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朕前来怀城并未提前告知, 你等算不上失职之过。”
这头官员闻言刚送一口气, 正要起身, 却又听他说:“但本朝律法素来禁百姓私藏刀兵, 单若是一把两把便算了, 但此回行刺者过百,人人身负长刀腰间配利刃匕首,一个个身形都不似寻常百姓,如此一群人涌入城中, 你等竟半分都无警醒,即便不知朕在怀城,那也是于怀城一众百姓安危天大的失察!”
这下子底下几人哪里还敢真的起身,脑门儿上又出一层冷汗, 可瞧着皇帝满身的血迹除了一个劲儿请罪还有什么好说的?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啊!
皇帝听着委实是心烦气躁,皱着眉瞥一眼几人,一时没再言语。
晏清侍立在一旁,见状上前适时转圜道:“皇上此回出行原该是机密之事,但对方有备而来直冲着皇上而去,显然是预谋已久,刀兵与刺客必不会真的大张旗鼓一同自守城的将士眼下过,还请皇上息怒。现今最要紧的,还是需得尽快查明此回行刺的背后主谋究竟是何人。”
这道理皇帝也不是不明白,但就是望着底下几个唯唯诺诺的官员恨铁不成钢,沉口气,还是吩咐了句:“外头满院子的刺客尸体,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你们去给朕查,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叫这些死人给朕开口!”
几名官员如临大赦,忙应声是,匆匆往外退了出去。
这头皇帝又扬声唤韩越进来,“你派人快马加鞭连夜赶回颍州告知方纪存朕无事,教他费心稳住局面,朕即刻便回。”
一应都吩咐下去了,皇帝靠坐在椅子里眉头紧锁,半会儿没动静,估摸着也是厮杀一场后着实累得很了。
此回行刺者众多,但为何晏清几人在外头所遇甚少,说白了都直冲着皇帝的院子去了,韩越带的禁卫再勇武,也双拳难敌四手,晏清那时与宋先生前去驰援时,禁卫已经幸存无几,皇帝的命,到最后也算是靠他自己一人一剑从刀光中捡回来的。
晏清看着他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转身到外头一面派人去备热水,一面吩咐个小婢女去传府里的医师过来包扎伤口。
再回里头,皇帝仍旧半仰着面靠在椅背上,喊了晏清一声,问起林永寿来。
晏清长睫微微颤了下,躬身道:“大监是一心挂念着皇上,初闻行刺之事便立刻赶来护驾,却不料行到垂花门附近遇上了刺客,奴才与宋先生发现时,大监已经遇害了。”
这位主子大约还是个念旧的人,听着叹一口气,语调颇为惋惜,“你照看些吧,好生安葬大伴,他陪了朕许多年。”
晏清应了声是,等那头医师前来包扎好伤口后,又唤进来几个婢女伺候皇帝更衣梳洗,一通忙活完,看一眼外头已接近四更天了。
他扶着皇帝去床榻上安置好,又道:“待天一亮就要启程赶回颍州,皇上好生歇息片刻,时辰到了,奴才会唤醒您。”
皇帝无有置否,躺下挥了挥手,嗓音倦怠说教他退下也瞧瞧伤去。
他从屋里出来,没念着先去包扎伤口,踅身便往皇后所在的院子去了。其实先头皇帝也派人去看过回说是无事,但不亲眼看见她,他怎么能心安。
宅子里还在忙活着清理余留的混乱痕迹,他到廊檐下,先碰上了粟禾与纯致,交谈之下才知扶英方才被刀刃险些贴着脖颈过,自此吓晕了过去,这会子还没有醒,皇后正在里头闺房陪着。
他提步进去,皇后微微弯着腰正拿一方手帕擦拭扶英额头上的汗,因是夜里骤起灾祸,她披散着头发,匆忙间寝衣之上只来得及再盖一件轻薄鹤氅。
她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一见到他,心里悬而未决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鼻腔里却又忽地涌上来一股酸楚,眼尾止不住地染上了胭脂色,起身几步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
她双臂紧紧环在他腰上,声音哽咽着从他的脖颈处传出来,“我那时真怕你会出事,恨不得立刻提了刀剑便去寻你......”
晏清将她揽住,手掌带着教人安心的力道拍在她背上,“别怕,我没事,就算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任何闪失的,别怕。”
他说着又微微笑了下,开解她,“那你幸亏没有去找我,否则咱们俩你寻我、我寻你,到最后岂不是谁都寻不见谁?所以往后不论发生任何事,就让自己在安全的地方,等着我,我永远都会走向你。”
他永远都会走向她,这约莫是世上最甜蜜的承诺,她额头在他颈间蹭了蹭,猫一样喃喃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恋恋不舍地松开他,退后半步仔细打量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所幸除了右臂上一处寮长的伤痕,没有其他显眼的血迹,她回头看了眼还在昏睡的扶英,拉着他绕过屏风到隔间的软榻那边坐下,寻了纱布药粉过来,要给他包扎。
她轻着手将他的衣裳褪下来一半,露出半边胳膊和肩背,拿一块儿打湿的手帕仔细擦拭周围的血迹,专心致志目不斜视。
无奈周围烛火明亮,就这么被她不错眼儿地看着,晏清心里难免颤动,一时间颇有些脸红耳热,但反观她呢,这会子倒是极为正经,半分不似先前那般撩拨他的妖精模样。
他垂眸侧过脸一些深深吸气呼气,暗自收拢思绪,只在她不时问他痛不痛的时候转过脸来望着含笑摇头,要她放心大胆地施为,不必顾忌。
过了得有好一会儿,手臂的痛感几乎转变成麻木,她那边直起腰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瞧他之前一直侧着脸,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一边随手将手帕扔进染血的水盆中,一边伸出指尖在他下颌上挑了下,“原来你怕见到血啊,真是个娇美人儿!”
晏清百口莫辩,觑她一眼,使性子一般直冲冲转过脸去看着她处理过后的那一盆血水,想力证自己并不怕。
不料眼前一个恍惚,只见鲜红的水面上忽地浮现出一张清晰的人脸,那人眼神阴鸷满面怨怼地看着他,说要教他偿命。
他望着水面,眸中顿时冷下来。
那满目的鲜红突然让他想起长剑刺入林永寿身体里时带出来的温热液体,粘腻得流淌过他的手掌,然后逐渐冷却下来,残留的痕迹仿佛一寸寸都浸透入他的身体里,连带着将他的血也变得冰冷了似得。
他胸中突然升起一阵怒意,扬手将水盆扫落在地,哐当咂出好大一场声势。
真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皇后心中也止不住的一颤,回过神蹙眉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说着话,外间粟禾听见响动忙行到寝间门口,没进来,只忧心问了句出了何事。
晏清从内心的梦魇中挣脱出来,狠皱了下眉,抬起脸望向她,眸中懊悔、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
她眉间渐渐舒展,朝外头说了声没事,“本宫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粟禾也没有再问需不需要人进去收拾,应了声是,又退了出去。
屋里顿时又静下来,她到他身边紧挨着坐下,伸手覆在他脸颊上,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她说着话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面上有些为难,“是因我说你是“娇美人儿”所以生气吗?你若不喜欢听,我往后便不说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或许那会教他觉得是在刺他的伤口,她此时十分后悔自己一时的口无遮拦,却也只有真的很在意的人才值得她那样温声细语的去哄着。
他一言不发,目光始终盈盈望着她,眼底有些闪烁的光华透过湿漉漉的眼眶若隐若现,像是沉在静谧湖底的星星,隐晦地闪耀着。
她等了片刻,愈加疑惑不已,正想再问些什么,他却忽地俯身过来吻住她,手臂环腰,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唇齿间极尽研磨地姿态。
突如其来的索取教她毫无思考的余地,整个人都几乎要融化在他缠/绵悱恻的亲吻中。
她有些无力感,于是伸出手臂牢牢勾住他的脖颈,任凭他将她缓缓放到软榻上,而后整个人倾覆上来,指尖不费任何功夫便解开了领子上披风的系带。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身上,教她抱着自己,双唇紧贴着她的耳垂,“我冷......皎皎,我的血都是冷的了......”
她听着一怔,侧过脸在他耳廓上亲了下,不再追问具体缘由,只是伸出手臂环住他,竭尽所能的安抚,“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陪着你,别担心。”她总是可以教他焦躁不安的一颗心奇异地顺服下来。
他有些沉溺了,埋首在她颈间半会儿,一寸寸往下游移到心口处露出的小衣边缘,手掌贴在她腰上的力度愈加沉重,想要的越来越多,指尖寻索到寝衣的系带,踌躇、辗转......
但良久还是松开,伏在她身上,渐渐等着胸膛中汹涌的浪潮平复下来。
进来有一会儿时间了,再久留下去怕要惹人疑心,他撑着手臂起身,目光冷不丁儿落到她颈间、身前的点点红印上,面上一下子羞愧难当,忙扶着她坐好,给她整理散开的衣裳,话音略显得局促,“我......我失了分寸了......”
她听着才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其他上头的暂且还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心口上显目的几小块儿红印,她也不是毫不知事的小女孩,脸上瞬间腾腾烧起来。
但两个人已经有一个羞得耳根子通红了,总还得有一个镇定的,她将衣裳合起来,说没事,“盖起来就好了。”
他抬手又在她脖颈上指了下,面上更加为难,“可是这里也有,也能盖住吗?”
那么高的地方,春衫领子怕是够不着,但她顿了下,还是点点头说可以,“我有法子,你别担心,天快亮了,你先回去吧!”
他不放心,倒不是担心事情败露自己会怎样,只是很怕会给她招祸。
但她一边起身一边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下,说真的没事,教他快些回去。
她送他到内寝门口,看着他绕过抱柱才收回目光,不想这厢转过身却冷不防正对上扶英直勾勾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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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晏清从院子里出来时, 天际正微微泛出一点浅蓝的光晕, 他回头又瞥一眼身后的宅院,心里顿觉得满满当当, 不由牵唇笑了下, 踅身往皇帝那边儿去了。
皇帝急着往回赶, 一行人没有谁敢耽误, 而老宅子出了大变故, 皇后也不能再放心将扶英留在这里。
扶英昨儿受的惊吓太大,临到出门这会子, 一张小脸儿还是惨白的,紧紧拉着皇后的手, 模样像只惊惶不安的幼兽。
经过晏清身边上马车时, 他温声唤了声要她当心, 正欲伸手去扶她, 她却一霎像是被滚水碰到了胳膊, 惕然躲开, 蹙眉回眸颇具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晏清倏忽一怔,转念又只道是几年未见小姑娘长大了,心里存了鲜明的主仆之分的缘故,同他便不似小时候那般亲近了吧。
他略一颔首, 随即往后退开了一步。
回程的路行得略急,临到再踏上宝船的甲板上也才下半晌酉时末,皇帝急召中书几位大臣往御船上议事后,当晚晏清派人前往各处传达圣意, 此回南巡之游暂且取消,百官随同御驾即刻返回帝都。
想来亦是因此回行刺太过蹊跷,忧心有人趁机扰乱视听浑水摸鱼。
夜里就寝前,太医来给皇帝换过一次药,不多时,郑高班遣人来替换晏清退下歇息,皇帝听闻便出言止了止,又问他:“你在枢密院有多久了?”
晏清躬身回道:“自前岁秋末至今,已近一年半时间了。”
“倒不算很长......”皇帝喃喃嘀咕了句,又说:“今晚先回去歇息吧,明日起就到朕跟前留任,大伴走了,朕也想找个人寻常说说话。”
晏清领旨谢恩,郑高班在一旁听着侧目望他,那话里的意思是要他顶了林永寿从前随同伴驾的缺,到了皇帝跟前,恩宠有了,那离顶替林永寿职权上的缺,恐怕也就不远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不那么讲究先来后到,郑高班在高班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几年,好容易等到枢密院重新扬眉吐气的日子,如今晃眼儿就被个进来一年多的后生后来居上,毫无公平道理可言。
但又能怎样呢,兀自叹一口气,他随同晏清一道出来,脸上勉强堆着笑寒暄了几句,转身自顾走了。
真正升为高班的旨意到回宫后才颁布下来,晏清拿到令牌第一时间便想去给心上人瞧瞧,可如今林永寿虽除掉了,扶英又进了栖梧宫,他又日日需得在皇帝跟前,更没法子独自去见她。
这厢两头都是阻碍,真是要给人愁得望眼欲穿,左思右想,只好退而求其次。
翌日他寻了个由头前往内侍省,掐着时辰又不动声色地绕了点路,过御花园时,果然见皇后领着扶英正打树影底下转出来。
他上前去行礼,眼里亮晶晶的光芒都只差把“快看我”几个字写到脸上了,莫名有些小孩子气。
那腰间的令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换了制式,皇后自然都瞧见了,抬眸望他一眼,微微挑眉,忍不住弯了嘴角,叫住他。
晏清忙停下步子,朝她拱手:“娘娘有何吩咐?”
她摇头说没有,“只是想请你下半晌顺道来一趟栖梧宫,将上回皇上派人送过来的棋谱拿回去。”
原道是她也想见他了。
晏清面上不动声色应了声,但扶英目下怎的对他有怨气似得,不愿意多见他,站了片刻便催促皇后快些走,说是急着去重华宫看靖昌公主。
皇后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下,未有多言,顺势领着她走远了。
晏清在原地立了会儿,直到转身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顺畅的,小时候非要教他讲故事哄着才肯睡觉的小姑娘,短短两年却就已经疏远至此了。
他在内侍省打了个转儿,原本来一趟就是个并不那么要紧的幌子,差事完了,出了内侍省值房的大门,交代月生先且带着东西回枢密院,便兀自一个人往南进夹道,拐个弯儿朝灵粹宫去了。
此行一趟并不为别的,只是为任东昌。
晏清到灵粹宫门口时,任东昌恰巧正从正殿大门里踏出来,一抬眼儿瞧着门口站得人,下沉的嘴角扬了扬,长腿迈开几步就到了跟前。
“你如今可是主子眼前的大红人儿了,今儿怎么有空来这里一趟?”
任东昌说笑着,示意往一旁宫道僻静处去些,压低声音道:“难不成皇上还突然想起里头那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