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城——大象向着夕阳奔跑
时间:2020-09-06 09:16:38

  她目光固执,仿佛一定要得到他的回答。
  谢国平笑着笑着,低低咳嗽几声,告诉她他现在感觉很好,既然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一切都会变好。
  谢云不顾跪在冰凉地板上膝盖发疼,低头不语地把自己的脸蛋放进父亲手掌心,那副眷恋的模样,仿佛恨不得变成婴儿揣回她阿爸肚子里才好。
  谢大小姐许久未露出那样的模样。
  许湛去沙发上拿了个靠枕给她垫膝盖。
  谢云看了他一眼,没反抗,接过了那个抱枕。
  姐弟和睦又和谐的模样让谢国平唇边的微笑从未消失,他喟叹地望着两人之间的小小互动,叫了声“阿湛”,见年轻男人微微俯身,做出聆听的模样。
  “我知你怨我对你老爸似不够仁义,但去者已矣,今后……路还很长。”
  “爸爸,”许湛说,“你不要讲这样的话,我知道我父亲的死怪不得你,也从未再去想过这样的事。”
  他语气平和,无人得知是否撒谎。
  此时当然也没人追究这样的事。
  “你姐……被我宠坏,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天真烂漫,”谢国平缓缓地说,“今后我不能主持大局,也许需要,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你要,同她互相扶持。”
  “我会照顾好阿姐。”许湛目光渐深,“我会照顾好阿姐一辈子。”
  来不及细品他话中深意。
  “阿爸,”一心只扑到父亲身上,谢云不满意地皱眉,“你说这些做什么?谢氏如今一个烂摊子,乱七八糟,你怎么就做好了颐养天年的准备,是要将我推向水深火热?不行,我不许,我刚才还在同他吵架的,他哪能照顾好我?”
  女儿娇柔的抱怨让谢国平笑了起来。
  眼中的光如摇曳的风烛。
  他看看谢云,又看看许湛,眼中眷恋不舍,无法说自己刚才还仿佛身处一片混沌,只是忽然清明,想到了他们的脸,才自昏迷中醒来——
  看见他们二人整整齐齐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心满意足。
  踩着脚踏车,车前车后一边一个地送他们上学,站在学校门口替他们系红领巾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今转眼他们便长大成人,英俊儒雅,美丽天真。
  醉仙楼是他白手起家得来,无比珍贵。
  然而一双儿女,却才是他谢国平一生最大的成就。
  老天爷待他不薄的。
  “阿爸,你做什么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谢云自顾自摸摸脸,笑着问。
  自觉没有将方才还在门外和许湛吵架的事情真的深入抱怨,她简单地跳过了什么照顾不照顾的鬼话题,拉着谢国平说了许多的喜庆话……说要替他守护好醉仙楼,说到那个怀念他佛跳墙的客人,如今佛跳墙这道菜没有了谢大厨,尚不敢重新入了菜单丢人现眼,等他病好起来,要他亲手书写烹饪秘籍传授给她。
  谢国平一一应了。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半小时之余,父女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在谢云拉着他的手说话时,许湛便立在她身后,话很少,目光却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她的身上,很有耐心的样子。
  直到一名医生在外打开病房门,探头看了眼。
  谢云抬头看了眼门外还没离开的医生们,挑挑眉。
  “乖女,”谢国平笑着说,“爸爸觉得有点疼,先休息下,其他的事晚点说……好不好?”
  他醒来之后说了不少,是该有些累。
  强忍着在听见谢国平说他疼时,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谢云艰难地点点头,硬生生地吞咽下了几乎不能够控制的呜咽声。
  她站起来擦擦眼泪,娇嗔:“你还嫌我话多了。”
  谢国平宠溺地拍拍她的手。
  谢云说:“我去叫医生来。”
  语落,又见父亲微笑着,幅度轻微地点点头。
  她抬着麻木的脚走到病房门口,又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中年男人保持着微笑望着她,眼中仿佛有世界上最璀璨的光。
  下午三点四十八分。
  陆鸾正在上课,忽然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
  在老师来得及发现之前,他皱眉摸手机,这时候余光瞥见旁边原本就在用手机玩游戏的王井龙切出游戏看了眼微信,然后……
  王井龙:“我操!”
  他这一吼,把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吓了一跳,转过身一个粉笔头就扔了过来,王井龙缩着脖子躲了。
  等物理老师转过身,他拽着陆鸾的衣袖,轻小声告诉他:“谢国平死了。”
  陆鸾有一瞬间的愣怔。
  这一天终于来了——
  笼罩在谢家头顶上的黑云压城滚滚,让所有乌云之下人心惶惶,喘不过气,各自心怀鬼胎……而如今,那黑云终于在一声雷鸣之后,大雨倾盆。
  预示着谢氏即将到来的一场无可避免的大洗牌。
 
 
第33章 休想撒野
  古早的时候老人们有一种说法, 说是每逢盛夏和隆冬都是墓园与火葬场最繁忙的时候,那是因为大自然在淘汰无法渡过苦夏与严寒的生物。
  谢国平死在这一年夏天的尾巴,走的时候没有太大的痛苦, 他对谢云说他有点儿疼, 但是走的时候唇角却带着微笑。
  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谢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望着她的阿爸, 年过半百的男人除了有点儿瘦了,头发还是乌黑的, 他身上所有的监控仪器、管子都拔掉了, 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
  在谢云伸手将谢国平有些冰凉的手放进手心时,她听见病房内外其实忙的人仰马翻,许湛在安排人去买寿衣用品,还要联系火葬场。
  换寿衣的时候谢云亲手给谢国平换了上衣,便被许湛半拖半抱地带离了病房。
  火葬场的车来了。
  火葬场的车走了。
  医院后门的人们看见这一幕见怪不怪, 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又有一个人去世了, 并没有什么特别。
  谢云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被许湛牢牢固定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火葬场工作人员关上后车门,“砰”的一声的时候,她抖了抖。
  感觉到紧紧握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手紧了紧。
  谢云回过头, 看着从医院后门到走廊上整整齐齐地站着很多马仔,一部分是谢云的人,还有一部分是许湛带来的人。
  他们其中大多数眼中肃穆而拥有真正的悲痛。
  在这世道上,能让一些想法很多的年轻人彻底的诚服、忠诚并不容易, 可见她的阿爸是个有钱人,也是个好人。
  “姐, 节哀顺变。”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云伸手将握着她肩的手拿开。
  她始终未掉一滴眼泪。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天,连续几日秋雨之后居然放了晴,也许是天气好的缘故,灵棚摆出来之后便陆续来了很多人,灵棚摆的很大很气派,满当当的居然也差点站不下。
  灵棚里已经堆满白色鲜花。
  花圈层层叠叠堆了过道两旁差点都要摆不下。
  来的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正装,个别富太太还戴上了黑色的遮脸纱帽,他们三五成群站在一旁小声说话,三言两语无不关乎这位白手起家、后来成为江市传奇的包租公大佬。
  “年前还同他喝酒,精神很好的。”
  “可惜了,留下个女儿,都不知道怎么办?”
  “能怎么办,人都走了。”
  “哎哟,那个谢国昌蠢蠢欲动,怕是不好搞。”
  ……
  “谢国平终于还是放不下他的好兄弟许言,现在追着他的步伐去啦,兄弟两在下面团聚,话儿女如今这样优秀……想必也是很好的场面。”
  这话一出,不知道为何很是让人唏嘘,一些心软的太太们已经哭了起来。
  哭声远远传入谢云的耳朵里。
  谢小姐回家之后换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戴着黑色的墨镜,细跟的黑色高跟鞋很端庄,也很有气场。
  只是即将落下的夕阳之下,巨大的墨镜露出的面颊皮肤苍白的近乎于透明,丝毫没有血色,唯独一双唇用了浓烈的正红色,与那黑色形成了强烈又鲜明的对比。
  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其实她疲惫又憔悴。
  在一道道同情的目光刺在背上时,躲在墨镜后长长的睫毛不为人知地轻轻抖动了下,女人脸上却是不动声色麻木地接受着长辈、同辈与她讲“节哀顺变”,接过礼金,顺手递给身后的马仔。
  她腰挺得很直。
  偶尔有小时候见过的世伯来,她才微微弯腰与长辈拥抱,其余时间,就像一座雕像似的站在那里。
  那副墨镜始终没有拿下来。
  直到前方吵吵嚷嚷地闹了起来,那近乎藏在墨镜后的眉微微一皱,她伸手叫来一个马仔:“什么事这么吵,去前面看看你们湛哥又搞什么鬼。”
  在前面街口第一道等着接待的人是许湛,谢国平人缘不错但是到底还是一方大佬,平日里得罪的人也有一些,许湛带着人守在外面免得有人闹事。
  没过一会儿,那个区前面看发生了什么的马仔回来了,看上去支支吾吾。
  谢云的目光透过墨镜平静地望着他。
  “是,是三叔和谢珊小姐,他们,呃。”
  然后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闭上了嘴。
  谢云懂了。
  微微扬起下巴,她伸手推开了横在自己面前的马仔,抬脚踩着高跟鞋向着前方走去,然后一眼便看见了两手空空而来的谢三叔,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
  此时此刻谢三正在同许湛讲话,许湛微微蹙眉似乎正在劝他什么,前者一脸无所谓甚至在笑,大嗓门说:“搞什么,我亲兄弟走,谁还比我更有资格送他一程?我还不能给我亲爱的弟弟上一柱香!这种天经地义的事难道谢云不让吗,她敢?!”
  谢云无视了他的大嗓门。
  她的视线直接停在了谢三叔的身后。
  那辆他们开来的火红色、十足喜庆气息浓郁的保时捷911还没熄火,谢珊坐在驾驶座上探出一个头来,看见她爸被拦,嚼着口香糖,“轰”地一脚踩下油门,犹如炸街。
  然后开始“啪啪”地按喇叭。
  许湛蹙眉,只是警告性地用低沉声音喊了声“谢珊”,谢珊似乎还是有些害怕许湛的,看了他一眼。
  她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谢云的老爸死了,她的老爸还活着呢,以后谢氏指不定落在谁手上,她怕个鸟啊!
  “湛哥,你们不能让我阿爸送不了我叔最后一程!”谢珊壮着胆子说着,又轰一脚油门,“你们怎么不怕今后被人戳断脊梁!”
  谢国平摆灵棚前同官方部门申请了合法的清街封路,此时街上没有嘈杂也没有车流,秋风中只有花圈上的纸花被吹的“哗哗”作响里,跑车惊天动地的轰鸣响彻整个街道。
  那一秒,谢云至始至终平静得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就像是被野兽的利爪狠狠抓住,压榨。
  然后愤怒有力地跳动。
  “谢三叔。”
  女人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伴随着晚风传入争执中的人们耳中,争执中的人们纷纷回过头,看见站在斜上坡、背对着光源的年轻女人。
  谢云摘下墨镜,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跑车的红色刺痛了她的眼。
  “谢云,你来的正好,是否是你让阿湛拦住我们不让进……”
  谢国昌逼逼叨叨中,她伸手,从身边的某个马仔手里接过了他手里的破烂铁棍,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踩着高跟鞋“嗒嗒”疾步走来,然后在所有人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来到那辆跑车前举起了铁棍——
  “啊啊啊!”
  坐在驾驶座的谢珊第一时间惊恐地把头埋进方向盘和自己胸口之间。
  伴随着“啪”地惊天巨响,铁棍将跑车后视镜打得稀碎,火红的后盖飞出,镜面碎裂,只剩几根电线链接着耷拉在那。
  “姐!”
  “谢云,你疯了!”
  “来个人拉住她!”
  惊声尖叫声中,谢云伸手一拽掰下整个后视镜,对准驾驶座上谢珊的脑袋砸去!
  她“啊”地一声发出惨叫,捂着脑袋开始嚎啕大哭,头发丝里挂着后视镜玻璃的碎片,她手抖得没办法把它们拿下来……
  后视镜滚到副驾驶李秀莲那,在女儿崩溃的哭声中,中年女人被吓到一动不敢动,惊恐地瞪着眼仿佛看疯子般望着车外的疯女人!
  “谢云!你这是做什么!”
  “我阿爸的灵堂不是你们可以撒野的地方。”
  “你在说什么啊苍天啊,我们好心来悼念……珊珊,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谢国昌的嘶吼和李秀莲惊恐的指责混在一片混乱之中。
  谢云将手里被敲弯的铁棍还给那个傻了眼的马仔,重新戴上墨镜的时候,她嗅到从自己的手掌心传来的血腥。
  她面不改色淡道:“阿湛,送一下三叔。送不走的话,你也一同滚蛋便是。”
  谢云回到灵棚,很多人都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谢云只是笑了笑礼貌地说:“封路没做好,前面来了不懂事的人开车误闯,已经让人赶走。”
  众人不多怀疑,三言两语骂了缺德鬼,散去。
  晚上太阳落山,江市的大佬们散去一些,来悼念的多是醉仙楼为中心往外几条街的街坊邻居,谢云叫来马仔们支起牌桌,灵棚前坐满了人,倒也算热闹。
  八点不到,王井龙带着软妹来了,大概是一放学回家换了衣服就来的,可能还翘了晚自习。
  软妹身上穿着黑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裙子,人来人往之中被王井龙一路护着来到谢云面前,站在她面前双眼微红,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谢云已经摘了墨镜,灵棚昏暗的灯光下她的黑眼圈看上去没那么浓重,她冲着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软妹笑了笑,拉着她,带她去灵棚里面给谢国平上了香,烧了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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