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比刻在石碑上的还要更加板正。
向真站在郁肆旁边,自然也瞧见了,他呵笑一声,忍不住赞道,“果然字如其人!”
“这也太出入了吧,小娘皮留下的那张酿酒方子,上面写的字,实在与这......压根就是两个人写出来的,太不像了。”
酿酒方子上的字迹,不如卖身契上尤酌名字这么小,它没有一点秀气,狂草缭乱,颇有些张牙舞爪。
“公子,属下查了,尤酌是梁京人士,双亲早亡,没有兄弟姐妹,后流落到江南混迹一段时间,最后又回到了梁京城,就在半个月前来了候府,她的卖身契是夫人亲自看着签的,属下去管家哪里找尤酌卖身契的时候,他提了这件事情。”
清默回禀完,向真说,“小婢女在江南待过一段时间,那她说话带着一些江南的口音,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承情之时,小娘皮哼出来的软嗓可不只是带着一点点口音这么简单,毫无准备的娇哼,就好比埋在骨子里的,这些东西是改不了,也是隐瞒不了的。
郁肆摩挲着薄薄契纸,俊颜淡然无波,“尤酌在清竹苑哪个位置当值?”
“书房。”
似乎是错觉,妖异的狐狸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盯紧她的一举一动。”
候府公子在水榭亭子里面的举动,给自己揽了一波迷粉的同时,又给尤酌竖了一波敌人,清竹苑离婢女房有些远,尤酌就怕被人瞧见,她现在的一举一动说不定已经被人盯上了,假道士身份尊贵,身边高手云集,还是小心为好。
没敢用轻功,尤酌走到婢女房的时候,发现房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何人所为。
这些嫉妒心贼强,心眼还没鸡屁眼大的丫鬟,祝她们一辈子嫁不出去,即使嫁出去了生的孩子也不健全。
知不知道,作孽作多了迟早要还的!
婢女房从来不锁的,因为有各院夜晚当值的婢女,不定时换岗回来。
这门就是故意锁尤酌。
真当她愿意回去和她们睡一起,一群邋遢的丫鬟婢子,十天不洗头,头发油腻且臭,身上也不常洗,臭烘烘的,真当她愿意和她们一起住啊!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尤酌心里难过又说不出来,她要真爆了粗口,只怕又落在假道士哪里口舌了。
为了不让人看笑话,尤酌去了清竹苑的书房,坐在石阶上,抱着双臂可怜兮兮地看着远处的竹林。
她从怀里掏出今日去书铺拿的姑姑寄来的信。
第7章
信条比较小,写不了几个字,尤酌姑姑怕尤酌取信不及时,信被人捡走或者遗失,没写几个字,还要尽量伪装成这是看书人所作的书签。
“一切顺利,遥望玉安。”
酒坊表面是尤酌的姑姑打理,幕后的老板却是尤酌,这个酒坊是尤酌白手起家所得,为她赚了不少钱,几年下来,酒坊不止是她的铺子,更是她在江南的家。
得知家里一切顺利,简直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好的消息。
春夜霜重,尤酌虽然早把纱衣给换成婢女衣裳,也没能挨过这场风寒。
抱臂在石阶上迷糊昏睡一晚,第二日鸢溪早起来值岗的时候,惊叫唤问她,奈何尤酌被烧得找不着北,头重脚轻,勉力抬眼看眼前有几重幻影的鸢溪,张口喊了一声,人就倒地不醒人事。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尤酌正襟危坐起,警惕地辨别了四周,看隔间的布局,思虑这到底是哪里,还没想出来,就闻到一股飘香四溢的鸡汤味,她一天多半没进食,这会子早就饿得饥肠辘辘。
半蛊鸡汤合着一碗米饭,尤酌吃得极香,低头奋战没多久,被她吃得光亮,一粒残渣也不剩,她拍拍肚子,心满意足抬头,满眼泪花喊,“鸢溪姐姐,你真是太好了,就是我的亲姐姐。”
水榭亭宴会,剩下不少糕点吃的,但大多数都被那些手快的婢女抢走分净,像鸢溪这样一等婢女,厨房会给留一些,二三等婢女,全靠自己出力,否则啥也没有。
鸡汤啊喂,搁以前她都不爱喝的,放到现在简直就是山珍海味,太美味了,太好喝了,尤酌抱着鸢溪的手腕子蹭蹭她,实在感激涕零。
鸢溪揉揉她的脑袋,在床榻边坐下,又给她递过去一包糕点,“吃吧,你病体初愈,多吃一些才能好起来。”
包成一团的糕点是金丝枣泥糕,桔绿豆糕,虽然已经揉烂散乱,没有最好的卖相,仍然把尤酌感动得不行,鸢溪姐姐和她的姑姑一样。
她看着摊在手中的细碎的糕点,垂下睫哭起来,平时惯爱装哭,这档子却是真的,“鸢溪姐姐,除了我娘,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不,鸢溪姐姐年轻貌美,是我的仙女姐姐。”
鸢溪捂嘴小声笑开,她压低了音量说,“小嘴抹了蜜还是嘴里含了糖,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快些吃吧。”
俗话说有奶就是娘,鸢溪的形象在尤酌心里瞬间就竖起来了,比以往高大不少。
趁着吃糕点的间隙,鸢溪心疼看着尤酌的柔弱的小身板说道,“就这么软乎乎的性子要不再强硬一些,早晚要被人给捏坏了,别人见你好欺负,都会跟着强势的人来欺负你,长点心吧。”
尤酌嘴里塞着糕点,两腮鼓鼓,好不容易腾出嘴来答话,“这不是有鸢溪姐姐在吗,姐姐人美心善,会护着我的。”
“就会耍嘴皮子,我要真能随时护着你,你今日也不会染上这场风寒,梁京在新君的治理下地方国泰民安,但也不会面面俱到,有一些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存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垃圾。”
尤酌听进心里,暗暗赞许鸢溪的远见和眼界见解,嘴巴没有说话,也腾不上嘴巴说话,不得不说,平津侯府的厨子有两把刷子啊,手艺一流,她吃饱了饭,再吃下这些糕点完全不是问题。
尤酌的模样一派天真,尚未及笄的少女,能懂些什么,“罢了罢了,能护你的,我尽量护着,护不到的地方,你需自己上心一些。”
尤酌点点头,口齿不清说道,“有坏人的地方就会有好人嘛,我运气够好,遇见鸢溪姐姐,已经是爹娘在天保佑,姐姐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尤酌是小风寒,鸢溪的房里有一些上次看郎中留下的药,她找药罐子煎药给尤酌喝下,到了晚上果然好转。
锁婢女房门的是落樱手下,总是为难自己欺负尤酌的三名婢女,鸢溪罚她们去刷七天茅房,并且放狠话说,要是再被她发现她们欺负尤酌,就告诉夫人,落樱上次在这里吃了鸢溪这里吃了亏,所以暗中准许三名婢女锁门关尤酌在外面睡,想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几人看准了尤酌胆子小,不敢告状,没曾料杯鸢溪发现了,决计不能叫夫人知道这件事情,三名婢女被鸢溪指去刷茅房的时候,落樱自然就没出头。
尤酌美滋滋休息了两天,吃好喝好,养得面色红润,粉唇不点而朱。
她前两日都跟鸢溪挤着睡,身体好了就要回自己的床塌位。
尤酌细细检查一边床,她害怕被人报复,在床上塞针,或者放痒痒粉之类的。
看来鸢溪的警告很有用,短时间内暂时没人敢动她了。
尤酌去厨房吃了早饭,闲到下午去书房换值,书房的门大开着,被向真遮掩的白衣身影,不是假道士还能是谁。
他怎么来书房了,尤酌打心眼觉得没好事。
向真倒了一杯茶,见到尤酌愣在门口,嫌弃地骂了一句,“还在门口傻站着干嘛!没见茶壶没水了。”
茶壶没水,自己不会去泡啊!没手没脚还是怎么的,贴身侍卫就高人一等,婢女就不是人了!
小娘皮笑意吟吟,“来了。”
清竹苑书房的台阶使用上好的大理石坎的,虽然不多但是颇高,尤酌的裙摆比较长,她进府的时辰晚,量身做婢女府的人收尺刚走,她被落下了。
布庄离平津侯府有些距离,人家总不能为一个小婢女再跑一趟来回,就随便给她裁了一套婢女衣裳,到手一试穿,长了不少也没办法改,只能将就着穿。
上台阶就怕踩到摔了,尤酌提着裙摆走,郁肆顿了手中的笔,潋滟惑人的眸子不动声色掠过尤酌的脚。
就是一双普通的素白小靴子,与宴会看到的并无差,小婢女没有换鞋,郁肆的视力极好,尤酌抬脚提步,转瞬即逝的抬脚落步。
春靴的靴面不会有多厚,加上所穿的袜子,二者叠加,至多小半寸,如此算下来,这婢女的脚与小娘皮的差不多大,一掌可握两足。
“公子今日要喝什么茶?”
向真抬抬下巴,朝木架的方向努了努嘴,“公子喝茶只喝金骏眉,去泡吧。”
“是。”
木架子高大,以墙而靠置顶屋梁,郁肆之前甚少来,金骏眉放在比较高的位置,需要垫脚跳起来伸手才能拿到,旁边没有木梯子,又不能踩椅子,只好转身求助,“公子,奴婢矮,您能不能帮帮奴婢拿一下。”
说完就把头垂得低低的,生怕被责骂。
金骏眉是郁肆叫向真故意放上去的,想叫尤酌垫脚去拿,再比对一番她的身高。
尤酌打扫书房已经半月有余,关于房内物品的收置,她心里还是有些数,书房里面压根就没有金骏眉,那就是今天早上拿进来的,假道士喜欢喝这茶,又何必把它放那么高,事出反常必有妖。假道士想联合侍卫试探她,门都没有!
郁肆嗯一声,向真骂尤酌一声没用,亲自把金骏眉拿下来丢到她怀里。
尤酌腼腆一笑柔声说谢,端起茶壶离开下去泡茶。
郁肆认真写着字,薄凉的声音响起,“向真去泡,尤酌你过来,帮本公子研墨。”
“哦。”
向真走后,屋内就只剩下各怀心事的两人了,尤酌拿起墨锭细细墨着,两人离得近,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郁肆写的字。
字迹工整,纸面干净。
浸米、烫米、蒸煮、合酵酒曲、酸浆、酴米、喂饭、压榨、发酵、澄清、最后煮酒两个字收尾。
郁肆问,“识得这些字吗?”
目不识丁有些假,“识得几个,爹在世的时候教过但是不多,公子所写的字,奴婢也只能看懂几个。”
郁肆搁下手中的笔,拿起还未看透的纸扇了扇,一字一句念出来,念完以后又问,“知不知道上面所记载的是什么方子。”
废话!这是她家酒坊里面凛冬酒的方子,她自己的方子她会不知道吗。
小娘皮佯装思考一番,“奴婢斗胆猜,大概是酿酒的方子吧,适才公子所念,多次提及酒。”
“你倒是聪慧。”
“谢公子夸奖,奴婢榆木脑袋愧不敢当。”
“你爹给你起名尤酌,可是取斟酒之意。”
摇头否认,“爹看书上说,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听起来寓意极好,便取其中的灼字改为酌,给奴婢取了名。”
郁肆抽出一张白纸,递给尤酌,“写你的名字给我瞧瞧。”
“奴婢字丑,上不了台面,怕浊了您的眼睛。”
郁肆显然不想和她废话,径直将笔递到她手里。
白衣公子俨然不打算让位置,尤酌拿了笔只能站着写,书桌不矮,不必着力弯腰。
小娘皮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极为用力,认真到叫人看出一丝稚儿写字的感觉,就怕错了一点惹教习夫子的厌烦。
郁肆这个暂时的教习夫子显然比她更加上心,那双妖冶的狐狸眼,就没离开过尤酌的动作,从她捏笔落字开始。
羊毛做的毛笔能有多坚韧,尤酌顶不住道士七分考量三分专注的目光,啪嗒一声,折损的毛笔在白色的纸上开出黑色杂乱的花,将写好的尤字也毁了。
尤酌心里叹一口气,面色突变,惶恐跪下,“奴婢手拙。”
郁肆看她瑟瑟发抖,倒是十分有闲情,他将污掉的纸,拿来仔细辨看,尤酌用眼尾余光悄悄打量他,假道士长得真是好看啊,她身为女子自愧不如。
字迹与卖身契上的字迹差不离多少。
郁肆将污纸捏成一团,准确无误丢进废物筐。
他拂袖整装,捏着尤酌的皓腕将她提起来,拉到自己怀里,重新在笔架处取了一只新的毛笔,蘸墨,递笔给尤酌。
“拿好。”
尤酌被他一波骚操作,惊愣了神,待手中被人塞进一只毛笔,手背被人捏着的时候,她才骤然回神,全身都竖起了汗毛。
他离她这么近干什么?!!假道士竟然这么高!!呼出来的气都扑在她的后颈上了!!
第一反应当然是反抗,尤酌下意识转了手腕子,手就脱了出来,有准备的老狐狸怎么可能没有后手,他按住尤酌的腰,小娘皮浑身僵住了,她最怕的便是别人碰她的腰。
不疼主要是痒.........
郁肆非常满意她的变化,薄唇微勾笑意清浅,一切的变化都掌握在他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1、酿酒的方子参考《北山酒经》、《齐民要术》。
2、皎皎云中月,灼灼月中华。出自晋.陶渊明《拟古 其七》
第8章
郁肆自后握住她的手运笔走势,大掌中的小手滑而细嫩,与梦中的别无一二,就是不知道指腹有没有印象中的薄茧。
触感的冰凉使尤酌身体僵直,她瞥开眼睛,看着两人交迭的手,干巴巴笑着,“公子,奴婢自己写吧。”
郁肆的手掌很大,包裹住小婢女的小嫩爪,婉言拒绝道,“你写的字太过板正,本公子教你另一种写法可好?”
“灵动一些的,或许更适合你。”
尤字飞扬,酌字亦是。龙飞凤舞的小狂草跃然跳在纸上,尤酌看得心有余悸,郁肆牵引她向着她最常用的字迹写,就是为了试探她,是不是把他拗翻的那个人。
一环扣一环,好一个心机的假道士。
心中五味杂陈,他已经起了疑心,要想脱身只怕不易。
最后一点落下收笔,郁肆满意看着纸上尤酌二字,墨迹还没有干透,他拿起纸弹了弹,目不转睛直勾勾看着,甚至出言赞道,“好字。”
“灵动不失嚣张,狂妄中带着随性,显得肆意又洒脱,这个字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