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疯了,但疯的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飞蛾扑向火时并不知道那会要命,但他靠近她,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需要温暖,他就可以燃烧自己。
所有的苦痛,他希望她都可以忘记,因他会替她记着。
盛夏的天光从月洞窗倾斜进来,斑驳直落在床前的方砖上、墙壁上,照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朦胧模糊,仿佛融为了一体。
她哭得累了,趴在他肩头安安静静闭着眼睛,轻轻的呼吸,轻轻地贴着他的侧脸,气息若有似无的萦绕在他的耳廓、颈间,酥酥麻麻的,还略微有点痒。
半晌再没有动静,晏七以为她大概是睡着了,外头天虽热,但屋子里很凉,病中的人不能再受风,遂压低声音试探着唤她:“娘娘......”
她没回应,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他停下拍在她背心的手,手掌覆在那一片单薄的脊背上顿了顿,还是放开,抬手上去扶在她两肩,想要将人安置到榻上躺好。
却不想才刚动作,她忽地呢喃,“别动......”
晏七立刻便不动了,过了半会儿才想起来问:“娘娘睡着了吗?睡着了要盖被子的。”
但她摇了摇头,却又嗯了声,掺杂了一点懒懒的鼻音,听起来有种别样的温软。
那想来是没睡着,也同意他说的要盖被子,但却依然没有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过了半会儿才听她说:“躺下了就会无休止地做梦......”
而梦中并不美好吧......晏七垂下眼,没有再说什么,伸手从榻上提起了薄薄一层锦被,便就着相拥的姿势盖在了她背上,“那奴才就在这里,陪着娘娘。”
临到该用药的时辰了,听见外间有婢女撩动珠帘的声音,但走到外间梁木处被粟禾拦下了,她将药接过来却没有立刻端进来,晏七便知道她该是都听见了。
他止了话头,稍稍侧过脸问:“娘娘该喝药了,奴才去端药过来,好吗?”
她才放下双臂,缓缓从他怀里退出来,原先相拥着尚且没有察觉到的羞怯,在真正目光交接时却铺天盖地的涌上来。
两个人齐齐慌不择路地移开目光,晏七全身的血液骤然间便窜了上来,红着一双耳朵,低着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站起来俯身在她背后放好迎枕,连忙转身出了内寝。
他在屏风旁站了会儿,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好歹平复了些,摸摸耳朵不再烧得那样厉害了,才去外间门口见粟禾。
他自知惭愧,踌躇从抱柱旁出来,却见粟禾面上平静,将托盘交给他也未有多言,只说:“进去陪着娘娘吧,再过半个时辰,太医例行来诊脉,娘娘醒来的消息就会人尽皆知了。”
晏七听得懂,消息传出去了,皇帝总会来探望一回的。
他郑重谢过粟禾,这才端着药复又进了内寝。
皇后正倚在迎枕上单手撑腮,目光虚无的落在枕上金线刺绣的繁复花纹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听见他进来,转头过去看着那一身印透出来的血痕皱了眉。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的斑驳痕迹,未等她问,忙自顾劝解着,“只是看着骇人,其实已经不疼了。”
渗出那么多血怎么会不疼,但他这样说着,她也不知还应该再如何开口了。
他端着药到床前,放在小几上才想起来,原先她昏迷不醒,那药定都是粟禾捏着喉咙灌下去的,用不上再像从前那般佐以蜜饯压着苦味。
但眼下她已经醒了,她不爱吃苦,他都记得。
他又站起来,请她稍等,兀自几步往暖阁软榻那边去,那里总是每一日都会换新鲜的蜜饯果子摆上,是惯例,不会有差错。
他也知道她寻常喜爱吃什么,拿了几碟捧到她面前,浅浅地弯起嘴角,“娘娘现在可以喝药了。”
照看她喝过药,想着太医一般尽心,都会提前来个片刻候着,晏七掐着时辰也不敢耽搁太久,瞧她情绪已平复不少,便教她再安心歇一会儿,自己寻了个回去换药包扎的由头退了出来。
粟禾看在眼里,心下也欣慰不少,他是个知分寸的,行事稳妥,从不贪图一时目光短浅,这样的人,足够教人放心。
晏七自廊下渡步出来却没有立刻回去,遥遥与粟禾相视一眼,顿了顿,随即缓步来到她跟前行了一礼,“晏七有事想向姑姑讨教,可否请姑姑移步。”
粟禾隐约能猜到他想问什么,并没有推诿,领他前往空置的偏殿后,才道:“有什么话便问吧!”
晏七朝她拱手:“我醒来后只听闻皇上下令将咸福宫禁闭了一年,除此之外再无甚惩处,可是真的?”
“是真的。”粟禾抬眼顾他一眼,“但此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日皇上震怒之下踹了程美人一脚,却不料侍卫带她回宫的路上见了红,太医查看后才知她滑了胎,这时候淑妃那边却来报说有喜了,那头陡然怀着身孕,皇上就是再气怒,已经失手结果了一个孩子,正懊悔不已的时候,又怎么肯现在就发落她。”
晏七拧眉,“但若是等到她将孩子生下来,时过境迁,此事是否就会如此过去了,届时她甚至还可以母凭子贵,对吗?”
他问话的嗓音都透着冷意,丝毫不似从前那般清润,粟禾听着蹙眉,还是告诫了句:“咸福宫为祸于你,你心有怨气也是应该的,但现在动淑妃就是动皇嗣,皇嗣没了不是小事,如今娘娘病着,不好再提这些糟心事去劳累她。”
若只是他自己,哪怕受了伤也绝不会心有怨气,但此回因为淑妃之事,却牵连了皇后。
当着粟禾的面,他还是缓和了些,“不知程美人现下如何了?”
粟禾道:“皇上于她有愧,给升了婕妤的位份,让好好养着。程嘉许那头便寻了个岔子将其派遣去了外阜军中。”
皇后以程嘉许与程舒怀通信混淆了那副画,对程嘉许所言必定便是淑妃陷害所为,要保他妹妹一条命,他自然就会原原本本认下。
晏七沉吟片刻忽地又道:“宫中人守口如瓶,程美人现下应当还不知道淑妃因怀胎逃过惩处一事,否则怎会如此平静......”
他略一顿,望向粟禾:“那不如,让她知道。”
话说得平静轻巧,但粟禾跟在皇后身边那么多年,没什么听不明白的,从她手上过的人命也并不少,没什么值得惊奇的,只是意外这话会由他口中提出来。
她忽地不说话,一双老练的眼睛直直地打量他半会儿,才点头,“宫里的墙都漏风,程婕妤今儿晚上知道了也不稀奇,你回去包扎伤口吧,好好养伤。”
“多谢姑姑成全。”他朝粟禾恭了恭腰,朝外比了比手,示意请她先行。
景元宫中本就有粟禾的人,何况消息本就飘在风中,吹一口气也就进了程舒怀耳朵里。
当天晚上程舒怀便在景元宫气晕了过去,她本就与淑妃不对付,又被淑妃害的没了孩子,可谁知老天不长眼,害人的贱人居然能因为孩子逍遥法外,一年过后恐怕照样能踩在她头上,她怎能善罢甘休!
粟禾担心她有勇无谋不成事,又暗自给她手中递了把刀,万事俱全,便只等着咸福宫何时传出来动静。
果然才过了两个月不到,晏七清晨往栖梧宫去的路上,便听闻昨日夜里淑妃娘娘突然腹痛不已,险情来势汹汹,还没等传召的太医进门,便就已经一命呜呼。
皇帝自然是震怒,命周承彦彻查,没费什么功夫就查到了景元宫。
皇帝踏足景元宫,两个人再说什么外人都无从知晓,只知道他铁青着脸出来后,自此景元宫大门落了锁,其余的也未有后话。
淑妃没了,咸福宫便空下来,里头的人自然各有去处,粟禾派人打了招呼,将敏欣贬去了苦工的地方,也算是她对晏七的一点关照。
做苦工的地方晦暗、肮脏,敏欣一个从前的大宫女如何吃得了那份苦,她看着镜中自己毁坏的脸时恨皇后,每日劳累得直不起腰时恨皇后,每晚睡前都要拿针扎着皇后的小人默念数遍诅咒方能闭眼。
如果说有什么在支撑她活下去,那一定就是对皇后、对栖梧宫的怨恨。
夏末的夜晚下起一阵雷雨,雷声轰隆不止,斗大的雨滴打在瓦片上都咚咚作响,当头砸在人身上,一阵一阵几乎要把人砸晕过去。
敏欣干完活时候已不早了,淋着雨回住处,走到门口却听里头安安静静,不似寻常那般吵闹,才想起来,今晚上膳堂那边有肉包子,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贱奴们定然争相哄抢去了。
她不屑于去和她们争,甚至每日和她们共处一室都教她直欲作呕。
她轻嗤一声,推门进去方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木门砰的一声自己关了,这屋子没有窗户,四下顿时一片黑暗。
想来是风吧......她正捂着心口压惊,却见桌子边忽地燃起一簇火光,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桌边那人一张精致的脸,眼角一颗鲜红的泪痣,像极了黄泉路边盛开的彼岸花,美的妖异,夺人心魄。
她心下一惊,立时便想要出去,却突然从身后围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反绞住她的双臂,伸脚在膝弯处一踢,径直便教她跪下了。
晏七起身,弯腰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就着光亮看,桌子上一排摆放了几个人偶,每一个上头都写着皇后的名字,只是先头几个已经被扎的不成样子了。
他拿起尚能辨认的那个,重新又落坐在椅子上,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他语调曼然,仿佛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可那双眼睛就那么淡淡的望着她,寒气便径直从她的脊椎侵上来,冲上头顶,催生出无边的恐惧。
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他,却又仿佛不再是她知道的那个人。
敏欣忙下意识摇头,话说得颠三倒四,“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淑妃叫我这么做的......”
晏七微微蹙眉,好整以暇地瞧她,“淑妃都死了,她还能教你做什么?有没有教你提前给自己立块牌位?”
他说着将手中的人偶扔在地上,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瓶递给她身后的内官,“全都赏她。”
那瓶子里是什么东西都无需多想,她一双眼瞪成了铜铃,挣扎着不住求饶:“晏七,从前那些事都与我无关,是淑妃的意思,你我在一个宫里的时候我也对你诸多看顾,唔......唔......你当初落难我也曾求过淑妃救你,你不能忘恩负义,你......你不能......”
她的话都说不完了,他此来也不为听她的解释。
毒药穿肠过,她佝偻着身子,双手死命地抓着喉咙想要吐出来,但都是徒劳。
晏七端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毒发的惨状,面上平静,连眼神都不再有一丝波澜。
瞧着人没气了,他站起身跨过地上的尸体,出了门从回廊上行了十来步,门洞旁立着个老婆子。
他拿出个钱袋子放到她手中,笑得温雅,“劳烦嬷嬷给她家里报个病故,尸首还望费心了。”
老婆子不认识他,但认识他的衣裳,那是娘娘们宫里的近侍才能穿得,宫里的主子分三六九等,奴才更分,这样的人亲自到这儿跑一趟那是屈尊降贵,要一条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更何况还给了银钱,那就没有她老婆子不能尽心的。
“贵人放心,这地方哪天都有运出去的尸体,赶明儿早上拉出去一把火保准儿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剩不下。”
他颔首,接过身后内官递过来的伞,撑着伞信步出了大门,长身玉立的一道影子,渐渐隐进了瓢泼的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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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今晚的雨势颇为可观, 哗啦啦砸进小池塘里, 颇有些千军万马的气势,奔腾而过, 折了满塘的荷花, 惊了一池的游鱼。
晏七踏进栖梧宫, 在廊檐下收了伞, 交给一旁的小宫女, 瞧一眼正殿里来往的人影,问:“娘娘呢?”
小宫女颔首回:“方才用过晚膳后, 娘娘便往后头池园去了,吩咐教人不要打扰, 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出来。”
他听得略蹙眉, 现下时辰已晚, 常时哪怕不就寝也早该梳洗更衣了,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心里揣着事儿, 他嗯了声, 提步便往后院去,行到长廊入口处,见不远处的亭子四角挂了灯笼,火光飘飘摇摇却也亮堂, 照着亭子里斜倚栏杆的人影,像足了一副绰约娉婷、雍容华贵的美人图。
皇后正往池塘里撒鱼食,听着脚步声没有回头。
临他到近前来躬身行礼,她才停了下, 随即扬手将玉碟中剩下的鱼食尽都倒进了池塘里,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底下果然立刻激起了一阵争相恐后的抢食声。
晏七瞧着语调含笑,“游鱼不知节制,娘娘一次撒下这么多,会教它们都撑着的。”
她轻叹一声,垂手无奈摇了摇头,“你这么说,那倒是本宫的罪过了......”
玉碟放在木质的栏杆上轻轻一声,皇后扭过身来正要拍拍手上的沾染的碎屑,他见了,便从袖子里掏出手帕双手递到她眼前。
她抬眼一扫那近在咫尺的手帕,又看看他,却没有接,反而袅袅朝他伸出了手。
人靠在围栏上微微偏着头,目光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直直瞧着他,颇有些不嫌事大的从容阵仗。
葱段儿似得一只手就堪堪扬在他眼前,晏七没有理由也没有身份拒绝,想偷偷望她一眼也不成,一抬头正与她视线对上,这一下子都不得了,心口又不争气的扑通起来。
他有些困顿,她这分明是在“仗势欺他”!
晏七脑子里不及多想,只好曲臂回来握住她的手,拿着手帕仔仔细细将五根手指挨个儿擦得干干净净,动作不轻不重、细致体贴,刚刚好,跟他这个人一样。
等手帕折好放回到袖子里了,他才想起来扭头四下看看有没有旁人。
皇后一见便忍不住弯着嘴角笑他,话说得一本正经,“你心虚什么?”
这可教他怎么回答,“心虚”这词儿用得太妙不可言了,何为心虚,有为何而心虚,两个人光明正大的那用不着心虚,只有那些暗度陈仓、逾墙窥隙的才会心虚。
他脑子里思绪一气儿出走了几万里,耳根子烧得通红,回过头又觉得这样想是对她的亵渎,暗自在心下默念了好几遍不该,忙不迭地的否认:“奴才没有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