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听来觉得好笑的很,她小时候果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从他当初看到她少女时的画像就知道,那样的神采飞扬,是真的只需振翅一挥便能翱翔九天的桀骜不驯。
“那我再猜,就算跪那么一天,你定也没有幡然醒悟吧?”
她望着他笑得开怀,露出皓白的牙齿,不说话,只耸肩悻悻摇了摇头。
他了然颔首,眉尖轻轻挑了下,路过一旁的小吃摊贩,想起来问她饿不饿?
夜市上的摊贩小食,许多都是外地来的,自有一番独特风味,宫里的吃食再精美,却不一定比得上。
她俯身往前去瞧了眼,有些贪心,随手伸过去就着面前几种各指了一份,拿到手里了,每一份各咬了一小口,剩下地不能浪费,便尽都递给他跟前,美其名曰说他太瘦了,需要多吃一点补身体......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板儿,心里虽不甚赞同,但松一松腰带,还是将她咬过的都吃了,剩下完好的,便还是包好,打算带回去给月生当零嘴。
走一路吃一路买一路,到杏林街中段时,只听得远处乐声敲得震天响,约莫是巡游的队伍要过来了,料想待会儿街上定然拥挤,晏清便带着她往一边的茶楼里去,花些银子,寻了个二层临街的小露台坐着歇口气。
二人相对而坐,她取下头上的帷帽,从方才买的一应物件中翻出几个面具,有蝴蝶的,有镂空花纹的,还有青面獠牙的......一个个轮番带在脸上,孜孜不倦问他哪个最好。
他拿起茶杯抿一口,存了戏弄她的心思,抬手指着那青面獠牙的昧着良心肯定道:“既然以此覆面,当有大反差才对,这獠牙面具瞧着凶恶至极,甚是配你的美貌。”
她听了一把取下面具朝他扔过来,正正打在他胸怀中,绷着脸佯怒道:“你当我是傻的呀!”
斥完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凶他一句,“油嘴滑舌,竟然胆敢糊弄我,罚你今晚上带着它不许取!”
底下的乐声渐渐震耳,两个人之间隔一张桌子话音也听不清了,但四目相对,脉脉情意都在彼此的眼睛里,心意相通,灵犀不在言语。
两个人歇够了,她意犹未尽不想回去,晏清便下楼将买来的东西先寄存在掌柜那里,等回程的时候再遣马车来接即可。
二人从露台出来正要下楼,却见茶楼大堂那边围了许多人射宝取乐,她一时兴起,遂侧过脸挑眉问他:“想不想要那个彩头?”
她言语间是手到擒来的自信,晏清没有见过她射箭的样子,自然十分欣然点头。
二人往楼下台子上去,那边第一轮正要结束,台上的人朝下首问还有没有人来挑战这一轮的魁首。
他正要替她应声,却听不远处人群中有人抢先夺了话头去,细柔的一道女声,传到这边来,立时教她顿住了步子。
“明仪?”她一把拉住他手,问:“你可曾见过明仪郡主的样子?看看方才出声儿的是不是她?”
但明仪鲜少进宫的几回晏清都不在场,是以并没有见过,但他伸长脖颈越过面前攒动的头顶,见那边开口的确是个十六七的少女,少女说着话,转身朝身后招手,雀跃的模样,“齐哥快来。”
晏清朝少女招手的方向望过去,却见那边人群中款款走出来的贵公子,竟然是姜赫!
他忙双手握住她的双肩转身往外走,凑近她耳边说了句:“姜赫在这里,我们不能久留了。”
临到踏出茶楼时,她还是回头越过他的手臂往高台上看了眼,这才确定了,那边站着的就是姜赫与明仪,两个人举止间熟稔非常。
而明仪是如何称呼姜赫的,“齐哥”,据她所知,姜赫原名为苏赫,那个“齐”字是从何而来?况且他们二人明明早就相识已久,为何暗卫竟半点没有查到蛛丝马迹?
她一霎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再逛下去了,一路拉着晏清回到街口,原先的车夫收了银钱还等在街边,上了马车,她眉间的忧虑仍解不开,他看着心疼,侧身去将她揽进怀里,喃喃劝慰,“总会弄清楚的,今日好不容易高兴一回,先不要想了,好不好?”
她从前是在高山之巅独立惯了的人,如今却知道原来烦心时有个坚实的胸膛依靠着竟也真的能教人心安许多。
于是伸臂去环住他的腰身,过了很久很久,大概真的不再烦心了,忽然嘱咐了他一声,“回头记得派人将买的那些东西取回来,我挂念着呢。”
他含笑嗯了声,其实东西不可贵,可贵的是一起游玩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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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泰和园夜宴直到临近子时方歇, 皇后銮驾翌日清晨回宫, 才进栖梧宫的大门在软榻上坐定,粟禾从外头端着茶点进来, 回禀了句:“重华宫那位昨晚上顺利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皇后颔首品一口清甜的乳花茶, 嘴角微微勾起些温和笑意, “公主好啊, 公主要比皇子活得平安快活些。”
这倒是大实话, 皇子从一出生就与皇储挂钩,小小的孩子是风中柔嫩的树枝, 没有丝毫自保能力,却得从小便活在风口浪尖儿上, 一个不小心, 可能就不明不白的没了。
粟禾弓着腰在收拾旁边书案上的文牍, 闻言也是一笑, “可不是嘛, 小公主正赶在夜里之时前落的地, 恰好与皇上同日生辰,皇上高兴地不得了,连夜就传令礼部给拟名字去了,日后的恩宠想必少不了。”
她说着又问:“赵昭仪母凭子贵的日子怕是也就在眼下了, 娘娘今日可要去重华宫看看?”
这话说出来有些无奈,若放在从前,皇后哪里需要去向任何宫妃示好,可如今大势已去, 似乎也不得不低头。
皇后那头听了,却摇头说不去,“才生下来的孩子太娇弱,本宫不去凑那个热闹,横竖过些时候公主满月强健些了,赵昭仪若是个懂事的,自会前来拜见。”
先头刘婕妤母子的事在众人心里是根刺,皇帝怕是也避讳她去接触小公主,她又何必故作和善模样,教人瞧去了,倒不知要生出多少风凉话。
粟禾应了声是,“那奴婢稍后在库房挑几件儿妥当的珍宝差人送过去,便是娘娘给赵昭仪的赏赐了。”
她办事一向妥帖,皇后点点头,便不再多加置喙。
因着此回皇帝格外看重这头一个孩子,礼部自然不敢耽误,为公主取名的折子疏议递上来一道又一道,才终于在满月宴前定下了单名一个“姵”字,取端方柔婉之意。
而皇帝对这个女儿也的确极尽宠爱,名字定下既排除众议又为她请了封号“靖昌”,意为平安顺遂,国运昌隆。
赵昭仪母凭女贵,满月宴上晋贤妃位,一时风头无俩,但她倒算是个懂事的,满月宴隔日便带着小靖昌来了一趟栖梧宫,名曰谢恩。
满月的小女娃脸上已经长饱满了,不像刚出生时的绯红褶皱,肉嘟嘟的一张脸极为粉嫩可爱,乖乖躺在襁褓里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环顾四周,不时咯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小手在空中胡乱抓一下,教人看得心都要化了。
皇后看在眼里也喜欢,又当众赐了特制的长命锁一副给靖昌,心意倒确实是真诚的。
那日傍晚与晏清写信时,她忽地想起扶英小时候的模样,不知不觉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却未曾知道,第二日他拿到信看完后,落寞坐在桌前,沉寂了良久。
夜里他睡不着,披一件外套兀自站在廊檐下仰着头看天上的弦月,清冷的光辉照映在脸上,凉意便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心底去了。
赵瑞成今夜不知从哪里回来得这样晚,踏进院门见他还没睡,兴冲冲跑进屋里拿出来两坛私藏的好酒,拉他一同在院里的石桌旁落座。
晏清心里揣着事儿本就不顺畅,便也未拒绝,两个人就着月色小酌,才问起赵瑞成这么晚做什么去了?
赵瑞成瞧着他一笑,没立时言语,只伸手从腰间取下来个香囊悬在他眼前晃了下,那上头的花纹并不是内官佩服的定式,若不是外头买来的,便该是姑娘家亲手给绣的。
按理说这么显眼的东西不应该挂在腰间大摇大摆,但其实呢,这禁庭里就是个心照不宣的地方,内官宫女无数,真要一一防着底下人找对食是不可能的。
上头心里也清楚,所以若是运气不好被点了,那就是杀一儆百绝无留情,可只要没闹出什么不堪入耳的丑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往后哪一方立了功在主子跟前长了脸,往上头求一求恩准,说不定也能成一桩姻缘,到时候也没有谁会去追究细枝末节。
晏清看着心下了然,没有问究竟是哪个姑娘和他瞧上了眼儿,灌下一口酒,只含糊问了句:“你是真心喜欢人家姑娘的吗?”
赵瑞成嗬一声,“瞧你问得,怎么能不喜欢,不喜欢我花那么些银子给她买胭脂水粉做什么?”
晏清也说不出为什么,无奈笑了笑,“那我问你,如果你喜欢的姑娘将来有朝一日羡慕别人有孩子,她想生儿育女当母亲,你会怎么办?”
他连话音都是苦得,赵瑞成又不傻,怎么能听不出来,这厢没法子再贫嘴了,思索了下,话说得毫不在意,“诶,她想生就让她找旁人生去呗,咱们只管握住钱权两样,到时候天底下年轻漂亮愿意贴过来的女人照样多得是,何必给自己心里添堵。”
唉,就知道和这人说不到一块去,晏清叹口气,摇摇头不再问了。
他细想想,自从皇后遭受折辱受伤,皇帝至今一年多未曾留宿栖梧宫,或许是因为愧疚,但这样的愧疚能维持多久?
酒劲儿冲上了头,激得人有些气血翻涌,他只要稍一想想倘若有一天她与皇帝生儿育女,便只觉得嫉妒地简直要发疯。
他不想别的男人再碰她,他想她只是皎皎,只是他一个人的,可悲的却是她想要的,他根本没办法教她如愿以偿。
两种矛盾到极致的心理,几乎要将他从内里撕碎了。
但宿醉过后,那些晦暗的念头都只能深藏在心底,他给她回信,只字未提一切的苦闷,只是顺着她的话,问起扶英现下如何、她最近开不开心......等等,信笺末尾总还是要再加一句:吾思皎皎甚之,日夜盼与皎皎相见。
一句话写了不知多少遍,思念在一字一句中发酵成陈酒佳酿,两个人却也一直未能真正见上面,甚至连信笺都只能传递得越来越隐秘,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
没别的缘由,只因他先前接连帮助林永寿铲除周承彦,又操办皇帝生辰宴得力,而后更是在扩张枢密院逐步收复枢密院职权一事上,多番替林永寿出面于中书令方纪存跟前尽心斡旋,林永寿遂起了想要重用他的念头。
但既然是“帝室文房”,上得台面的人就绝不能再和栖梧宫皇后有任何关联,皇帝的逆鳞,林永寿比谁都清楚。
当初晏清离开栖梧宫,人尽皆知是被赶出来的,那戏既然要做,就绝不能授人以柄。
所以林永寿还在观望审查,他便只能按捺等待。
桂花飘香的时节,姜赫与明仪的婚事也重新被朝臣提起来,君无戏言,况且当初还是下过圣旨的。
朝臣们会奉皇后的意思拦一次,但绝不会在眼下皇帝逐渐专权的情况下再拦第二次。
于是这年十月中旬,明仪被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进了承国府的大门,圣意赐婚、红妆铺了半个都城,依仗从街头一气儿排到了街尾,望都望不到头,除了当年皇后进宫,帝都再没有哪家女儿有那样盛大的婚典了。
又因前太后之故,明仪怎么着也算半个皇亲国戚,小承国公姜赫此一回境遇当真是令多少人艳羡不已。
前脚承袭了爵位,后脚就又和皇帝沾了亲,从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到抱得美人归的小承国公,外头看着也就是这么一两年的光景。
转眼又是一年伊始,绿柳抽芽、冬雪消融。
因南境去年夏季时疏通了自帝都附近淮州直达凌州的大运河,凌州位于南境中部,紧邻洪湖,物产丰富水土宜人,向来是大赢朝国土上当之无愧的鱼米之乡。
皇帝在帝都中困了这么些年,总会想要出去见见外面的天地,折子递上来起便动了南巡的意图,遂命工部紧急监造大宝船。
筹备了大半年,今岁一开春儿,河面上方才化了冰、空气中还捎带着嗖嗖凉意的时候,便兴致盎然地带着百官与后妃们,一道踏上了南巡的宝船。
这一路都在水上,皇帝身边传令、侍奉文书之人不能少,林永寿遂点了晏清同行伴驾。
出禁庭往淮州去的一路上,他只在帝后登御驾那日清晨远远见过皇后一眼,而后一整天,她都在车撵中未曾露过面。
傍晚到达淮州,晏清奉林永寿之命先带领一众内官宫女上船打点,翌日帝后上船时,他就站在甲板边候着,眼见二人从面前并肩走过,她目不斜视,淡漠疏离一如最初。
他一时间失落得厉害,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毕竟两个人距离上回夜市之行后,已经有整整六个月未曾对面说过话,其中距离她的上一封回信,也已经过去了接近两个月。
这其中抓心挠肝的落寞与苦闷在亲眼看到她之后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大有惊涛骇浪之势。
他当晚甚至梦到她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说教他离她远远儿的。
梦醒时分,他顶着一额头的冷汗从床上翻身下来,心有余悸地匆匆穿好衣裳,想要立刻见到她,拉开船舱的门一路跑到甲板上才想起来,她不在这里,而在旁边华贵精美的御船上。
那边仍是灯火通明的模样,底下波涛声阵阵,水面上的月光粼纹一层层四散开,瞧着像洒落的一片碎银。
他有些颓然,背靠着船壁靠坐下来,随着涛涛水声沉沉呼吸,竭尽全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任凭凉风吹干额上的汗,也吹走了身上唯余的一点儿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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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宝船上的清晨伴随着波涛水声, 初春的朝阳从东窗直照到床榻跟前, 暖黄色的一束光,不足以驱散船舱中潮湿的水汽, 但能将人从酣睡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