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宦——沉九襄
时间:2020-09-02 09:18:54

  名录公示授敕令腰牌那日,晏清其实早已听闻消息往中书叩谢过方纪存的提携之恩了,但他那时并不知自己顶替的是赵瑞成的位子。
  承旨授令完毕回到崇文堂,当天一整日也都不见赵瑞成踪迹,直到晚上回到住处,才见赵瑞成站在门口等着他,望过来的眼神,满目怨怼。
  “跟我走一趟吧,干爹要见你。”
  到此时,他已经隐约猜到发生了何事,但去这一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闹到人尽皆知,重则获罪丢职,还不如铤而走险一回。
  周承彦纵然在内侍省位高权重,却也不可能就在今晚杀了他。
  外头冷风嗖嗖,两个人走一路都未发一言,再站到周承彦的居处门前,他想起上回从这儿带出去的一身伤,垂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同赵瑞成一道进去。
  周承彦正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等着他,屋里没有几个旁人,但他这厢方才踏进堂屋,只觉右腿膝弯处在重击之下传来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就径直朝地上跪倒下去。
  他额上冒出涔涔冷汗,竭力撑在地上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赵瑞成吓得怔住片刻,回过神儿来忙又上前护着他。
  “干爹,干爹你这是做什么呀,有什么话咱好好说不成吗?”
  周承彦瞧着冷笑一声,“好好说?你怕不是个傻子!被这么个贱奴哄骗得团团转,你当他是兄弟,他当你是什么?是块垫脚石!”
  赵瑞成顿时语滞,是啊,就这么看,晏清确实只是利用了他一场。
  他咬牙,转过脸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总得给我个解释吧?”
  晏清腿上钻心的痛稍缓了些,抬头看赵瑞成一眼,只说没有。
  他忍痛推开赵瑞成搀扶的手,往前膝行几步到周承彦跟前,让自己看起来低贱得不能更低贱,“求大监明鉴,奴才得以进入枢密院全仰赖大监恩德,岂敢有丝毫二心!”
  “你没有二心?”周承彦往前倾身,抬脚踩上他拜服在地上的双手,坚硬的靴底,一点一点用力,“那你说,你的承旨位子是怎么来的?”
  他低着头,所有的痛都生受了,恨意全都倒流回身体最深处储藏起来,总有一天要教施加者千倍百倍地奉还!
  “奴才确实常常往中书门下递送文书,但依奴才这样的身份如何驱使得了中书令大人,外头的流言究竟是何居心,大监为何不想想?”
  他说起来急切,话音都是颤抖的,“奴才与赵瑞成一同进入枢密院,情同兄弟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可林永寿偏偏忤逆大监的意愿,将承旨的位子给了奴才,为得难道不就是挑拨离间吗?”
  周承彦倒是不说话了,不是信了他一番鬼话,只是不信眼前这个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奴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但赵瑞成见他不出声儿,便更觉得晏清所言有理,小心翼翼伸手过去托着周承彦的腿从晏清双手上慢慢挪开,“干爹,您消消气儿,林永寿那老贼说不准想什么阴招害咱们呢,您不能听信那些小人的话呀,我信晏清的为人,他不是有意的。这事原是我不中用,晏清既然已经是承旨了,您就别再责怪他了,我和他之间,谁替您办事儿不都是一样......”
  周承彦闻言便扫过去一记凌厉眼风,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半道上捡的干儿子,瞧着有些小机灵,但实际上却是个没脑子的。
  但地下趴着的这个......说不好,总觉得没什么大用,但从西经楼到栖梧宫再到枢密院,偏偏一而再再而三获利的就是这个,这样的人,留着不安心。
  但现在正在风口上,林永寿正盯得紧,这儿要是出了人命便就是条现成的把柄......
  他沉吟片刻,重新又靠回到椅背上,“话有千万种说法,咱家不想听你啰嗦,既然犯了错,那就得付出代价,咱家今儿不杀你,但你若再胆敢耍任何花样,折得就不只这一条腿,而是这宫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有你这号人了,听明白了吗?”
  晏清忙将身子更低下去一些,回说自己听明白了,又连声谢他不杀之恩。
  这回从屋里出来比上回要好,起码人还是醒着站着的。
  赵瑞成一路搀扶他到宫道拐角处,他忽然停下来,人靠在墙边喘了几口气,随即千方百计支走了赵瑞成。
  直等到确定对方真的走远了,他才一手扶着墙,脚下一深一浅缓慢提步,去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栖梧宫。
  他想见她,现在,当下,立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成了他的良药。
  栖梧宫正殿里已灭了灯,这时辰皇后原本早该就寝了,但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烦意乱,只好起身唤粟禾进来去熬一碗安神的汤药。
  那厢粟禾方才出去不久,很快又折返回来,两手空空,走到近前却是躬身回禀了句:“娘娘,晏清来了。”
  “嗯?”
  皇后闻言诧异,深夜觐见,如此出格的事,怎么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但粟禾总不至于老眼昏花看错人。
  她收回思绪,斜倚在软枕上点了点头,“让他进来,还有嘱咐外头那些人,想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
  “奴婢知道。”粟禾应了声,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缓缓绕过抱柱,穿过珠帘,最后来到屏风跟前忽地顿住,似乎又有些踌躇。
  她单手撑腮看了会儿,沉声道:“进来。”
  “娘娘......娘娘睡了吗?”
  他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没进这里之前心心念念都是想要见她,可当真的踏进了正殿,心里却又一个劲儿擂鼓似得,说实话,有些后悔了,不该这时候来打扰她的。
  她回答得倒是认真,字正腔圆说没有,“进来,让我看看你。”
  他沉了沉心,这才收回扶着屏风的手缓缓迈步进去,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用力保持着最轻松的姿态,想尽力不让她察觉到腿上的伤。
  事实上有赖于殿中烛火不算明亮,他的精心伪装确实颇有成效,她没有察觉,懒懒靠在软枕上朝他招手,教他坐到床边去。
  “你今晚怎么会忽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嗯......那大概就是他想她了,想要见到她。
  但他说不出口,左思右想,还真的想出一件事来,他从腰间摘下承旨令牌捧到她面前,“奴才今日升了承旨,想来告诉娘娘一声。”
  她听着微微挑眉,接过他的令牌拿在手中,但还没等真的去看,倒是先发现了他手背上的伤痕,指节处大部分都磨破了皮儿,有些地方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不算很严重,但她一把抓住他手腕,拉到跟前一点,低着头打量了几眼,问:“这伤是怎么来的?”
  他答得不在意,“是今日搬桌子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墙上,没......”
  后头没说完的话音尽都消散在她微蹙着眉望过来的一眼中,他不说话了,面上悻悻的,她这才松手,指使了句:“去柜子里取药粉和纱布过来。”
  他听着却是犯难了,方才那两步路真教是走得万分艰难才藏住腿上的伤,再来那么一回合,恐怕不行。
  他朝她温然笑了笑,“这一点伤不碍事,不敢劳烦娘娘动手,娘娘早些就寝吧,奴才看着娘娘睡着了也就走了。”
  她不答应,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下,“我现在睡不着,快些去。”
  他从来拗不过她,暗自做了做准备,自觉可以了这才起身,但这回许是离得近,刚起身迈步便被她发现了。
  她拉住他,“腿又是怎么了?摔得?”
  她已经不指望他能如实回答了,但他受了伤能知道来寻她,她便也不想再逼问他了。
  他回过身来冲她勉强点了点头,“不小心扭到了,奴才一并借娘娘的药膏,抹上过几天就会痊愈,无事。”
  她垂眸,轻轻呼出一口气,手上使力又将他拉回到床边坐下,兀自翻身在脚踏上趿鞋,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留下句“等着”,几步出了内寝,再回来时,手上端了个朱漆托盘,之上放了诸多药粉药膏和纱布。
  他挑了有用的两种,她拿起来,坐在床边要他伸手,他不动,正想推辞,却听她沉着脸无奈道:“你两只手都受了伤,我若袖手旁观,难不成再去找个太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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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句话直教他汗颜不已, 深更半夜跑进娘娘的内寝中, 这样的事哪里还能再教旁人知道?
  他如今真是应了那晚她在亭子里说得话,心虚了。
  可心虚归心虚, 低着头嘴角却不自觉微微上扬起来, 踌躇半会儿, 还是抬起手臂伸到她跟前, 话音都是温然轻柔的, “那......那就劳烦娘娘了。”
  他脸皮儿是真的薄,面对她时, 不好意思了便惯于半垂着眼睑,总以为不看她就能万事大吉了, 却不知教那殿中不甚明亮的烛火一照, 他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掩映着眼角的朱砂痣, 其实更别有一番风情。
  她不时抬眸瞧一眼他, 手上不论是轻了还是重了, 他那头都永远是稳稳当当,半分不曾出声也不会皱眉,仿佛不知道疼似得。
  可她看得久了,却替他心疼起来。
  他明明有这样好的相貌、品性、才能, 若非身为内侍,该当有锦绣前程、美满一生,小时候也定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也不知究竟要怎样的父母才舍得将他送进宫来受苦。
  “晏清......”她给他涂着药, 忽地唤他一声,“进宫这些年,你可怨恨过当初送你进来的人?”
  他闻言,长睫微微颤动了下。
  他想了很久,曾经那些过往,她若是不问起,他宁愿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但她既然问了,他便也不能对她有半句虚言。
  他踌躇了下,摇了摇头,“心生怨恨,大抵是被旁人逼迫所致,可说来恐怕娘娘笑话,奴才进这四方城却是自愿的,既是自愿便无人逼迫,所以无人可怨。”
  只是当初进来时,他并不知这里是个进来了便不能再出去的地方吧。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从前的日子......很苦吗?”
  若非苦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好好儿的男儿怎会自愿进宫断送了自己的一辈子?
  他点头,话音却是淡然的,“是很苦,奴才十二岁进宫,但十岁时便已经身在帝都的街巷中了,那两年中,奴才或许也曾与年少的娘娘在街上擦肩而过,只那时的娘娘依然是尊贵的公府小姐,而奴才,不过是街边脏污的乞丐。”
  晏清不想带给她半点伤怀,又勉强笑了下,一时忘了礼数,抬手抚上她眉间蹙起的浅淡痕迹,劝解得语气。
  “但世间之事向来有所失便会有所得,那时刚进宫,每日学规矩之余,奴才其实喜欢看身旁这些华美的宫殿,喜欢听宫教博士讲学,这座城不大不小,却装满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奴才看着它们,日子长了,渐渐也就忘记了外头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忘记了自己失去过什么,直到......”
  直到什么?
  他突然自顾止了话音,她立时问他,“为何不说了。”
  晏清顿觉语滞,他的“直到”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万般因缘皆不过一个她,是隔着一扇窗遥遥看见的一个她对镜落泪的侧影,勾起了他对外间的一切向往。
  “娘娘真的要听吗?”
  他的目光依依然朝她望过来,是询问却又有半分恳求,因有些话,深埋在心底太久,连说出来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她看着他许久,还是点头。
  若那是他心底的伤疤,她狠心揭开这一次,往后定当千倍万倍地治好他,抚慰他。
  可她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却没料到他说:“直到奴才遇到娘娘。大婚那日,娘娘的眼泪,砸碎了奴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喜欢的一切,原来只要做了笼中鸟,哪怕再华美的宫殿、珍贵的宝物,也都只不过是用来妆点牢笼的纹饰。”
  笼中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笼中鸟,他却是头一个说出来的人。
  她一霎便不说话了,眸光就那样直直地投进他眼底,疑惑、惊诧,又怔住片刻,最后终于尘埃落定成铺天盖地的黯淡。
  他不能看到她那样的神情,自责立刻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深觉不该说这些惹她伤怀,踟蹰去握住她的手,连声认错,“娘娘,是奴才的错,方才那些话......”
  他想说那都是自己的胡言乱语,可他没来得及说完,她便已经倾身过来,用柔软的唇堵住了他一切的言语。
  她的亲吻,只是两个人轻轻触碰在一起,但唇齿相依的一瞬间,他睁大眼睛,全身上下、头脑、四肢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
  无法驱使,只能呆愣愣任凭自己僵成了块木桩,四下都变成一副静止的幻境,唯有两个人唇瓣贴合在一起的温热触感,和她贴近他的轻声呢喃才是真实的。
  “你没有错,这里也没有奴才,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原来他真的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与她“相识”了,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他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仓惶转过脸躲开她的亲吻,“娘娘,娘娘不可......”
  他脸上的绯红迅速褪下去,只剩下茫然不知所措的苍白。
  她拧眉不悦,伸手蛮横捏住他的下颌掰过来,教他正视与她,“有何不可?”
  “娘娘是主子,奴才......”
  她打断他,“我说了你不是奴才,若你非说自己是,那又为何还会深夜前来觐见?”
  他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眼角泛红,声音都是哽咽的,“奴才......若娘娘将来有朝一日后悔了,可会怨怪奴才今日的听之任之?”
  她眉心渐渐舒展,手指松开他的下颌,眸光沉静,直直看着他,“若你不愿,那便走吧,但出了栖梧宫的大门,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宫眼前。”
  不进则退,不成功便成仁,她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因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舍得不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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