箱子若有所思,遂问了句:“晏七,你觉得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晏七忙回神,应道:“回娘娘的话,奴才以为,应当是程指挥使派人送进宫来的。”
他朝皇后躬了躬腰,“娘娘准许程小姐入宫是对程家的恩典,此前又因程小姐自作主张之事一心顾念程指挥使的颜面左右周全,程指挥使得知此事,自当谨记娘娘恩德,投桃报李,想来亦有今后程小姐在宫中需托赖娘娘照拂之意。至于程小姐进宫原本并非程指挥使本意,那便是他们自家的家事,与娘娘无关。”
话音落便听徐良工在一旁颔首应了句,“正是如此。”
皇后点点头并未多言,随即扬声唤粟禾进来,要她将这些东西都收归至到库房中去,这厢正说着话,却听外间守在门口的宫女进来回禀说承乾宫派了人来传皇上口谕。
召进来一看,并不是林永寿,只是个普通内官,进了殿里头也不敢抬,弓着腰低眉颔首传达了皇帝的意思,“皇上说了,今儿晚上来看娘娘,还请娘娘早做准备。”
这倒是稀奇了,今日既不是月中也并非任何佳节之期,皇帝一道口谕传得突如其来,但细想想,自从西经楼焚毁那日开始,他所做哪一件事不是阴晴不定突如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