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窗半开着, 早晨清风徐来, 那一掌宽的缝隙里露出个秀致的侧影。
晏清在桌案前端坐, 低垂着脖颈, 正执笔誊写面前的信笺,不是别的, 正是两月前皇后派知意送来的那封。
当初随信而来的话是教他等待时机,他无有置否, 果不其然一月后, 帝都中便传沸沸扬扬传开了一件大事。
全国二十六州中的七州百姓, 接连越过本州刺史直接入帝都递送血书诉状呈冤, 痛诉帝都中有人以入帝都富贵人家谋差事为名在当地收买十岁孩童, 但被买去的孩童却一个个尽都惨遭毒手, 起因却是都中一掌权阉人需以小儿脑作补,便就如此丧心病狂草菅人命。
一众递状而来的百姓都是那些孩子的爹娘,痛心疾首之余,便日日成群结伙围在京畿府衙外跪坐张榜伸冤, 要求官府查明作恶阉人,将其碎尸万段。
京畿府尹冯祎的折子一入枢密院,晏清便知这就是皇后当日所说的时机了。
因暗卫传递消息多会在信纸上画有特殊标记,他将信笺稍加修改誊写完后, 原件便就着桌案边的烛火点燃,扔进了一旁的铁盆中。
望着信纸在铁盆中燃烧,他脑海中思绪打了个岔,算算日子,皇后已经有半个月未曾派遣知意送回信过来了......
原先每三四日同她往来一封书信他都习惯了,突然收不到回信的第一天,他盼着第二天,收不到的第二天,他盼着第三天,可往后第四五天......第十几天依然没有,他只觉得心里被人挖出了个大窟窿,世间万物除了她,什么都没法儿填满了。
这头等得抓心挠肝焦急不已,失落过了才想起来找找原因,她怎会无缘无故就不理他呢?
千想万想,还真教他挖空心思地找着了症结所在,想来是因前些时候往来书信频繁,他担心知意生疑,一回收了信笺便比常时晚了几日,寻了个自以为妥帖的由头才回信。
如此一耽误,她定然是生气了,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愿意等待。
如今他也尝到了等待的难熬滋味儿,虽不知她那时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感受,但他确实有些受不住了。
人呐,心尖儿上一旦有了牵挂,突然空下来那么一阵子,谁能受得了?
他轻轻叹一口气,眼瞧着铁盆中的信笺烧成了灰烬,这才收回思绪起身,拿着誊录好的文牍,出了值房直往郑高班所在的枢星馆去了。
今岁自入了夏,天气格外闷热些,栖梧宫常时要在殿中四角都放上冰鉴,殿中央又放置一尊精美大铜扇,铜扇底座连着机扩流泉,扇叶被底座的流水催动,无需人力便能送来徐徐凉风。
皇帝中午下了朝,照例来栖梧宫用午膳,顶着头顶炎炎烈日踏进正殿里,教殿里的凉风一吹,直舒坦到心底里去了。
再往里走两步绕过翠竹插屏,便见皇后正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看书,美人雪肤红唇,低垂颈项,纤细的肩膀掩在单薄的夏裳之下若隐若现,一眼望过去,就能教人挪不开眼。
皇帝轻咳了声,缓步到她身旁,见她没任何反应,又稍稍弯下腰往那书中看一眼,内容瞧着新奇,倒不是他熟知的经史子集一类,遂找话问:“皇后这是看的什么书?”
皇后这才抬起头来望他一眼,随手一指旁边的椅子请他坐下,翻过书的背面示于他看,“不过是个民间的闲言集子,瞧着打发时间罢了。”
皇帝噢了声,撩袍子在她旁边落座,倒有了兴致,问她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所谓闲言自然便是流言,百姓茶余饭后都喜欢聊些什么,或有山神鬼怪,或有轶事奇闻,更或是些引人注目的冤屈疑案等等。”她说着将书籍递给他,“皇上若是喜欢,不妨也拿去瞧瞧。”
皇帝伸手接过来,直接便放到了一边的桌上,面上笑得有些苦恼,“我何需再看这书中的传言,眼下不就有现成的冤屈疑案摆在眼前等着处置嘛。”
“可是七州百姓血书诉状伸冤称有宫中内官草菅人命以小儿脑作补之事?”
皇帝点点头,这会子倒不避讳朝堂之事了,提起来就生气,“也不知那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简直荒谬至极。”
听这意思,竟还不相信此事会是宫中掌权内官所为,毕竟他身边掌权的内官,无外乎就是林永寿周承彦他们几个,无论哪一个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到最后不都是他识人不清的过错嘛。
但他若是执意不认,届时底下冯祎难免望风而动,这件事拖得越久,周承彦转圜的机会也就越大,绝不可。
皇后瞥他一眼,“七州几十名百姓连名上血书诉状伸冤,就算是流言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到底是不是荒谬总要查了才知道。否则教事情传开了,人人都知到京畿府衙伸冤原来也无济于事,岂不更坐实了是宫中掌权之人所为,到那时候,不论是不是内官作恶,恶名都只会归于皇上昏庸不体民苦了。”
她说话一向直接,昏庸也不是第一回 蹦出来,皇帝听得稍稍蹙眉,但也不能否认她说得有道理,兀自咽下一口气,烦躁得很。
“朝堂上为这事儿吵好几天了,拐弯抹角骂人的折子堆成山看都看不过来,教冯祎查去吧,查出来是谁干得那缺德事,我非剐了他!”
得了这答复,皇后便不再提起此事了,命人传膳进来,两个人相对一桌用过膳,又在软榻上对弈一局,她言称累了想要小憩,却没有留人的意思,皇帝心里失望了会儿,还是起身回了自己的承乾宫。
下半晌傍晚时日头西斜,天边红彤彤的彩云铺了满窗的霞光。
她命人搬了宽大的贵妃椅在窗边,躺在椅子里闭目养神,静静听着外头蝉鸣鸟啼和窗口的风吹动珠帘时清脆的乐声,渐渐入了眠。
晏清从枢星馆出来时才不过正午时分,正事办妥了,回到值房中便一头扎进了面前成山的文牍中。
可文牍总有处理完的时候,下半晌晚膳时他抬起头,看一眼窗外霞光,手指敲在桌面上笃笃响了百十下,怎么都坐不住了,也不想再等回信,就想马上看到她,碰到她。
人都总是贪心的,哪怕从前只是远远看她一眼,抑或是从旁人口中听说她好就能满足,可一旦尝过了拥抱、亲吻的滋味儿,那就像是沾染了芙蓉膏的瘾君子,这辈子都难再戒掉。
他与手底下随笔交代了几句,声称腿伤有些隐隐作痛,没在枢密院中用晚膳,兀自一个人出了院门便往太医院的方向走了。
临到岔路口拐了个弯,低着头,径直去了栖梧宫。
栖梧宫从来不接内侍省指派来的人,一个个都是当初徐良工挑选上来的,算得可靠,他如今接替徐良工为皇后办事的身份也已经是众人都默认的,进了宫门便未曾遮遮掩掩故作避讳,坦然行到廊下与粟禾见了礼,便径直躬身进了正殿里。
这时候她还没醒,人躺在薄薄一层霞光中,圣洁得像是神龛中的菩萨,半点不容人侵犯。
他便也放轻步子,从桌边搬来把椅子放到跟前,瞧她额上略有薄汗,睡得不甚安稳,便用打湿的帕子轻轻擦一遍,又拿过她手中的团扇缓缓送去凉风。
她在睡梦中大约也舒适不少,稍微翻了下身,离他这一侧更近了些。
待她真正醒过来,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惺忪睁开双眸似乎瞧了他一眼,又仿佛没看见是他,抬手解开了身上的蝉衣,露出大片白皙地肩颈皮肤在他眼前,又闭上了眼,微蹙着眉,嗓音懒懒地略有些不耐,“热得很......”
他一怔,忙调开视线,“娘娘,是我在这里......”
说着话的时候,他忐忑都得忘了扇风,她热得不高兴了,睁开眼,朝他伸出一条光洁纤细的手臂,手掌覆上他一侧脸颊促使他把目光转过来,人安然躺在椅子里直勾勾望上来,“是你怎么了?”
“我......我在这里娘娘不能解衣裳。”
他把话说得一本正经,可其实心里一面鼓直擂得震天响,忙又放下团扇,伸手过去将她解开的扣子又一颗颗扣好,“热得话,我给娘娘扇风。”
那头凉风送过来倒是不热了,但她觉得无趣,收回手连带着又翻了个身,只给他个背,“你今日来做什么?”
他还没开口先红了耳朵,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等真正开口却换了说辞,“是前些时候娘娘送的消息,我今天早上已交给了林永寿,来告诉娘娘一声。”
她闭着眼嗯了声,没再多说一个字。
晏清默然摇了好一会儿团扇,坐在她跟前却只看得到个背影,心里还揣着事儿,要是就这么回去了总归是没办法睡好觉。
左思右想,还是俯身过去拉着她肘弯一点点把人翻过来,握住她的手,迟疑道:“其实我今日过来还有一桩事想和娘娘说。”
她这才又睁开眼睛,明知故问他什么事。
“是回信。”他瞧着她,“娘娘为何突然没有回信了,我一直没有等到,所以想来问问,娘娘是不是为此前我回信晚了在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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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明明就是为此事来的, 偏要转那么大的弯子才问出来!
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她拇指就轻轻摩挲在他手背那片烧伤的疤痕上,他也坦然受了。
皇后好整以暇瞧他半会儿, 点头淡淡嗯了声, “我生气了, 你又待如何?”
她嗓音很轻, 慵懒散漫, 末梢带些婉转地尾音飘进他耳朵里,莫名生出些娇嗔的意味, 像是寒冰化开的春水,在心头流淌过一来回, 盈满了整个胸腔的温软。
他一霎忍不住低头轻笑了下, 一双漂亮的眼睛柔和至极, 稍稍一弯便是个含情脉脉的弧度, 袅袅望过来一眼, 简直是个了不得的祸水!
但他是个美而不自知的, 话依然答得很郑重,“我今日是特地来给娘娘赔罪的,此前只是怕信笺传递过于频繁,易教旁人起疑, 并非有意耽搁了时间......”
他后面还有话没有说完,但是想来有些不好意思,面上隐约为难了片刻,才下决心补充道:“收不到娘娘的回信, 我很不安,所以还望娘娘原谅我,不要......不要不理我。”
话音止的那一刻他明显暗暗呼出一口气,五指不自觉将她握紧了些。
是紧张的吧,他那样克制惯了的人,从没有说过这样袒露心迹的言语,只是因为她说过了他是她的人,他便身体力行地在让自己用这个新的身份同她相处。
皇后闻言很满意,缓缓坐起来些斜靠着软枕,侧过身子面对他,眉尖轻轻挑了下,没回答他好不好,却只没头没尾地嘱咐了句,“往后记住,别看着旁人那样笑,会容易出事。”
他不知有没有真的听明白,也没问她究竟会出什么事,只是顺从地冲她点头嗯了声,“我知道了。”
约莫是不懂装懂吧......
她轻笑了下,这会子大概消气了,伸手拉他一把,垂眼扫了扫宽大的躺椅边缘,示意要他坐到她身边去,“过来,我也有一桩事想要和你说。”
其实不论坐在哪里都是不妨碍两个人说话的,但他们也就和凡尘俗世里每一对刚刚在一起又聚少离多的情/人没什么两样,不自觉地便无时无刻都想离对方近一点,更近一点,只恨不能永远黏在一起。
他未有推辞,起身往她身边落座,手上仍尽职尽责替她扇着风,温然问她什么事?
“是知意。”
皇后言语很简短,干脆,也平静,“她喜欢你。”
他那么好,无论如何都肯定会有小姑娘喜欢的,今日送这个明日赠那个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她得知这样的消息并不觉意外,倒是他手上团扇忽地一顿,面上有些促狭,教她不悦,“你知道?”
晏清不想教她误会半点,但也不能撒谎,只好点点头应了声,“我是知道的......”
她摩挲在他手背的指腹顿时停了下来,话音里有些不高兴了,“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用她传信?”
瞧这话问得,最初用知意递送信笺的不是她自己吗?
但他没好在这档口梗着脖子开口反问她,沉吟片刻,只说出个,“我没想那么多......”
她不喜欢这样的答复,径自抽回了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撇开视线不看他,“她喜欢你,必然要比旁的人对你更多些在意,这样的人不能留在栖梧宫!”
越是在意就越容易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晏清听得明白,可他是个心怀良知的人,若只为了防患于未然便降罪与人,他没办法心安。
那头她也不高兴了,不让他再继续拉着手。
她一不高兴,他就一点儿辄都没有,想去牵她,她不让,试了几回都无果。
他叹一口气踟蹰了下,干脆放下手中的团扇俯身过去,伸手捞在她后颈上将人微微揽起来一些,双臂环过她的肩背,就那样抱住她,话音萦绕在她耳边,有些无奈。
“先前用知意传信是我思虑不周,她本身没做错什么,还请娘娘将她调往别处,不要处罚她,好吗?”
他只是不想她生气了,却没觉得这样的言语配这样的举动,莫名像是他牺牲了色相来为知意求情似得......
但他肯迈出一步投怀送抱一回总归很难得,细枝末节便不用再纠缠了。
她本身其实也并没有想要因此处罚知意的念头,将就着嗯了声,顺着他的话答应了。
“尚宫局这些时候正有缺待补,便将她调过去吧,名为升迁,也不算亏待了她。”
说话间,她垂眸,瞧着他近在迟尺的鲜红耳廓,抬手便轻轻抚了上去。
她问起他和知意是如何认识的,晏清不敢隐瞒,回答得一五一十。
这头回着话,时间久了,她微凉的指尖却教他皮肤底下的血液开始沸腾不止,熟悉的感觉,但似乎……并不像从前那般难熬了。
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痛苦,反而从血液的沸腾中逐渐升起一种压抑地欢愉。
他喜欢她的触碰,更想......去触碰她。
不知不觉将臂膀一点点收紧,将她揽向自己,两个人终于近到贴合到一起时,她的体温透过夏季单薄的衣裳传递过来,颈间的馨香像是能够醉人的佳酿,萦绕在鼻尖,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沉溺其中。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