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表露感情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
深夜,冯殊明明很早就躺在了次卧床上,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忽然,他听到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黑暗中,夏知蔷跟做贼似的,正猫着腰往床上爬。
冯殊叹气:“不是说好了么,最近分床睡。”
“一个人睡不着。”
“这是为你好,以防万一。”
她已经钻进了被子,试探着往人怀里贴:“我查过了,这样不要紧的。”说罢将头探出来,猝不及防就啄了冯殊的嘴唇一下,羞答答的,“这样也不要紧。”
冯殊无奈地任她又亲了两口:“你查什么了?”
“什么查什么,我说这话了?”夏知蔷立即翻过身去,打算不认账,“好晚了,睡觉睡觉。”
等人真的睡熟了,冯殊去了书房。
夏知蔷没有清理上网痕迹的习惯,刚点开浏览器,屏幕上层叠着的十来个弹窗就占据了冯殊的视线。
从职业暴露,HIV,阻断药,窗口期,再到“能睡在一起吗”“怎么食补”“可不可以生出健康宝宝”“如何开导”……庞杂的信息里,一部分是科普,一部分则是感染者或职业暴露亲历者发的帖子,里头专业名词很多,初次接触的人并不容易理解。
可以想象,夏知蔷八成是动用了备战高考的劲头,边查看边检索词条,在键盘上一个词汇、一个字眼地敲击,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去了解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
冯殊看了眼页面开合的时间——前后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搓了把脸,冯殊伸出手想去够桌上的烟盒,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阻断药似乎被人动过,盒子没盖严。
他拿起来查看,随后取出那张明显被打开后又小心还原的说明书。
说明书展开跟报纸差不多大,上头密密麻麻罗列着的,全是副作用。
冯殊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东西夏知蔷看懂了多少,他只知道,说明书上留着斑驳的泪痕,指腹抚在这些略微起伏的凹凸上,仿佛还能感知到泪水的灼热。
等他再醒来,夏知蔷已经将早饭做好了。
以白粥为主的早餐,琳琅满目的开胃小菜摆满桌子,冯殊依旧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夏知蔷问:“不喜欢吃这些?”
“没胃口而已。”
夏知蔷赶紧起身:“那我做点别的去。”
冯殊无奈:“知知,食欲不振是阻断药的副作用之一,甚至再吃多一点,我还可能会呕吐。你看过说明书,也查了很多资料,应该知道的。”
“我才没看什么说明书,也没查什么资料。”
冯殊只得走到她面前:“好,那现在我来跟你细讲,后面这段时间,我……和你需要共同面对些什么。”
*
医院有规定,处于窗口期的医生不可进行侵入性外科手术,以免致使病人感染。
几乎所有外科手术都是侵入性的。
入职第一次,冯殊在手术日无事可做。
整理病历到一半,钟灵秀又来了。
冯殊只得放下手头的事情,语气是一贯的认真:“如果你想道什么歉,那没必要再来。当时是我坚持要你当一助,非要计算责任的话,我们两各付一半,甚至我作为主刀要承担更多;如果你是为了别的,更没必要。我做的一切,从最开始到现在,只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你别多想。”
背负着极大的心理压力,钟灵秀这些天同样没睡过好觉,脸上的憔悴是个人都能看见。
一块不走的表,每天都能准确显示两次时间。
她在这个岗位上连块坏掉的表都不如。
听完冯殊的话,钟灵秀郑重点头,欲言又止:“师兄,你说的我都懂。我只是……”
冯殊继续说:“我也犯过和你一样的错。”他顿了顿,“当时,我的带教老师是吴新明,他被我失手掉落的剪刀扎伤脚,唯一幸运的是,那天的病人没有血液传染病。”
他说完看向钟灵秀:“只要动手就会犯错,无人能幸免。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钟灵秀头压得低低的。
“冯师兄,我是来道别的,我……准备转行,”她吸了下鼻子,坦言道,“你的要求,吴主任的要求,我好像永远做不到,也许我根本不是当医生的料吧。而且,我不知道下一次这种事会不会就轮到自己身上了,我害怕。”
她说罢急急忙忙解释:“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真出了事,家里人会担心、会难过。我——”
“我懂。”
钟灵秀走后,冯殊一个人靠着椅子思索了很久。
早上,冯殊把可能发生的,最坏的结果都告诉了夏知蔷。
直到他出门前,夏知蔷的眼泪就没停过。她不停追问:“你这么好,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为什么?凭什么啊?这不公平!”
冯殊也想不通。
真要怪,只能怪入错了行。职业暴露的阴影贯穿了每一个医生的职业生涯,他只是个比其他同行更倒霉一点的医生而已。
冯殊选择读医科时,并没有抱着什么奉献精神,或是崇高的理想。
他不想读工科,也不想学理,于是用排除法择定出了自己的未来。听起来很随意,可一步步走来,冯殊没有犹豫过。
细想,也许是因为前7年的冯殊,手头没什么更值得去做的事,心里没有太多要牵挂的人。
现在可不一样了啊……
临近下班的时候,病区走廊传来一阵喧闹。
有同事过来跟冯殊说:“是那个‘毒王’的哥哥在求吴主任,就闹过咱们科室那个。他小外甥不是车祸受伤,在仁和住院吗,也是作孽,他生下来就是HIV携带……这孩子还有先心,房间隔缺损挺严重的,大大小小毛病一堆,介入做不了,得来心外做微创,之前一直没钱,拖到现在拖不住了,要马上手术。”
原来如此。
冯殊当然记得这家人。
术后脓毒症去世的那位,十几年吸毒史,五毒俱全;他老婆17岁就当孩子妈了,如今刚成年,三进三出戒毒所,最近又被收了进去。
而这位“毒王”的大哥,对外无理取闹、撒泼赖皮,却也一直在尽全力抚养弟弟的孩子,勉强算个称职的伯父。
只能说人性复杂。
没一会儿吴新明过来了。
大家齐刷刷看过去,按奈不住用眼神询问主任结果。
冯殊被这一家子“折腾”成什么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对方痛哭流涕地有求而来,说大家心里完全没点想法,那是假话。
何况,那还是个艾滋患儿。
吴新明喝了口水,很淡定:“孩子情况挺紧急的,我接了。”
大家面面相觑。
有人举手:“我婚结了,孩子也有俩,该完成的任务都差不多了,怎么说都比这群单身狗合适。我来吧。”
另一个人打断他,言辞犀利:“吴主任,咱们就不能不接吗?或者让他去专门的传染病医院?这孩子免疫力低,万一术后又出问题呢?手术成功是我们应该的,等做不好、出事了,他大伯又会来闹,吃力不讨好啊!”
吴新明沉默了会儿:“手术由我来做。”
“让我来吧。”冯殊忽然起身,“我有经验,不论是做小儿先心的经验,还是给艾滋病患手术的经验,都有。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再让其他人也涉险。”
“好好待着去,你这几周按规定可是上不了手术的,胡来什么。”
“既然手术对象是艾滋病患儿,就不存在所谓的感染患者风险,关于这点我可以向上面申请。”冯殊气定神闲,甚至还笑了笑,“老师,还有好几个星期摸不到手术刀,我真怕手生了,这机会挺难得的,放过不划算。”
手术当天,吃早饭的时候,冯殊跟夏知蔷提了一嘴。
“你这是在征求我的同意,还只是告知一下啊?”夏知蔷不太高兴,汤匙撞得碗沿叮当响。
冯殊诚恳认错:“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你早点跟我说,我绝对不会同意。”
“我知道。”
所以才没说。
夏知蔷气不打一处来。
缓了会儿,她问:“做好防护,是不是就不会染病?”
这其实是句废话。
上次不也做好防护了,可冯殊还是发生了职业暴露。
不定因素太多,谁都保证不了绝对。
冯殊斟酌道:“理论上不会。而且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他抓住夏知蔷的手,“知知,信我。”
夏知蔷没立刻说好或者不好。她只问:“那孩子几岁了?”
“一岁八个月。”
“可爱么?”
“……病情严重,所以孩子脸色不太好,谈不上可不可爱。”
“哦。那他的心脏有多大啊?”
冯殊思忖片刻:“不超过一个鸡蛋大小。”
夏知蔷自顾自拿手比划了下——在这样大小的心脏上手术,基本等于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了吧?
她好像嫁了个很厉害的人。
傍晚,估摸着冯殊下手术了,夏知蔷特地去仁和送饭。
电梯的小电视里正好在播医院先进个人的宣传片。
有冯殊。
宣传片用到了之前金女士一家来送锦旗的画面。金女士哽咽地对着镜头叙述:“我才知道那天是小冯医生大喜的日子。他为了救我,连自己的喜宴都耽误了,我是真的真的很过意不去……”
心外所在的楼层早过了,愣怔中的夏知蔷都不知道要下电梯。
她想起结婚那天。
喜宴结束后,夏知蔷在回婚房的车上一路哭,一半是因为挥别父亲、成立家庭的分离焦虑,一半则是对冯殊表现出的漫不经心而生气。
还有点点后悔,后悔不该稀里糊涂地嫁人。
她跟他才认识几个小时?怎么就把自己嫁过来了呢?以后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
冯殊可是连婚宴都会迟到的人,又怎么真心实意会对自己好?
越往深想,夏知蔷就越绝望。
冯殊一直在替妻子拭泪,先是用手,后来换成袖子,她哭了多久,他就安慰了多久。夏知蔷无理取闹,一直说要下车,要去找爸爸,她不嫁了,她要回家。冯殊好脾气地跟人讲道理:
“冯太太,什么都可以商量,就这个不行。”
她哭得更难受了。
冯殊依旧慢条斯理:“等我出国了,你就把爸爸接过来一起住,好不好?”
“不要,我一天都等不了。”
“那……回门以后就把他接过来,再可以了吧?”
“我明天就想去找他。”
这么无理的要求,冯殊还是答应了下来。
路上有点堵车,夏知蔷哭得累了,趴在他肩头睡了大半程过去。等再醒来,她短了路的脑子回归正常,立即跟人拉开谨慎的距离,坐到了另一边去。
她将冯殊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还多此一举地说了声“谢谢”,语气客气而疏离。
他好像不会受伤,只温柔地答:“应该的。”
如果非要让夏知蔷找出一个具象的理由,来给自己不期然的心动做注释,也许就是他不知所起的包容和温柔吧。
貌似又不止这些。
季临渊也问过夏知蔷差不多的问题。
前几天,他亲自将她送到仁和,下车时却没急着打开车门,而是点上一支烟,看向夏知蔷:
“他有什么好?”
车门落了锁,夏知蔷怎么都推不开,心急道:“他哪里都好,对我也好。这还不够?”
季临渊笑了笑,完全不信的样子。
一支烟抽完,他才再次开口:“那如果我也能做到他那样呢?比如,给你一段婚姻和稳定的家庭生活,或者对你……态度再温和一点,之类的。”
夏知蔷停下了推门的动作。
她诧异地回过头,像不认识对方一样,盯着季临渊打量。
他撇开脸,看向另一边,神色有些不自然:“随口打个比方而已。”
“哦,我没当真。”
等锁开了,夏知蔷推门下车,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她趴在窗框上往里看:“我刚想了下,他貌似也没那么好。”
季临渊眼睛亮了几度。
“只不过刚好,我喜欢的样子他都有。”
*
手术很成功,各方面意义上的成功。
冯殊出来后将情况简单地告知了患儿家属,“毒王”的大哥过来要给人跪下赔不是,他淡漠地看着旁人将其扶起来站好,道:
“孩子还没脱离危险期,不着急这样。”
这个人追上往外走的他:“我已经弄明白了,我弟弟没挺过来是他自己本身就有病,比不得别人身体好,不怪你们。小宝也是,他活不活得成那是他的命,你们医生尽力了。何况你还因为我弟弟……染了病,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小宝要是能好起来,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会教他记你一辈子的恩。”
这话,让冯殊想起金女士。
她也是说冯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不像是假的,可那天还是……
冯殊并没有埋怨任何人。
他知道,自己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外人叫他们“白衣天使”,歌颂赞扬从不缺席。可没人知道,这件有意义的事,偶尔会让从业者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冯殊摆摆手:“这是我的工作而已。我太太还在外面等我一起吃饭,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