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妹上了香之后,低头看看谢云的手,“啊”了一声,伸手飞快地碰了碰她的手腕。
谢云却不以为然,轻描淡写似的躲过了她的手,拉着小姑娘在一个角落里坐下,给了她一颗话梅糖,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软妹,如今我同你一样,也成为了没有阿爸的人。”
软妹眨眨眼。
“但是要记住,哪怕是没有了父母,我们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欺负的人。”
她语气很淡。
软妹望着她,没说话却出了神。
此时王井龙已经拜完三下,在火盆里烧完纸钱,转身过来便看见妹妹罚站似的站在那瞪着谢小姐,后者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藏匿在阴影中……
不经意扫过她的侧脸,他愣了愣,从未觉得眼前的女人有一天也会与“冷硬”二字挂钩,记忆中她总是在微笑的。 此时此刻她的气场却与以往不同。 不同到有那么一瞬间王井龙几乎不敢立刻上前。
站在旁边,过了一会儿他才走上前牵起软妹,同眼前的姐姐讲“节哀顺变”……她轻轻颔首,让王井龙带着软妹离开之后,她又独自坐在角落里发了一会儿呆。
耳边是各种手搓麻将洗牌、扔牌的声音,她走神得厉害,什么时候面前站了个人她都不知道。
无力耷拉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拉走,她微愣。
抬起头,只看见半蹲在自己跟前垂眼的漂亮年轻人,他冷着脸动作利落地用牙撕开酒精棉包装,取出沾了酒精的消毒棉。
“手怎么回事?”
他语气不太好。
相反的,手上动作却很轻柔。
消毒酒精滚过手上被车玻璃刮出的细细伤口带来一阵阵蚂蚁啃噬的刺痛,谢云没动,乖乖地让他替她擦拭伤口,贴上创可贴。
“你怎么来了?”她不答,反问。
“嗯。”他依旧惜字如金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和王井龙一起。”
看见她手上的伤口,就又转头去了趟药店。
谢云“哦”了一声,见他贴完创可贴了,还捏着自己的手没放开,她也没有急着立刻抽回来,只是显得有些迟钝地盯着他高挺的鼻梁问:“那你要上香吗?”
陆鸾不置可否地望着她,看着她双眼无神,知道此时她的情绪并不对劲,想了想他却什么也没说地站起来,拉着她一起。
谢云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了下,陆鸾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
温暖的掌心隔着衣物贴着她,很快又礼貌地松开。
谢云便带着他到了谢国平的遗照前,其实在此之前,她虽然引客在此处来来回回很多趟,但是一直不太有勇气抬头去望……
如今站在冷着脸的小孩身边,大概是他话少人也存在感很强,让人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
谢国平的遗照照的很好,是他最近最满意的一张证件照,蓝色的底,乌黑的头发,脸上还有点中年发福的肥胖,笑得十分灿烂……谢云记得照完这张像,谢国平曾经开玩笑讲:这张照以后要用来当遗照放坟墓上才可以。
如今一语成谶。
谢云收回目光,将三柱香放入年轻人手中,站在旁边看着他跪在蒲团上鞠躬第一次的时候,谢国平在世时鲜活的形象前所未有地涌入了她的脑海中,然后如同流沙迅速褪去。
这感觉来的突然,又迅猛。
让谢云的心脏开始毫无征兆地抽痛起来。
手上酒精带来的刺痛像是将她从一场不愿意睁开眼的噩梦中强行惊动,当周围的一切仿佛被抽空,窒息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是世界末日降临的绝望……
那么后知后觉。
“陆鸾。”
在年轻人第三次鞠躬时,谢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突兀响起——
“我没有了阿爸……意思就是,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
第34章 夺权
谢云背对着所有人, 所以真正看见她流泪的大概只有站在她面前的陆鸾,还有遗照上微笑着的谢国平。
后知后觉所以迟到的眼泪很汹涌,很快地在她苍白尖细的下巴上凝聚, 滚落在她黑色裙子的前襟上, 水渍被一片黑掩饰得很好, 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像是整个人被一记耳光打醒, 所有的感知汹涌地回到了身体里。
手很疼,心也很痛, 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她真实地忽然意识到在世界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离自己而去。
从今以后, 听不见他说话,吃不到他做的饭,手机接不到他的来电,微信那个头像还停留在熟悉的那一个图案,但是对面却再也不会发来任何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应。
“从此我只剩下一个人了, 爸爸做梦都想着看我穿上婚纱,牵着我的手送我步入最后的殿堂, 他说他答应过阿妈……”
谢云说不下去了。
喉咙酸痛哽咽到五脏六腑都在缩紧。
背后的人们依旧人声鼎沸, 聊着八卦打着牌,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谢大小姐哭得有多狼狈,就好像天黑了又黑, 太阳却再也不会升起。
在眼泪冲过苍白的脸开始紧绷发疼,谢云听见了从她脑袋上方传来一声叹息,年轻人干燥温暖的手抚上她的脸,掌心贴着她的面颊, 任由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
那温度缓解了疼痛,让她的背部微微僵硬。
“你不要哭。”
高中生带着薄茧的指尖轻刮她的鼻尖, 将一滴悬挂的水珠刮走。
向来少言寡语甚至张口就有些刻薄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无可奈何的茫然。
“你一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云也知道自己不可以哭太久,她的时间不太多,短到下一个转身她必须擦干眼泪微笑着接待新的来客,告诉他们,自己很好。
所以在面前的小孩伸手拦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那边带去的时候,她没有反抗,顺势的额头埋入了他的怀里。
是熟悉的洗衣粉味道,很干净,带着一点点阳光的味道。
就一会会。
是短暂得不得了的短暂时间。
他拥着她站在灵棚阴暗的角落里,任由她的眼泪肆意□□他的t恤,他的手扣在她后脑勺,柔软的发丝缠绕他的指尖。
就像怀里的人,柔软得像是一汪眼泪。
这是陆鸾记忆中,谢云第一次正儿八经叫他的名字,没想到是这种场合,这种带着水汽的腔调……
无论如何让人有点欢喜不起来。
怀里的人哭够了,抬起头擦擦眼泪,从包包里拿了纸巾脱离了他的怀抱……怀中一空,陆鸾什么也没说也跟着退后一步,就好像刚才充当人肉垫子被人糊了一身眼泪的不是他。
不是他不想说话,只是谢大小姐实在很像一只但凡他张口说一个标点符号就能把她吓飞出宇宙的可怜兔子。
“抱歉。”直到谢云主动开口。
年轻人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那么脆弱,犹豫了下道:“没事了?”
谢云摇摇头,不说是也不否认,指了指外面,夜色中有一人身着西装革履,远远地来……陆鸾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许湛,他身后难得没有带着马仔,就一个人,走到灵棚前就四处张望,最后望见谢云。
在许湛靠近时陆鸾不动声色地退开了,周围人多嘈杂,前者也没有发现他,毕竟现在他还有更加重视的事。
他来到谢云面前,看了眼她红肿的眼眶,停顿了下皱眉:“哭了?”
说着伸手想碰她,被她拒绝地躲开。
许湛发现自己看不得谢云这种嫌弃的躲避,尚未碰到她面颊的手无声握成拳,他微低头望着她:“阿姐,你是不是怪我?”
“许湛,”谢云强压着火气,“爸爸走的当天,灵棚刚刚支起来,谢国昌父女开着红色的跑车,跑到灵棚前炸街。”
她停顿了下,问:“你做了什么?”
许湛没说话,谢云让了让,命令:“过来给阿爸磕头,上香。”
许湛没有办法,现场这么多人,有些人见他们姐弟说话已经看了过来……为了息事宁人或者别的什么也好,人外从未低过头的湛哥今日也有吃瘪跌坑的时候,他乖乖上前从桌案上抽出香,给谢国平的遗照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上香。
在他磕头完毕,把香放入香炉时,听见女人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湛,你真的让我很失望,是什么让你养成了这种吃里扒外、六亲不认的性格?”
许湛转过身:“阿姐,没有,我之前同你讲过,我只是认为大家都是亲戚,今日又是阿爸的大日子,大家不该如此。”
“你还知道今日是阿爸的大日子,允许别人开着红色的跑车来炸街?你说这话还有良心吗?谢国昌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护着他?他承诺扶你上位?助你登基?”
“姐……”
“一群乌合之众。”谢云不屑地说,“阿湛,你如此识人不清,真的让阿姐失望透过,无论地老天荒,阿爸是否安在,只要你一天还叫我阿姐,我便有教育你的责任——今日我不得不要给你一点实际性的惩罚。”
“什么?”
“从今天起,荣连街地界的各项事宜,你不要管了。”
谢云一口气说完,至她最后一个字落下,空气开始凝固。
男人黑色瞳孔微微缩聚。
眼前那张斯文儒雅的面容有一瞬间好像扭曲了,等谢云定眼看的时候,又好像恢复了正常……
他没说话,只是眼底阴沉沉的一片阴暗出卖了此时他的情绪。
生气吗?
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代理谢氏的事务许多年,根基牢靠,没有人敢这么一句话就从他手里拿走什么。
曾经谢云也这么认为,所以她不愿意同他撕破脸皮。
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提醒了她,有些东西,她若是不伸手拿,对方并不会见好就收,等着她的只会是“得寸进尺”……
甚至以后搞不好还有“赶尽杀绝”。
看吧,今日阿爸尸骨未寒,这些人已经试图骑到头上来。
“惊讶吗?我是不是警告过你,跟他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谢云火上浇油,用悲悯的目光盯着许湛,却觉得十分痛快,“你总是不听我的话,谢国昌承诺你的所有在我看来都是狗屁,只要我一句话,他谢国昌算什么东西?”
“姐,我不惊讶,”许湛说,“你现在在气头上,我不跟你争论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在不在气头上,这个决定都已经生效,我说的话不会收回。”
谢国平没有遗嘱,老爸老爸老婆死光,就剩谢云一个女儿,先不说谢氏大部分产业本就写的是谢云的名字,剩下那小部分……
外人也分不走哪怕一毛钱。
感谢阿爸一生的呵护,到了最后也没有给女儿留下法律层面上叫她为难的烂摊子,使得谢云十分有底气。
谢国平对她的保驾护航,延续得比生命线更长。
短暂的对话以绝对不愉快的方式收场,许湛原本是想要送走谢国昌之后来哄哄谢云,息事宁人,却没想到一个字没来得及说,便被她憋死。
许湛走了。
谢云就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等怒气冲冲的年轻男人走到没有影子她也没有开口挽留……几分钟后,她听见很远的停车场那边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那中间饱含的怒火直冲云霄。
谢云抬起左手,轻轻蹭了蹭右手掌心的创可贴,转身回到火盆边蹲下,给谢国平烧了一沓纸钱……
多少有些愧疚被她阿爸看见姐弟翻脸的一幕。
但也仅此而已,绝不后悔。
外边有马仔们隐约听见了她和许湛的对话,还有最后他面色铁青离开的动静,战战兢兢地进了灵棚望着她,叫她:“大小姐,湛哥他……”
“别管他。”
谢云把手中的那沓纸钱塞了一半给马仔,示意他一起来烧,火光燃烧的望了些映在她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应出一点点红晕。
不安吗?
多少还是有些不安。
有什么办法吗?
那也是没有的。
山雨已来。
陆鸾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回修理厂,就是在灵棚外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那是个一转头就能看见灵棚里面的情况的角度,他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偏头看谢云同许湛讲话。
原本不太确定要不要像个偷窥狂一样在旁边观察仔细。
直到亲眼看她皱眉偏头躲开他的手。
他决定继续看下去。
看得还挺入迷,期间因为照常缺席晚自习,班主任打来三个电话被他挂掉。
然后不识相的王井龙又打来一个电话,讲店里开来一辆保时捷911,后视镜整个烂掉,开车过来的人好像是谢国昌,电话里他不正经地问他们老大要不要照着4s店标准狠宰一笔。
陆鸾握着电话,低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女人,回想起方才捉着他t恤的那只白嫩的手手掌心还贴着创可贴……
砸了谢国昌那辆911的后视镜是吧?
他面无表情地心想,看不出来,这女人还挺横,踩着高跟鞋伤心欲绝,却还要当金刚芭比。
“让他们开去4s店,”陆鸾收回目光,对电话那边说,“没空修。”
王井龙很想问为什么,他们明明很有空。
但是陆鸾已经挂了电话。
中间欣赏了下许湛不知道被那女人说了什么总之被气跑的背影,然后坐在旁边一坐就是一晚上。
第二天天亮。
陆鸾站起来去街道旁边刚开门的早餐铺买了两个包子一杯新鲜的牛奶,绕回灵棚时,谢云正蹲在火盆前烧纸,小小地打了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