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道这是侮辱人了?回家麻烦好好教育下孩子吧!”谢云道,“小小年纪的,别这么贱,贱习惯了,长大了日子才是真的会不好过。”
年轻人说话就是不太讲究,那些个粗鲁的用词啊……
看着身边女人被气得疯狂吸气,鼻孔大张,一副很波动的模样,谢云波澜不惊地把脑袋转了回去。
她也不是粗俗而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此时,也由衷希望自己过两年能peace一些。
当然了,前提是,那些始终奔赴在“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前线的人群,要学会收敛。
*
晚上。
吃完饭回家了。
谢云洗了草莓放在茶几上吃,一边吃一边支着脑袋看茶几另一边趴在上面写卷子的年轻人。
他五官生的好,鼻子又高又挺,一低头就能看见他长得像小扇子似的睫毛耷拉着,看着安静又乖巧。
有好好的书桌他不用,非要在客厅跟她呆一块,害得她电视都不敢看,生怕吵着他。
“你明天滚去学校上晚自习。”谢大小姐说,“都高三了还天天翘课。”
“你嫌我烦?”
坐在桌子对面的人头也不抬地写完一道物理题,语气很是心平气和。
“还是在软妹学校和别的家长吵架,心情不好,拿我撒气?”
谢云是心情不太好,但是和同人吵架关系不大,毕竟她又没吵输,那些小孩敢在学校作威作福,还不就仗着混账家长睁只眼闭只眼,且软妹生活穷苦,背后也无人替她撑腰么?
事后有认真跟软妹通报,软妹也说,她怼得很好。
她正想着如何反驳陆鸾,忽然思绪不小心又歪到了某处,她就沉默下来,忍不多看了坐在茶几对面埋头写题的小阿弟几眼。
陆小爷原本确实正认真写题,此时,却被她这几眼扫的汗毛立起。
他还是有点了解谢小姐的,知她话说一半,突然沉默,那便是脑洞开了。
果不其然。
“阿鸾,我十次在你学校门口,九次会得到你不是迟到便是早退的消息,晚自习你也不愿意参加……你这么不爱去学校,是不是你也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
陆鸾捏着手中的水性笔,有点不知道这提问该从何答起。
隔着茶几,他茫然地望着一脸担忧、仿佛生怕伤害他自尊的谢小姐。
“没关系,有事情你可以同我讲,你应该知道,那些学校里的小混混放在我们眼里并不算是什么,”谢云带着一点点试探,“他们怎么说的?是否也说你出身李子巷,那里空气都是臭的——”
她喋喋不休。
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每次她去找陆鸾都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对他的退避三舍,眼神闪躲。
愿意跟他待在一起的只有王井龙,她为数不多见他同别的同学一起打球还是那次他第一次跑来跟她要微信号,那也是被那些人当做赌输了后愚弄的对象……
是的,谢云还记得呢。
当时她问他,若是不给他微信号会怎么样,年轻人沉默了下说,可能那些人会不太高兴,会觉得他没用。
……………………天啊,还能更卑微吗?
那时候她光顾着自己心情郁闷,调侃他来着,此时此刻,谢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内心充满愧疚。
“阿鸾,虽然中学时代只不过短短三年,但对人的影响会比你想象中更加远久,如果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我希望你至少不应该是沉默和逃避的。”
谢云坐直了些,严肃地说,“他们不能因为你出身李子巷就看不起你,就欺负你。”
陆鸾刚开始还担心她脑洞跑偏,这会儿却只有无奈,他放下笔叹了口气:“我没被欺负。”
“真的吗?”谢云说,“我怎么总觉得你的同学不太喜欢你?”
……你这才叫心灵霸凌。
“没有的事。”陆鸾瞥了她一眼,“别瞎猜。”
“真的,我今天才发现,原来不止是小孩,就连大人们也不太看得起李子巷的人,也许就输他们的想法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家里的孩子也说不定,”谢云嘟囔,神情有些低落,“说什么空气都是臭的,医生都是没有执照的疯子,三不管地带,出来的人也很肮脏——”
她见过真实的李子巷。
环境确实不好,但医生不是疯子,没有人贩子蹲在角落里准备拐卖小孩,软妹他们的身上也没有奇怪的味道……
李子巷是不太好,但并没有那么不好,那里的生活只是比沿海城市该有的慢一步,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江市的人却以城市里存在着这么一群挣扎在底层的人为耻。
“……”
茶几这边,陆鸾眼瞧着这女人情绪越发低落,仿佛感同身受,越发不能理解。
“软妹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你这一副同情心泛滥的样子又要给谁看?”他铁石心肠似的问。
“你懂什么,”谢云斜了他一眼,碎碎念,“我三四岁前也是李子巷出生的孩子,那时候阿爸和许叔夜市摆摊,客似云来,也并没有人说他们肮脏恶臭的。”
她像较上了劲。
“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就好像我也是从李子巷出来的人,你闻到我身上有臭味了吗?”
陆鸾捏着笔,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女人,想了想说:“我没注意。”
谢云惊呆了:“‘我没注意‘是什么回答?先不说是不是真的有味道,我每天出门前都有用香水的,你都没有闻到吗?”
闻到了。
废话啊。
“是吗?”陆鸾扔了笔,撑着茶几稍微坐起来一些,微蹙眉露出个困惑的样子,“有吗?”
女人怎么能忍受别人说自己不够香喷喷?
“有的,”谢云也跟着坐起来,“说不定现在还有……你再闻下,难道还真是我有味道盖了香水味都不自知——”
话还未落。
忽然隔着茶几,年轻人弯下腰凑过来在她唇边嗅嗅。
那猝不及防,柔软的唇角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扫过她的唇角,在她僵硬地顿住沉默时,他又挪开了。
像轻吻。
他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扫过她上唇与鼻尖,暖烘烘的,带着一点点湿润……抽离的时候也散得利落,仿佛从未来过,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罪证。
“哦,闻到了,”手撑着茶几,身上还穿着校服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回答,“草莓味。”
“……什么?”
她眨巴了下眼。
年轻人已经落座回了自己的位置,捡起刚扔开的笔,低头继续写自己的题,头也不抬,声音亦四平八稳:“众生皆苦,李子巷皆臭,你是草莓味。”
谢云想问他从哪学来的土味情话。
一天天的,这么天大的造句本事,何必还要巴巴地翘掉要写作文的语文晚自习。
第61章 魔怔
这天晚上直到睡觉前谢云还一脸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咬指甲, 陆鸾看她这样,就有点后悔让她去给软妹开家长会。
仙女就在九重天上呆着好了,没事下什么凡?
他作业有点多, 可能得写到半夜, 他赶她去睡她也不肯, 坐在沙发上, 吃完水果就嗑瓜子,反正就赖在那了, 抱着膝盖望着他, 这辈子都没那么黏人过。
陆鸾不知道自己在她眼里已经成为了什么程度的小可怜,他也懒得问,省的给自己添堵——
反正他就一路卖可怜人设卖过来的,已经让陆容嘲笑了一遍,他其他几个哥哥应该也知道了, 毕竟陆容是个大嘴巴。他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状态。
他写完一张物理,去找数学试卷的空档, 随口问了句:“你能不能去睡觉?”
“不能。”
谢云正拿手机查资料。
查李子巷。
许多年前, 原本李子巷只是一个普通的住宅区,那时候李子巷前的废弃码头是江市唯一的通货口岸。 1945年到1949年之间,国内动荡,许多人从海那边过来, 也有一些人到海那边去,一来一回,有一些没有内地身份的人,在江市从货轮偷渡过来上岸后, 就近原则,便在码头打工讨生计, 住在了李子巷。
那时候李子巷还有许多无主的空房,都是去了对岸那边的人留下来的,他们过去了这辈子便不会再回来,这边也没什么亲戚,被这些人住了下来,然后一住就是一辈子。
1949年后,国内的秩序逐渐走上正规,只是那时候对人口普查也没现在那么严格,许多老一辈的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李子巷里度过了前面大半辈子,有了妻子和孩子,扎根在那个地方。 大概是因为来的时候身份便不那么光彩,所以他们很抗拒与外面的交流,甚至到了后面城市规划的人来想要改善巷内的生活设备,也被他们十分不配合地赶走。
当时全国都在高速发展,百废待兴,城市每一个角落都等着建设,遇见一群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官方白眼翻上了天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放着,这一放又是几十年……
所以李子巷糟糕的排水系统停留在七八十年前的水平,不漏才怪。
后来么,老一辈去世了,有的后代走出李子巷在也不肯回来,有的人在外面混的不太好,比如考不上医师执照的医学生,也有的人纯粹是因为落叶归根的观念太重……总之这些人陆续又回到了李子巷,开办了诊所、药铺、食品加工厂或者是零件加工厂,给巷子里的人也提供了一些工作岗位,而且铺面租金低廉,低廉到这些房屋的正规拥有者都快忘记在这寸土寸金的江市,他们每月还能收到一点来自李子巷的租金。
也把这里当做这样的氛围熏陶下,久而久之,李子巷成为了一个神奇的“圈”,外面的人不愿意进来,里面的人不愿意出去……
这根深蒂固的想法,使李子巷成为了人们口中的“三不管”地带,成为了江市“城市的伤疤”。
“——所谓的‘三不管‘,是指,海那边的人过来后拒绝承认身份,拒绝港英官方管理,而因为没有这边的身份,这边的法规条例对他们也有部分不生效,所以三方不管,才有了李子巷今日的混乱。”
谢云放下手机,问陆鸾这些是不是真的。
陆鸾说是,官方报道还有欠缺,实际上以前的李子巷赌场和夜场(类似今日低端发廊)也十分欣欣向荣,只是这些年逐渐被取缔了而已。
也没那么真的“三不管”。
“既然如此,至少排水系统应该强制拆改的。”
“多少年的建筑了,现在的管道都建在建筑、墙体内,一榔头敲下去整座楼都要坍塌的,大小姐。”
谢云听出年轻人话语里的嘲讽,带着一点点“会修水管很了不起”的轻蔑。
她从沙发上滑下来,坐在地毯上,腿伸长了从茶几底下伸过去踢了他一脚——
看着他身体摇晃,手里的笔在试卷上划出去长长的一条,她发出笑声。
然而脚还没来得及缩回去,便被他伸手一把捉住……年轻人的手掌心带着一点点薄茧,手很大,捏着她的脚踝像是握着一团包子似的只觉得手里又软又滑,他微微眯起眼,拇指腹蹭了蹭她凸起的脚骨。
“放,放开啊!”
桌对面,她面颊迅速升温,拼命挣扎。
“还踹不踹了?”他淡淡发问,手一点要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谢云要昏过去了,这人住在她家里却比她嚣张,她刚开始还倔强地死咬着牙不肯屈服,直到他手一滑从脚踝滑到她小腿上——
她尖叫一声,差点儿咬了舌尖。
气氛从刚才的轻松变得有些微妙。
她发丝在挣扎之间铺满了肩,有些黏在脸上,陆鸾看了一眼,没忍住又多看一眼,见她眼里水汪汪的不知道是痒还是疼,唇瓣被自己咬得泛红如咬破皮的樱桃……
他沉默着放开了她。
感觉到手掌心的腿如泥鳅似的迅速缩回。
谢云爬回沙发上,年轻人坐在那搓了搓指尖:“你怎么没有腿毛啊?”
“……”谢云快烦死他了,想把他扔出去,“脱毛了!激光脱毛!提前说明,这也不属于整容!”
“哦,”陆小爷点点头,“还脱了哪?”
谢云差点被自己呛着,反应过来后一张脸憋得比刚才还红,抬脚在茶几上乱蹬,踩皱了几张他写好的卷子:“干你屁事!写你的卷子!问题那么多!”
陆鸾只好继续低头写卷子。
一边写,突然头也不抬地问:“按照你的逻辑,李子巷出来的人都要被人欺负,那前几年市里要推平了那改造码头和回迁房,你说说他们为什么不愿意?”
其实他也就随口问问。
感觉到茶几那边的女人立刻安静了几秒,然后谢国平的女不愧是谢国平的女,她想了想说:“可能是情怀。”
“什么?”
”虽然是一片土地,但是回迁房终究只是回迁房,住在那里一辈子的人可能会怀念破烂的青石砖路和老掉牙的窗楞,”谢云说,“我做梦的时候,偶尔也会梦见阿妈抱着阿弟坐在腐朽的窗台下,替我织毛衣。”
陆鸾不知道谢云说的是不是真的,有钱人的脑子里偶尔会拥有常人捉不住的奇妙浪漫。
“可能只是拆迁费谈不拢。”
“哦,是哪里承办要拆?”
“那里有个码头,你说呢?”
“哦,陆氏?陆坤那么有钱还有谈不拢的拆迁费吗?”
有啊。
比如上次去的诊所,因为李子巷推平后后半辈子不知道继续靠什么营生,所以他联合了巷子里其他的医师,统一要价一千万一户,还不算回迁房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