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宦——沉九襄
时间:2020-09-02 09:18:54

  话说到这份上,事情便也就如此定下了,当日回宫,晏七特意买了两坛好酒教赵瑞成带回去孝敬周承彦。
  三日后傍晚,他从栖梧宫下值回居处的路上,见赵瑞成迎面而来,对方在他肩膀上捏了下,话说得郑重,“可能要吃些苦头,你忍者些,我会在一旁替你求情的。”
  晏七冲他点头,“带路吧。”
  他在皎皎月色下回头望了栖梧宫方向一眼,藏起满目的眷恋,转身后沉沉呼出一口气,提步跟上了赵瑞成。
  他愿意以身为剑,披荆斩棘,为她斩断枷锁,划破那困住她的壁垒,愿意为她生,愿意为她死,那些苦头、折辱,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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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翌日天阴, 栖梧宫的大门才打开, 赵瑞成站在门口,伸长脖颈朝里探出个头来, 给开门的小内官打了个招呼。
  小内官一边推着门一边瞧着他一笑, “哟, 又是赵哥呀, 还来寻咱七哥的吗?今儿您可不凑巧, 这会子太早了,七哥还没到上值的时辰呢, 你往他居处寻去吧。”
  赵瑞成忙摆手,“我不是来寻他的, 是来替他向粟禾姑姑告假几日的, 还劳烦你替我去通报一声, 回头我请你喝酒。”
  “七哥怎么了?”小内官还挺关心。
  “就是病了, 今儿早上下不来床, 寻个太医好好瞧瞧, 约莫过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赵瑞成垂着眼,话说得含糊,手上又将晏七的腰牌递过去给他,“你拿着腰牌去寻粟禾姑姑通报一声吧, 我在这儿等着。”
  这都下不来床了,小内官听着不敢耽搁,答应了声,忙接过腰牌匆匆往后头值房去了。
  过了半会儿才回来, 手上没拿腰牌,到他面前说:“姑姑说了,要七哥好好养病,上值的事无需他操心,等身体大好了再来就是了。”
  赵瑞成点头嗯了声,心里却起了计较。
  光递上去一块腰牌,其余的都不消多问,便可以说告假就告假,无限期的好好养病,这待遇放眼阖宫也怕是没有几个人吧。
  他朝小内官道声谢,又无意似得问了句:“晏七这下子休息几日,怕是要耽误你们宫里不少事吧?”
  小内官说是,“那可不,七哥能干性子也好,在咱们娘娘和粟禾姑姑跟前都十分有脸面的,他平日操心的事情当然也就比较多,能者多劳嘛!”
  赵瑞成哦了声,拍拍他肩膀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转身走了。
  皇后起身时已近辰时,用过早膳后,她照例前往偏殿书房去,往常这时候晏七都已在殿中等着了,今日却未见人影,遂问起粟禾。
  粟禾才回道:“先头清晨时晏七教人来说是昨夜受了凉,今晨头晕的厉害不便来上值,遂告了假。”
  皇后微微蹙眉,“他病了?很严重吗?可有寻太医去瞧过了?”
  这一口气不停歇的问法教粟禾听着略不适,只回道:“来人说是已请太医瞧过了,约莫过几日便会无碍,娘娘不必忧心。”
  皇后自持身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闻言点点头,又吩咐了句:“那你教小厨房熬些补身子的汤药,每日派人给他送过去。”
  粟禾答应着,这差事便也就如此交代了下去,下半晌药汤熬好了,知意紧着心自愿前去跑一趟腿,不料刚到房门口,没见着晏七反倒被赵瑞成拦住了,一番好说歹说,也愣是没能往前走一步。
  赵瑞成不能让她进,说到最后实在没法儿了,语气便开始耍无赖:“晏七在里头躺床上养病,那可是衣衫不整,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非要往人屋里钻,要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不嫌害臊吗!”
  这话一下子戳到了知意的脊梁骨,把她一张脸气得通红,“你!你无耻!”
  抬手将食盒塞进赵瑞成怀里,一转头,哭着鼻子撒丫子跑走了,回到栖梧宫,便当着皇后与粟禾的面,一五一十将赵瑞成的无耻行径原模原样倒了一遍。
  皇后坐在软榻上沉着脸听完,也比知意的脸色好不到哪去,教她退下后才拧眉问粟禾:“晏七与那赵瑞成有何渊源,他怎会与这般无赖相熟?”
  这却教粟禾一时答不上来,“娘娘恕罪,老奴也不甚清楚他二人关系,但想来应该是极好的,今晨拿着晏七腰牌前来替他告假的,也是赵瑞成。”
  “你去查查这人的底细吧,现在就去。”
  她总归是不放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万一晏七被那等无耻之徒带坏了可怎么好?
  粟禾办事果然很快,到第二日中午时便已赵瑞成的过往来历翻了个底朝天,他认周承彦为干爹、那晚带晏七去见周承彦的事自然也是查得明明白白。
  逐一回给皇后听了,她手中拿着药碗停住了半会儿,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突然扬手砸了那碗,一手扶住心口,蹙着眉紧咬着牙斥了句:“胆大妄为!”
  当晚入了夜后,栖梧宫大门轻缓打开一条缝隙,有人从里头出来,身上披一件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盖下来直遮去了半张脸,只露出个精致的下颌和嫣红的唇,每一寸都透出股生人勿近的冰冷。
  她也没提灯笼,踏出宫门行了一段距离,黑色的身影很快融进了暗沉的夜色中。
  “咚咚咚。”
  门外有人轻敲了三下,晏七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身体上莫大的痛楚侵扰着他,教他哪怕听见了门外的声音也一时难以起身。
  “是谁?”他问。
  但门外的人没有回应,只是又重复敲了三下。
  这不像是赵瑞成的动静,可还有谁呢?
  他一时想不到了,遂温吞应了声请人稍等片刻,这便艰难撑着身子起来前去查看。
  门打开,便见来人披着一身的寒气站在他面前,抬手取下兜帽,露出底下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眉间凝出浅淡的痕迹,一双眸子就那么直直望着他,清清冷冷。
  他倏忽怔住了,错愕、惊惶,还有些不可置信,阖动了下唇,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唤出声,“娘娘......”
  她仍旧那般望着他,眸中沉静得几近冷漠,“你也要将我拒之门外吗?”
  他当然不会拒她于门外,回过神忙侧身请她进来,关上门却久久没有转过身来面对她。
  皇后进了门,取下身上的斗篷放在桌子上,兀自将房中四下都打量了一遍,屋子不大,一眼也就望到头了,最后停留在他仍立在门口的背影上。
  他还穿着宽松的寝衣,腰间衣带松松系出个长身玉立的轮廓,衣袖垂落在两侧,萧然落拓。
  “转过来。”她指使他,一开口便不容置疑,“让我瞧瞧你的病现下如何了?”
  晏七额上冒着冷汗,身上的痛楚让他站在地上的每一分钟都是莫大的煎熬,闭着眼呼出一口气,他缓缓挪动步子侧过身来,一手扶在门框上,低垂着头,声音微喘:“奴才的病再过些时候便无碍了,娘娘也并非医者,看之无用。另则,这地方微贱,不适合娘娘踏足,还请娘娘尽早回宫。”
  前往枢密院之事他并没有想隐瞒,但却并不是在这个时候,以这么个狼狈的姿态去告诉她,做着一切是他心甘情愿自作主张,绝不想让她因为看到那些伤痛而耿耿于怀。
  但她显然是有备而来,根本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皇后提步朝他过来,垂眸片刻,忽然抬臂捏住他的手腕,一使力拿掉了他极力撑着门框的那只手。
  他果然立刻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径直朝地面跪倒下去。
  她眼中分明立时便有熊熊怒火被点燃,伸臂将人扶住,冷冷质问:“这就是你说得无碍?是不是非要将一条命都交代了,那才叫有碍?”
  “娘娘......”他弓着腰,艰难的喘/息,却还没等开口再说什么,她已一把将他的衣袖掀到了小臂上,抬起他的手臂让他自己看上面纵横交错的瘀痕,“你能说得清究竟是什么病能把你病成这样?这是什么?”
  她是气到了极致,于是丝毫不顾忌任何礼数端庄,掀开了衣袖,又去掀他的领口。
  寝衣毕竟宽松,一把就教她扯开一大块,露出他半边胸/膛、肩背上同样的痕迹,怒吼着问他:“这些又是什么?你自己说得清吗!”
  晏七当真是被她的举动吓坏了,什么说不说得清他全然不知道了,满面震惊地地低头看一眼衣衫不整的自己,又看一眼盛怒中的她,原本惨白的一张脸涌上绯红来,惊慌失措下,一口气没出好,立时猛地咳嗽起来,剧烈的阵势,似乎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似得。
  皇后连眨了好几下眼,回过神儿来忙将他的衣服拉好,伸手拍在他后背,谁知刚拍上去又听他疼的闷哼一声,这可好,当真是打不得也骂不得。
  她也束手无策了,叹一口气,将人扶到床上坐下,又回身在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晏七都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也不知今晚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一切的事都发展得远远脱离了既定的道路。
  平复了半会儿,他抬眸悄悄觑她脸色,试探着问:“奴才把一切都告诉娘娘,娘娘是不是就可以不生气了?”
  皇后颇有些怨怼地瞥他一眼,“只说你去找周承彦是为得什么。”
  他身上的伤痕,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怎么来的,宫中有种鞭笞之行,是用三指宽的皮带抽打于人,与普通鞭刑有区别的是施刑人的手段,能够不教人皮开肉绽,但伤痛都在肌理中,能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教人都深受其痛,且皮/肉上的伤易好,但伤了身体根基,那就是再名贵的药也很难再补回来。
  他这般给周承彦送上门去,不将自己命当回事,怎么能不教她生气!
  晏七教她站在面前居高临下瞧得心里发虚,于是抬手请她在桌边先坐下,踌躇半会儿才终于坦然道:“不敢隐瞒娘娘,奴才去找周承彦是为了进入枢密院,他也已经答应了奴才。”
  他原先预想着说出此事后,她必定会有很多想问的,诸如:进枢密院为何非要寻周承彦,而不是同她开口?他进枢密院是为了什么?等等等等......
  于是他在心中预先打了诸多腹稿,但真正当着她面前时,却见她闻言怔住了很久很久,一句旁的话都没有问,只有无边的失望与落寞逐渐涌上来,堆积在眼睛里,最后喃喃地问了他一句:“你不是说愿意陪我一辈子吗,怎么现在也想离开了?”
  那天晚上酒醉时所说的话她原来都记得,晏七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狠刺了下,他答应过不会让她一个人独行,又怎么会出尔反尔。
  他也不会让她怀揣着被人放弃的绝望,孤独的留在栖梧宫里,这不是他离开的初衷。
  所以不兴什么有口难言,他起身,在她身前缓缓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眸中郑重而坚定,“奴才绝不会离开娘娘,只是不愿永远被娘娘护着,奴才也想有朝一日能够护着娘娘。”
  “可若是你在那里没有护好自己呢?”
  他顿了顿,却摇头,“为了娘娘,奴才也会万分小心,就算......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那大约便是奴才不配陪着娘娘,也不值得娘娘伤心。”
  她闻言垂下眼睫,不再多说什么。
  那日后,栖梧宫改成每日三回不间断送来滋补的汤药,但她再没有身披凉月到访过。
  晏七伤势渐好一些后,便要同赵瑞成一道前往枢密院,临行前一日,他终究还是止不住自己心底翻涌的情愫,去了栖梧宫想要再见她一面。
  粟禾领他进正殿,他如往常一般行礼,她端坐在软榻上,没立刻教他起身,只说:“你在栖梧宫许久了,如今要走,本宫没什么好赠与你的,思来想去,你既入仕途,本宫便赐你一名,“晏清”,取天下海晏河清、为官清正廉明之意,愿你今后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她信他若入仕途,必能使天下海晏河清大有一番作为,也盼他今后不忘本性,勿要被权势利欲蒙蔽了本心。
  他双手覆在额上,郑重朝她拜了一拜,“晏清必当谨记娘娘教诲。”
  那日他踏出栖梧宫后不久,阖宫便都传遍了,他因争权逐势,眼见皇后失势便急着暗中转投他人被发现,教皇后赶出了栖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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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流言在宫中传着传着便走了形儿, 有说他背主求荣, 有说他是本性难移,更有人说他是天煞孤星, 伺候过的主子都逃不过凄凉下场......总而言之在流言中的他, 无一不是副阴险狡诈攀附逐势的奸恶嘴脸。
  话飘到赵瑞成耳朵里, 为他鸣不平是一回事, 心里对他起疑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日二人奉命在崇文堂整理誊录各地官员考绩, 瞧着四下无旁人,赵瑞成停下笔偷摸打量他半晌, 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晏七啊......”
  他立刻截过话头, 纠正道:“是晏清。”
  “行行行, 晏清!”赵瑞成故作嫌弃瞥他一眼, 咕哝着:“不就是个名字吗, 有什么可宝贝的, 我就觉得原先那个挺好的, 简单还好记。现在这个文绉绉的,听着像个老学究,不知道你怎么想起改这么个名字的。”
  他听着但笑不语,赵瑞成也就不再同这么个闷葫芦纠缠名字的事了, 回归正题上,问:“外头那些关于你的流言你都听说了吗?”
  晏清点头。
  “那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晏清终于抬头看他一眼,“说什么?”
  赵瑞成一咂嘴,皱着眉急道:“外头那些人不知道你的性子, 我还能不知道?先前儿我替你去栖梧宫告假的时候看得真真儿的,皇后和老妖婆都对你是真的不错,依你的性子不可能会干出背主的事儿......”
  他说着停了下,郑重问:“所以你老实告诉我,你上赶着到我干爹那受那么大一场罪进枢密院,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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