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刑——南山鹿
时间:2020-09-06 09:16:03

  很快,冯殊的查血结果出来,是阴性。
  但谁都知道,HIV检测是有窗口期的,6周后都不能保证结果的准确性,只有第12周,甚至24周的检测结果,才具有一定说服力。
  不敢回家,更不知如何面对夏知蔷,冯殊躺在休息室的高低床上,几乎一夜无眠。
  随着晨曦到来的,是接踵而至的坏消息。
  这名患者不仅是HIV感染者,本身还有丙肝,梅毒,更是个吸毒史长达12年的瘾君子。
  称他做“毒王”并不为过。
  冯殊又做了些检查,并注射了苄星青霉素。
  医院保密工作做得不错,除了本科室的,少有人知冯殊疑似感染HIV。知情的同事三不五时来安慰几句,他故作微笑,说自己吃了阻断药也打了针,不至于那么倒霉。
  半天功夫过去,冯殊等来了第三个坏消息。
  患者死了。
  死于术后脓毒症。
  HIV感染者自体免疫功能受损,本就比一般人更容易术后感染,加之他病情危重,没挺过来实属正常。
  家属并不这么想。
  尤其是患者的大哥。
  他们当时同乘一辆车,哥哥自己也在车祸中受了点伤。两人一路送来医院,他对弟弟的病情严重性心里有数得很,在事情发生后依旧大闹医院,要说法、要赔偿。
  全然忘了,自己明明知晓弟弟是个HIV感染者,却于术前刻意隐瞒。
  他骂吴新明中途撂挑子,歧视艾滋病患者,让个小医生上手;也骂冯殊医术不精、“治”死了人,一直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
  有同事看不过眼,跟人辩道:“为了救你弟弟,冯医生自己疑似被感染。术前我们做讯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告你故意隐瞒蓄意传播?”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人不要脸地嚷着,“那是他活该!你们这群庸医,染病算什么,被砍死都是活该!活该!”
  学业优异,一路名校,十七年基础教育,八年本硕博连读,规培完了熬住院医,住院熬完熬主治,考职称,写论文,N年熬副高……却被说砍死活该。
  冯殊当时也在场,他很想冲上去给这人一拳,发泄发泄,但忍住了。
  他是有教养的。
  可所谓教养,难道就是逼着受苦的人闭嘴吗?
  冯殊想着这件事,想着其他很多事,在天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极端点,消极点说,他宁愿自己被一刀砍死。
  还痛快些。
  吴新明给他放了两天假,让人回家休息调整,也好跟夏知蔷沟通。
  他没回去,也太愿意见很多人,只每天盯着夏知蔷发来的微信,看一遍,看两遍,看三遍,除了一个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忙”字,无法答出其他。
  可知沟通的前提,是沟通方自己先想明白。
  天台空旷,抬头是浩瀚星辰,低头是万家灯火,孑然而立的冯殊望着前方。
  他远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坚强。
  上一次,要不是有一个傻乎乎的姑娘“陪”着,冯殊熬不过去,可这次……难道又指望她吗?
  *
  家境殷实,自身优秀的冯殊,前20来年的人生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变故发生在22岁。
  时值暑假,冯克俭的葬礼办完后冯殊便消失在了长辈们的视线中,谁都找不到他。
  其实冯殊没跑太远。
  他回了祖辈们的老家广云,找到向来离经叛道的表弟周继。
  “多大年纪了,还玩离家出走,我7岁以后就不用这套了好吗?”周继说笑着将人领到了自己开的画室……隔壁的一间小屋子,“喏,有桌有椅有厕所,隔音也不错,等我去给你搬个床过来,凑合凑合,就在这儿住下吧。”
  小屋面积不过七八个平方,正对门有扇窗户,窗帘很厚,光线昏暗得很。
  进门靠右的一面墙上全贴满了报纸,略显怪异。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广云市医学院的教学楼,周继的母亲,也就是冯殊的大姨,是学校副校长。
  大姨表面上不支持儿子走学美术的路,私底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将这里改造成画室,开班挣点留学资金。
  此处原本是要当做行为观察室的,装修得很齐全,奈何心理学系一直没办起来,便空置了。
  “咱们站的这里属于‘观察室’,”昏暗的小房间中,周继将墙上的报纸揭开一角,底下是块玻璃,透过它,居然能看见另一边画室里的状况,“对面那边,是……”
  “是原本的‘活动室’。”冯殊接话。
  周继嘿嘿一笑:“不愧是学霸。”
  “我本科辅修了心理学。”冯殊望着占了半个墙壁的玻璃。
  那是面单向透视镜,光线条件满足的情况下,观察室的人可以看到活动室内的情况,对面却看不到这边。
  周继还欲交待点什么,等床被送过来,冯殊叫他离开:“我想一个人待段时间。”
  “我也不能进来?”
  他说是的,谁都不见。
  冯殊神色始终淡淡的,看不出太激烈的情绪,话语平和,想独处的意愿隐忍而强烈。周继本打算再争取下,每天来陪他消遣消遣,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在这种程度的痛苦面前,任何自以为是的建议都是不合时宜的。
  冯殊在此处安顿了下来。
  ——比起安顿,这种行为说成“躲”更合适。
  他是白吃了冯家二十年米的野种,是难以启齿的家丑,他的存在是扇在冯家人脸上的鲜红巴掌印,必须遮住,见不得光。
  无需任何人给出指示,冯殊自己走进这间昏暗的小屋,很短的时间里都不打算再出去。
  如果可以,他想连窗外的月光都熄灭。
  直到某个平淡得连日期都没被记住的傍晚,书桌前的玻璃墙上,一张遮住视线的报纸掉落了下来。
  冯殊当时在看一本厚厚的《西氏内科学》。
  听到纸张落地的嚓嚓声,他抬起头。
  夏知蔷的脸毫无预料地出现在空出来的玻璃中。那边是夕阳灿烂的大开间画室,光给空气镀了层金色,让置身其中的她看起来像某种毛乎乎的、暖色系的小动物。
  兴许是久不见人,太寂寞了,冯殊没有马上拿报纸遮住这个缺角,而是静静看近在咫尺的夏知蔷笨拙地试用唇彩,心底某个地方略微柔和了几分。
  他在无意中开口,说“这个好”,然后吓跑了她。
  只当是个可爱的意外,心跳回到正常频率的冯殊,于睡前将报纸重新贴了回去。
  隔天下午,高于隔音范围的吵闹声经由画室传来,他不得不掀开报纸查看。
  原来是周继从隔壁楼“偷”了个医用人体骨架,打算给小孩儿们当教具,免得画人画得歪七扭八,最基本的解剖知识都弄错。
  人体骨架这种带着点神秘恐怖色彩的东西,让一群少男少女兴奋非常,惊叫声议论声起此彼伏。
  骨架在搬运途中弄散了,肱骨尺骨桡骨掉了一地,股骨大腿骨亦然,整体七零八落的。
  周继拼装到一半就失了耐心。他扫视周围,忽然指向看起来最乖巧听话的夏知蔷:“你叫什么来着……”
  夏知蔷张嘴,支支吾吾的,有人替她答:“她叫季薇薇!”
  “行。薇薇啊,你不是总要等你妹妹一起下课吗?等的时候把它拼起来,就当帮老师忙了,好不好?”
  夏知蔷怕得要死,从头到尾站在人群最外围,听到后直摇头:“我、我怕。”
  “这又不是真的人骨头,照着图纸拧个螺丝而已,拼好了每天都得画它,现在就怕了,以后怎么办?”
  下了课,甩手掌柜周继一走,画室里便只剩下夏知蔷,和那副缺胳膊少腿的骨架子。
  她手握螺丝刀,无从下手,跟它大眼瞪小眼,五官纠结得像要哭了一样。
  前一天,冯殊刚看到过夏知蔷试涂唇膏时的惬意悠闲,和被吓到后的惊恐狼狈,这副发愁又委屈的神情……挺新鲜。
  恼怒于心不够静,杂念多,更无法容忍自己像偷窥狂一样继续做奇怪的事情,冯殊将报纸重新贴好,翻了几页书。
  十来分钟后抬起头,他发现这个薇薇将尺骨安在了肩胛骨上;
  他又看了两行书,再抬头,薇薇把桡骨和髋骨拼到了一起;
  勉强读进去三五个字,冯殊坐不住了——他真的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无知到将肋骨往腿上接?
  “你……”
  他吐出一个字,很快停住。
  一是不想被人记住自己的声音,二来……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踏进画室。
  两人很熟的样子,小声嘀咕了一阵,那姑娘气得眉毛竖起来:“天要黑了,周继让你拼完你就非得今天拼完?他给钱了么他?没给钱加个什么班,走,我哥请我吃好吃的,你一起去嘛。”
  她将“薇薇”拖走了。
  老师交代的事没做好,夏知蔷第二天特意来得早早的。
  诡异的事发生了。
  那副骨架,居然完完整整地立在那儿,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她走近,发现骨架子的“手”上捏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请不要再将我的手臂接到大腿上,谢谢。”
  “有鬼啊——”
  夏知蔷第二次尖叫着跑出了画室。
  这边,差不多一个月没露出半点笑意的冯殊,克制有度地弯了弯唇角。
  作弄这个笨姑娘……好像有点意思。
  他开始给这种行为寻找理由。他想,自己应该是压抑到极致,才让潜藏在外部完美人格之下的那点小小恶趣味,意外激发了出来。
  人总得给情绪找个出口。
  夏知蔷等同学们都到齐了,才战战兢兢地回到教室上课。
  周继夸她拼得好,她笑容勉强,画画的时候心不在焉,老想去瞄那副骨架子,等真瞄到了,又觉得着实吓人,总觉得头骨空洞洞的眼眶里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忙将脑袋垂下,趴在画架上抖个不停。
  浑浑噩噩三小时的课上完,夏知蔷挨到人都走光,鼓起好大勇气,这才将偷偷折的一朵纸蔷薇插在了骨架的手心里。
  她对着骨架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昨天真不是有意的,多有得罪请勿怪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原谅我吧阿弥陀佛。收到后不需要回答的请别再和我说话了我害怕……”
  有人全看在了眼里。
  又是新的一天,夏知蔷依旧是第一个来。
  骨架子的“手”上的蔷薇花被取走了,但没再出现奇怪的小纸条。
  她不禁长舒了口气:这鬼还是讲点道理的。
  安心上完课,夏知蔷来到大镜子面前,取下玻璃上前天贴好的一副高分作业,准备换上新的。
  等画被揭下来,她发现镜子上出现了一行字,红色水粉笔写的,血一样:
  “花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冯·从前很狗·现在依旧很狗·的狗:想太多吧,狗怎么会讲道理。
  试唇彩的梗出现在第 13 章和第35章,玻璃渣子糖给你们次哈~
 
 
第45章 
  在冯殊留了“花不错”三个字后的第二天, 夏知蔷没出现在画室里。
  整整一天掀开报纸往画室看了无数次, 冯殊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拿人家取乐——兴许她就是被吓到不敢来了。
  后悔完他又觉得自己不正常, 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一连两天,夏知蔷都没来。倒是冯家那边的电话, 梅姨的电话, 一个接一个地往这边拨, 冯殊干脆将手机关了。
  等三天过去, 冯殊找到了周继。
  周继很惊讶:“舍得出来见太阳了?还以为能憋多久呢。听我妈说,冯家那老太太放话, 再不回去,她就真当自己没你这个孙子了。我品了品,老太太还是惦记着你的, 好歹报个平安去嘛……”
  他思路向来跳跃, 话说一半指着冯殊快遮住眼睛的头发:“该剪头了,弄得跟钢琴王子似的, 这么飘逸。”
  冯殊烦躁地拍开他的手,只想问“薇薇”的事,正好周继有电话进来:“薇薇啊, 病好完全了?好了就行……明天来上课吗?好,好。”
  挂了电话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冯殊说没事, 退回了小屋。
  这天,感冒好完全的夏知蔷早早来到画室。
  画室角落的人骨架“手”里放了朵纸折的蔷薇花,和她自己折的那朵一模一样, 甚至要更平整、更精细一点。
  夏知蔷将纸蔷薇收好,在镜子上留言:
  你是鬼吗?
  一晚上过去,她得到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是的话,你会怕我吗?
  夏知蔷先写了个“怕”字,犹犹豫豫擦掉,再写上“不怕”,想了想,第二次擦掉,换了句:你是个挺好的鬼。
  写完这几个字,她像是被自己贫瘠又幼稚的形容逗乐了,抿唇一笑,又全给擦了个干净,苦思冥想该怎么表达更合适。
  冯殊在这头静静等着。
  夏知蔷最终写了段挺长的话:有点怕,又没那么怕。你是鬼,也是亲人朋友日思夜想都见不到、最怀念的人,能感觉到你挺温柔的。冒昧问一句,你找到我,是有什么话想要说给家人听的吗?我尽力帮忙传达。
  那是冗长夏日里,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
  冯殊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缝隙里,晚霞是粉色的,云朵像奶油,光凝成一束一束投映到地上,知了咿咿呀呀地懒散鸣叫着,空气干燥灼热。
  对面,夏知蔷整个人都笼罩在玫瑰金色的光晕里,说自己可以帮忙。
  她的瞳色较一般人浅,发色也是,明朗,清澈,柔软,像一团似有若无的、散发着香气的雾。
  夏知蔷写完就离开了画室,冯殊却定在原处,心头如同被羽毛拂过,充盈着温暖又澎湃的某种东西,横冲直撞的情绪久久不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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