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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坐席上,吴王之子司马邺带着新交的小伙伴王悦,看着那个正慷慨陈词的犯人。
他正大声分辨自己无罪,那些受伤身死庶民的都是他家逃奴,当年饥荒时卖身给他们家,文书尽在,受他们赵家的活命之恩,却背信弃义出逃,又受渤海公包庇,所以他家的子嗣才气不过,让人报复,这错虽有,但过不在他,而在渤海公的倒施逆行……
“你怎么看?”司马邺冷笑着问新交的小伙伴。
王悦面带踌躇,神色复杂。
他其实是不赞同这种行为的,占地圈田之行,南方晋室比北方要严重万倍,他是亲眼目见江北豪强南下后,圈占山泽,原本的良民失去生存之土,不得不依附豪族,沦为奴仆。
他斟酌了一下,才道:“却是赵默行事太过,既然逃奴已经编户,就是晋室良民,岂能随意打杀。南方亦有此行,我父屡屡下令,要求莫要占据田泽,只是禁者自禁,占者自占,为之奈何。”
司马邺嗤笑一声:“能禁才是笑话,我虽然身居北地,却也知道,南方占田,以你们琅琊王氏为甚。”
王悦一时间羞红了耳尖,这话还真没错,就在前些天,他们家才占了大巫湖,还有新亭外的百里山泽,更不要说那些在吴中圈地的族叔家人,有这种带头作用,那些士族不听,也是常事。
而这时,那赵默已经说得唾沫飞溅,言谈之中,更是把魏瑾比做王莽秦二之流,说当年秦始皇毁坏諡法,欲至万世之数,而你今效防此法,使私田为王田,以工为先,夺民本业,让田地买卖不得,吾受奉先君之成渍,岂容你在此颠倒天数!
他一番激昂辩解,居然有人在台上大声呼好,人类的复读机本质立刻就被激发,一时间,台上到处都是叫好之声,仿佛这样的话,便能让敌人改变心意。
单谦之看到气氛烘托得已经到了极限,眉眼恬淡,仿佛正在思考如何回怼,便听场外突然一声冷笑:“天数轮转,岂是尔等算!”
众人随之侧目,便见手腕上包扎着绷带的秀儿姑娘一身正装,大步行来。
幽州的官服是单谦之设计抄刀,浅V领,右衽,白色长袍,腰束黑带,袖口深色,上身外套一件利落的短披肩,在右肩上以银盘宝石胸针扣之,宝石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官阶,披有古今结合的中国风,早就是淘宝爆款。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套太显身材,穿上身上需要高挑的身姿、好看的腰线、挺拔的肩颈,对身材不那么好的人特别苛刻——不过玩家都是比模特还模特的外表,知道只有一次建模机会后都没人再选猎奇的外表和体形。
秀儿姑娘面色还有些苍白,额头还有汗迹,衣角也有些脏污,但这不但没让她显得狼狈,反而更有一种疏狂利落,镇压众生的霸气。
单谦之略出微笑,淡然地将位置让给秀儿表演,退回自己主人的身边。
魏瑾用眼神询问:你知道她要来?
单谦之点头表示:我已经渲染好了气氛,舞台给她。
魏瑾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转头继续看苍秀儿的表演。
场中,苍秀儿姑娘已经傲然质问:“以私田为王田不可,那阁下以放贷滚利,逼人卖儿质女,抵押田产,获利于己身,想必就大可了?”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这事虽然是大家私下里都这么做,但摆在明面上,就是属于掀桌子了。
赵默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放贷印子,法无不可,便是朝廷也做过,我赵氏又未强逼他们借贷。”
“真的没有么?”苍秀儿冷笑道,“需要我从头到尾,将你强令郡中富户借贷你家的证据放出来么,那这刑庭之上,可是真的放不下。”
赵默脸色一白,他当然知道那些土地是怎么来的,但晋时士族攀比之风极盛,若不用此法,扩大庄园与奴仆,如何能维持家族颜面,失了颜面,岂能兴盛?
他只能勉强辩解道:“士庶有别,我朝定‘新律’时,写八议入律中,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吾为贵为功,非十恶重罪,不当受罚。”
这是曹魏时,为了笼络贵族加入的法律,贵族如果不是犯的谋反之类的大罪,基本都不用受罚。
要说这事,苍秀儿更是面露轻蔑:“当年魏明帝为拉拢新贵,给诸家以八议之权,以期诸贵护卫江山,结果呢,曹氏满门被灭时,受恩的诸家,可有一人为其不平?”
这简直就是无差别的地图炮,打击面太广了,别说在场的士族们,连司马邺一时都涨红了脸,忍不住向后坐了坐,拿手捂住了脸,生怕被人认出来多看几眼。
赵默更是大怒,正想说你是不是对我朝有意见。
苍秀儿却已经接着道:“今朝对诸位之恩宠拉拢,更甚曹魏,然先帝被困洛阳,传檄天下时,除我主渤海公,天下可有一人前去救之?尔生不知报国,死不知报恩,徒留残躯于世,于走肉何异?”
这地国炮的更远,连东晋那边都没放过,司马邺这才好过了一点,再看周围的士族,心中也免不得轻蔑:说得太对了,这些士族成天就知道瞎扯淡,遇事无用,内斗一流,外斗便水得一团,当年要不是渤海公救我,我早没了。
“如今主公治下,分公田于私户,使流民食有落、衣有着,再兴工商以富民,修广厦以万间,庇寒士而欢颜,开从港而通有无,北方之兴日盛……”她凝视着赵默,但那余光中,又仿佛凝视着在坐所有人,仿佛在说,我不是攻击你们,只是想告诉你们:各位都是垃圾。
“尔为一己之私,勾结乱匪,袭杀百姓,此大罪也。青州曹嶷,与王弥同破洛阳,是为巨贼,你与其通,亦大罪也。放贷夺产,隐匿农户,窃国之税役,罪上加罪。”苍秀儿厉声道,“此三罪并处,应为极刑,你还有何话说?”
赵默张开嘴,想要为自己分辨,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得将求助的目光转向周围。
周围的士族们纷纷看天看地看渤海公,就是不愿意给他一个眼神,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勾结乱贼”。
台上,苍秀儿的表演还在继续:“自永嘉年来,吾主励精为治,将上党治为盛地,又领幽州之地,结三州为盟友,兴农劝桑,安抚鲜卑诸族,兴海运而富府库,治下安宁富庶,天下共见,君不见永嘉南渡者,失地失人,颠沛流离……你深受吾主护佑,便是如此回报么?”
赵默黯然无话,神情绝望。
事至此,便基本定了。
终于,台上的魏瑾缓缓开口。
她一说话,台上台下,便瞬间安静下来。
不需要威势,她本身就是威势,亦无需权柄,她就是权柄。
“今天下大乱,胡虏乱华,吾虽有三州之地,亦需钱粮,今日均田,皆为平定乱世而行,不可阻,不可挡。今吾即未取士族之地,亦未占士族之民,赵默一族,乱此法,当诛。”
定了此罪,魏瑾清澈的眸光扫了一圈在场诸人,只是淡淡一眼,诸多心中有鬼之人,都仿佛被秋水淋头,整个心底都泛起了凉意。
这哪里是杀人,这是分明是诛心。
魏瑾却并未停止,她道:“为此田制推行,吾将于各郡,重立郡兵,为我州府治下节制……各位,好自为之。”
说完,也不需要等谁回应,她便在秘书的护卫下,平静退出。
第152章 千金马骨
警告传答完毕,犯人被当场宣判。
产生的效果是巨大的。
这次策划参与袭击的是乐陵大族赵氏,其中的头领,一个不少,全被处以极刑,从犯也都被罚刑徒,没有一个跑掉。
这样一个大族,有上百的亲族,数万亩土地,仆从近万人,算是一方豪强,却被的徐策将军的一次性端掉了老巢,放在那么多士人面前,颜面扫地,最后吓得瘫软不起。
里子、面子,都被扒得一丝不剩,男丁嫡系几乎全灭,剩下的老弱妇孺,被收缴了大部分的田产,只能匆忙卖去祖宅,带着一些未满十岁的子孙登上南下的商船,生怕再被追究。
乐陵赵氏,算是一瞬间烟消云散。
来旁观的其它士族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惊得魂不附体。连前几天吃喝玩乐不想回家的一些人,都瞬间觉得这好玩的蓟县不香了。
他们放下好吃的蛋糕面条奶茶烧烤,放下美好神奇的歌舞与小说,纷纷回家,或者一字不漏,或者添油加醋地讲述了此事。
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有道理,但这已经不是强龙了,明明就是挖掘机,撞上去就得从三维降成二维。
都是聪明人,一时间,再大的地头蛇都瞬间温柔友好,曲意迎逢,不少人还写文吹均田”是古今之德政“使民有恒产,而生恒心,并居者有其屋,以耕者司其田,此孔孟圣者之行也,将使民驱行也,民之从之也轻……”
把魏瑾高高地架起来,就怕自己会成为下一只鸡。
这些人一从心,均田的计划推行起来瞬间就容易多了。
魏瑾也没有杀得血流成河的意思,毕竟文化传承还需要这些世家,一时杀了虽然痛快,但接下来,她的大部分时间估计都要放在平定叛乱上了。
当然,有些士族明面上虽然不阻止了,可私底下还是会使一些绊子,比如提高仆人的赏钱,减少佃户的田租,以此来留下那些的隐匿的人口。
但这也算是提高了收入水准,魏瑾对此是乐见其成的。
至少,入县下乡的学生们,不会再轻易遇到各种叼难,也不会莫名其妙被打出来,统计起闲田来,也容易多了。
魏瑾让他们一县一县地清查土地,一县清查完毕,随机去下一个郡县,也算是给士族一些缓冲时间。
这件事被作为重点要点,由苍秀儿和肝娘亲自管理,尤其是秀儿姑娘,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改变世界于指尖的感觉,超级用心。
这事解决了,青州的事情,便也要提上议程了。
青州有什么呢?
这里是齐国旧地,当年姜太公在这里驱赶东夷,又有姜小白成为春秋一霸,一直从春秋牛逼到战国,在东周四百年的无数诸侯国中,其排行从没输过前三,直到后来的被秦国灭了,都是七国的老二,若不是遇到始皇帝这种神仙,齐国还能苟下去。
强大的国力,孕育出了富庶的商业,青州一直都是经济重地,而且几乎整个青州海岸线,都是盐区,临淄、定陶、亢父是有名的纺织中心。
最重要的是,黄河在这里被泰山山脉怼了回去,母亲河欺软怕硬,只能绕过泰山,后来的历史里,要么走淮河、要么走泗水、走济水,就是冲不到山东半岛去,所以这也是重要的粮食产地,且因为临海,降水也算丰足,只要不来兵灾,就是个好地方。
魏瑾派兵攻灭青州巨寇曹嶷后,那位原本还在坚持抵抗曹嶷的东莱太守茫然沉默了大约三五日,便果断派人送来文书印信,表示愿意听从渤海公调派,甚至亲自前来了幽州,共同观看了对赵氏一族的公审。
鞠彭——这位非常得民心的东莱太守当时在魏瑾离开后,在位置上坐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有些晕眩的起身,随后亲自求见了魏瑾。
魏瑾也接见了他,这位太守非常年轻,不到三十的年纪,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像武将多过文士,没什么名士风度。
对方开门见山,表示愿意亲自去说服东莱士族,推行均田之制。
“为何?”魏瑾凝视着他。
“不瞒渤海公,在下出生庶族,”鞠彭低下头,眉目间甚是谦卑,“家父本是东海王手下武将,东海王得势后,得幸升任公车令,秩六百石,王弥做乱时,东海王令家父任东莱太守,讨伐王弥,然王弥势大,家父因而战死,吾被苟晞大将军任命东莱郡守,抵抗曹嶷两载,然实感独木难支……”
庶族是有地有钱,但没政治地位的大地主,他们也希望有机会成为人上人,这并不可耻。
魏瑾听懂这叨叨一大堆,核心意思无非就是他有才能,但因为出生而不被看好,现在觉得你是个好领导,希望处到一展长才的机会,均田制就是一个非常能展现我能力的机会。
她耐心听完他的户口本后,才轻轻一笑:“吾用人,从不不拘于九品之制,你只要能做好,青州刺史之位,便是你的。”
鞠彭猛地抬头,便对上渤海公那无悲无喜的明眸,一时间心中谨然,将头低得更深。
“去吧,”魏瑾低下头,“你是聪明人,如何做,应懂。”
鞠彭强自按下心跳,沉声道:“渤海公恩义如山,感激涕零,吾定以国士报之!”
说罢,他起身退出这官邸,抬头看到院中的朗朗青天,瞬间便感觉到天高海阔,几乎就想仰天长啸,但他克制住了。
从临危受命,当上东莱太守的那天,他就极为彷惶不安,这种不安在大将军苟晞被石勒所杀后,几乎就占据他的整个心神。
洛阳失陷,兖州、青州,皆尽沦陷,他每天日思夜想的,都是的如何保住家族乡民,南方毫无北伐之意,北方又甚是排外,几乎从不征召名士。
而入今,他加入了北方,方才知道,并非不召名士,而是盛名之下为虚,那些称魏瑾不愿意心胸狭窄,只用近亲的名士,不过是用这种言谈挽回颜面罢了。
果然,还是要亲自经历,才知道真假。
从今日起,他的彷惶,他的不安,都远去了,他的抱负与才华,都将有一展之地。
……
“你不问?”魏瑾看着一边淡定自若的秘书,略有一点无奈,这位秘书,最近都不当她的捧哏了,唉,每日的成果不能向人炫耀,就很闷。
“你很满意,”单谦之微笑答道,“这人定是有些才华的。”
“不错,”魏瑾靠在椅子上,伸展着因为写字而有些疲惫的手指,懒懒道,“历史上,这个鞠彭就是一个非常识实务的人,他独自一人在青州抵抗了曹嶷十年,直到祖逖大败,李矩大败刘曜后,这才带着族人逃亡辽东,投奔慕容氏,二十年后,慕容氏南下,建立大燕国,占据青州,他儿又重新成了慕容燕国的东莱太守。”
历史上,洛阳失陷后,真正抵抗石勒、刘聪的,不是祖逖,而是在洛阳南边的太守李矩,他几次三番大败匈奴汉国、石勒军队,甚至气死了刘聪,然而东晋给的回复是加封了他几个不痛不痒的头衔,便再无回应了。
祖逖也是一样,东晋并没有一点想要北上的意思,北方抵抗的力量一日复一日,没有支援,没有粮草,有生的力量被一点点磨灭,李矩祖逖先后去世,北方便就此沦入敌人之手,被石勒的侄子石虎残忍统治了二十年,然后便是近百年乱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