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宦——沉九襄
时间:2020-09-02 09:18:54

  她摇了摇头,还是收回了目光,心里只道不会的,若真的是他,又怎么会没有留下来见她。
  想是这么个想头,但直到坐上步撵,她心里一点若有似无的愁绪却怎么都消散不去,又回头望一眼那处墙角,到底朝粟禾吩咐了句:“你去查查看今日往御书房送文牍的内官是谁?”
  粟禾一时不解,脱口而出:“娘娘为什么要查这个?”
  皇后也说不清楚,沉吟片刻还是作罢,“算了,本宫随口一说,不必上心。”
  粟禾纵然心中存疑,却也不再多问了,回到栖梧宫里,便见皇后落座在桌案前,埋首写下一封信笺交到她手上,“你这两日出宫一趟,将这个交给回来的暗卫看看,皇帝所查这些与他们掌握的可有出入。”
  这说到底还是不信皇帝,不信国公沉船之事只是天灾,所以才要费尽周折多方核实,她的戒心,从来没有消退过。
  临近年底,每年年节前一日晚上,宫里惯例有大宴,文武百官携亲眷参加,宴席仍旧设在长禧宫,皇后在西偏殿接见命妇时,见着了明仪。
  她还是个看起来才不及十六的病弱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礼数周到姿态端庄,连望向人的目光都是坦荡静婉的,教皇后也不解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会和姜赫搅和到一起?
  当初在姜赫面前说起她,皇后也只不过是个猜测,毫无根据的猜测,只是因为想不通皇帝为何留下了小公子,紧接着徐良工就出事了,话问出口并没有指望他们之间真的有关联,可姜赫会认,确是意料之外。
  眼下既然人到跟前了,总要留下来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
  宴席年年有,回回都是老样子,皇后坐了会儿,觉得乏味无趣,便起身朝皇帝告退,出了长禧宫大门,遂吩咐粟禾亲自折返一趟:“明仪郡主再过不久就要入国公府的门,你去请她移步至朝鹤亭,本宫想亲自同她道贺。”
  路过梅园时,闻见凛冽寒风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香气,莫名教人心里柔和起来。
  她瞧着喜欢,便令跟随的下人们留在梅林外,自行踏进去,想要亲手折几支带回去做插瓶。
  不料步子踩在积雪上发出一串咯吱咯吱地轻微响声,猝不及防扰了满园梅花的清净,也惊了园中另一个折梅的人。
  对方不知有没有看到她,亦或是听到旁人的声响便准备离开了,她忙往前了几步步,透过重重树影与月色,只看得见与那日墙角处一般的一片衣角,转眼消失在了假山石后面。
  “晏清!”
  她忽然有些着急了,迈开步子朝那边跑过去,顾不上会不会有旁人听见,低低呼喊了一声。
  但良久都没有人答复,她绕到假山后也没有看见有任何人的踪迹。
  她在原地踌躇站了半会儿,四下环顾,还是无果,这才相信是自己看错了。
  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有人从身后伸手捏在她肘弯,猝不及防将她拉进了一旁漆黑狭窄的石洞中。
  她轻呼一声,双手牢牢抓着那人腰侧的衣裳时,便奇异的并不觉惊慌,双目不能视,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像是萦绕在她耳边叹息:“娘娘不该跟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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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他独自在黑暗中时, 听着她的脚步声踩在离他近在咫尺的雪地上, 踟蹰、徘徊,一下一下, 一点一点, 不费什么功夫就将他这么久辛辛苦苦垒砌的心墙全部推翻了。
  她在寻他, 想见他, 那他就想不到任何足以支撑自己逃避的理由, 于是终究忍不住拉住她,暂时不让自己去思考对与错。
  可她从短暂的错愕中回过神来, 一时怨怼由心起,怨他想出现时便不由分说将她拉进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不想出现时便一而再地妄图躲避。
  她伸出手在他胸膛上狠推了一下, 寒声质问他:“那不如你告诉本宫, 本宫究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那一下大概用了十足的力道, 哪怕隔着满目漆黑他也能感觉得到她紧蹙的眉头, 满腔的怨气。
  他不知退后躲避, 那就变成了重重落在胸口的一击,疼得闷哼一声,站在她面前却没有丝毫动摇,一只手仍虚虚放在她的后脑勺护着。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她, 因为她的质问,脑海中的思绪千回百转。
  她该做什么,他其实有答案,她是皇后, 皇后就应该高高在上,应该端庄温婉,应该.......和皇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可是这些他都说不出口。
  因他自己就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他残缺的人生承受不起她耀眼的光辉,她是他明明不可以拥有的人,可他却放不下,放任自己在放肆的边缘得寸进尺。
  从伸手拉她进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了这世上最卑劣的人。
  于是卑劣之人胸怀中生出些贪婪的小心思,企图目不能视的漆黑掩盖掉彼此的身份,在当下这么一会会儿,假装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良久,他苦笑了下,声音近乎呢喃,“奴才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告诉娘娘该怎么做的人......是奴才错了,娘娘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
  他说是自己错了,可她追问他:“错在何处?”
  是拉住她的犯上之举错了,还是试图逃走躲避的意图错了?
  要他说出来有些为难,所以半晌才道:“错在不该躲避,不该试图逃走......”
  他承认了曾经试图躲避过,她沉吟片刻,忽地道:“你若生了想要逃走的念头,本宫会知道的,就像方才一样。”
  他讷讷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是没什么好说的,而是想要说得太多,反而需要字字斟酌,究竟说哪一句才是最合适的。
  但事实证明他在面对她的时候,言语天赋实在太过缺乏,脑海中无论冒出来什么答复似乎都不够满意,于是斟酌到最后,干脆简而言之,斟酌出一句:“奴才知道错了,绝不会再犯。”
  她周身的寒意在消散,眉头逐渐舒展,他都可以感受得到。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心全部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哪怕看不见,她的喜怒哀乐,他也都可以立刻感同身受。
  “过来。”
  她收回推在他胸膛上的手,嗓音沉静。
  他脚下踌躇,还是依言往前了一步,膝盖隔着衣料触碰到她宽大的大氅下摆,他停下来,听见她轻轻的一声叹息,“本宫有很久没见你了......”
  是有很久了,他离开栖梧宫至今都快小半年了。
  “娘娘......如今还好吗?”
  他问得克制,她却没回答,忽地抬起手,指尖凭借记忆便可以准确落在他的眉眼上,反问他:“若是不好呢?”
  她在轻轻描摹他的轮廓,从眉眼、鼻尖,到脸颊,最后停留在柔软的唇上,指腹沿着唇形的弧度一点点摩挲,恍然未觉,带起他逐渐沉重的呼吸。
  她却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阖宫的事务忽然繁杂不已,本宫觉得累,一个人对弈其实很无趣,上个月伺候笔墨的宫女将本宫的字帖染上了污迹......诸如这些,你觉得好吗?”
  她在问他,或许不算很好,可她说得这些他已经听不太真切了,没办法回答她任何话语。
  喉咙间顿时不自觉狠狠滚动了下,他放在她后脑勺的手掌忍不住颤动,控制不住地一寸寸地贴近,触碰到她的发髻,终于停顿了下。
  但脑海里千万个声音同时都在嘶吼着告诉他:不够!
  这样的距离不够,他想要更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到足以贴合她。
  她的每一分触碰都教他备受煎熬,身体里犹如生出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他在没有尽头的往下坠,她成了将他推下去的罪魁祸首,成了他莫大的折磨。
  “娘娘......”
  他伸手松松碰了下她的手腕,想要教她停下来,痛苦与挣扎都在她的指尖下翻涌成海,丝丝缕缕传递到她心里去。
  她感觉得到,还是不忍心了,于是顺着下颌的弧度缓缓游移下来到脖颈、肩头,最终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背,颔首稍稍往前倾身一点,光洁的额头正正抵上他颈窝。
  肌肤相接,他顿时惊得一颤。
  “别动。”她的话不容置疑,不容拒绝,“这里冷......你能让我暖和。”
  这次她没有崩溃的情绪,没有醉酒后的失态,她只是……想要抱着他。
  过于近的距离,她说话的声音像是蒙住了一层雾气,缥缈朦胧地那么不真实,只有额边的碎发似有若无地扫在他脖颈上,径直痒到人心里去了。
  但她坦然得教他无言以对。
  如果可以看的见,他知道自己的耳朵此时一定红的要滴出血来,也毫不怀疑若一直用这样的距离相处,他一定会变得“越来越暖和”。
  他胸膛里扑通扑通地鼓动的厉害,很有一种要跳出来的冲动,让他有点呼吸困难,可还是忍不住伸臂去环住她,在狭窄的空间里,竭尽所能地去拥抱她。
  真正抱紧她的时候,他的灵魂仿佛也真正找到了归处。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约传来宫女呼唤的声音,她该走了,他在等她先放手,但良久她都没有动。
  外头的声音有些着急了,皇后失踪是天大的事,再晚一刻或许就要出动禁军阖宫搜查了。
  还是他先松开,她感觉到了,停了下随即也松开了手,黑暗中他的语调温然:“奴才看着娘娘离开。”
  她从漆黑的石洞中躬身出来,眼前红梅傲雪,仍旧是先前的模样,但提步往前走,她知道有人在身后始终注视着她。
  从假山石后绕出来,不远处树影底下有烛火聚集在一起,她往那边去,粟禾见了忙几步迎上来,面上神情焦急。
  “娘娘您……”
  她话音止于一半,原本想问皇后去了哪里,可说着话的档口,眼角余光已瞥见了那边昏暗假山间闪过的一道身影,模糊得几乎无法分辨,但她见了,就知道已没有问的必要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无法用防患于未然来避免。
  这梅园不算很大,若非她自己藏起来,方才下人们不可能找不到。
  皇后到进前,见她出现在这里却不是朝鹤亭,一边接过手炉,一边问起明仪。
  粟禾道:“奴婢奉娘娘之命折返长禧宫时,殿中已不见明仪郡主的踪迹,问了旁人才知,当时娘娘前脚出大殿,她便向皇上请退出宫了。”
  皇后听着垂眸轻嗤一声,“是因再过不久就要进门了,不想见了本宫节外生枝吧……”
  皇后径直转身往栖梧宫方向去,又吩咐了句:“派人去查查看雍候府对赐婚是什么态度,明仪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如何与姜赫认识的?”
  原先总想着她或是无辜被姜赫利用,如今看来,倒不是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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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年节后, 眼瞧着气温回暖, 内侍省早早停了崇文堂的炭火,谁料二月末来了一场倒春寒, 刚刚明媚了没几日的天气又教一场北风吹回了凛冽料峭里。
  晏清和几个随笔在里头坐着, 人冻得瑟瑟发抖, 面前的桌案上还有成堆的文牍丞待整理, 只因今岁一开年儿, 御史杨峻连上三道折子痛斥盐务积弊二十一条。
  皇帝如今称得上新官上任,正欲大显身手之际就送上来这么件大事, 自然待之甚重,从上至下勒令严查整顿, 一时间, 底下递上来的议疏文牍便雪花儿似得飘进了枢密院。
  这头的事务日趋繁杂, 林永寿是个会借势之人, 自知趁此机会扩充枢密院再好不过, 遂向皇帝进言选拔院吏。
  底下的人眼瞧着一日比一日多了, 彼时空缺的承旨、高班职务自然也要提人来补上。
  多少人摩拳擦掌,个个儿冲着往前表现,都要挤破了头去。
  晏清看在眼里,他也想往上爬, 但无奈进入枢密院时间太短,没有门路根本想都不用想。
  赵瑞成倒是因周承彦之故与上头一位高班走得很近,但周承彦放他在赵瑞成身边是为臂助,不可能教他越过赵瑞成去。
  他无人可做依托, 除了韬光养晦没有别的办法,每每在夜里看着天上孤冷的月,半晌凝眉不展。
  可韬光养晦并不是束手待毙,枢密院衰落已久,选用填任这等事从来不由林永寿一人做主,皇帝政事繁忙自然也顾不上,于是拟定的填任人选经由枢密院内部商议后,还要送至中书一份,由中书审议、核实后,方能奏效。
  此举一来是为防止奸猾之辈掌权后凭借近侍身份霍乱君心,二来,也是朝堂上众臣以前代大宦官为诫,对枢密院的一种遏制。
  他于是每日寻了机会便往中书递送文牍,每日出现在方纪存眼前,没有提过只言片语,也从没有真的妄图什么,若说有,大概便是那一丝丝的期望吧。
  到三月底时,所有填任人员名录便都初步敲定下来,这事不算小,直接由上头一位郑高班亲自送去的中书面承方纪存。
  几日后,中书批复下来,郑高班前去拿回,方纪存倒是没有对名录人员有何异议,却只是额外问了一句:“院中有一院吏名叫晏清的,你可知道?”
  一句话转头便进了林永寿耳朵里,他听着郑高班对那人的形容,方才想起来从前有个和淑妃、皇后、程婕妤都扯上过关系的内官,只不过那时候还叫晏七。
  短短一两年,前朝后宫都教这人走了个遍,如今人还入了方纪存的眼,对方既然问这么一句总不会是废话,林永寿愿意给这位中书令一个面子。
  “换下来一个承旨给他吧。”
  他吩咐的简短,那头郑高班听了却一时犹豫,“大监有所不知,此人与那赵瑞成关系颇为密切,是一道进来的,先头拦不住祝高义那厮吃里扒外,已经提了赵瑞成在名单上,再提一个晏清,怕是不妥。”
  林永寿冷哼一声,“能找到方纪存那,算人家的本事,就拿他换赵瑞成下来,周承彦若不处置他,总归人在你手底下,你看着办。要是就这么处置了,也不是咱家驳了方纪存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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