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县在这几年,也是人丁兴旺,几乎成为要与建邺比肩的大城市。
因为这里是北方货船靠岸的港口,南方的大量粮食、茶叶,也是从这里上船,运入北方。
更不要提这里有着当今天下最大的船坞,和最优秀的工匠。
清晨,钱塘港已经热闹起来,卖早点的铺子边挤满了人,大量牛车等着上货下货,喧哗繁盛,他们是进货的商人,虽然船上大部分北方货物都是王家有的,可这些水手通常都会私下夹带一些好货,供他们捡漏。
船队商主也知道水至清无鱼,都默许这些事情,也隐性地推动了南方的航海业发展,很多被北方士族圈占土地的贫民,都入了水手的行当,毕竟只要能带点些糖果细瓷,就能在南方赚到平时种地一年都没有收入。
到如今,想去北方的船,都得找门路。
辰时,一艘大船顺着运河,缓缓进入钱塘港的一处私家泊位。
一群民夫背着竹挑,排着队,等着码头管事分货。
随后,一桶桶散发着异味的油便被挑下船来。
“今年的桐油全在这里了。”吴兴沈家的管事四十来岁,长得很是文雅,“你看看。”
南方的造船大佬秦凤正看着大船运来的一桶桶桐油,估算着今年能依靠这些桐油做多少船。
“老爷的意思是,今年最好能多造两艘船,这也是大将军的意思……”沈管家在秦凤身边亦步亦趋,看他伸手沾了一点桐油,在指尖轻轻碾,感受着品质,不由得放低了声音。
“船这东西要按定单来,不可能插队的,”秦凤不悦地道,“这桐油防水要一层层地刷,你不是不知道,一层干了才能刷下一层,否则江河近海看不出什么问题,走得远一点,那就得沉海!”
这是古代造船最大的猫腻,木材的应力、水份、还有嵌合,都是马虎不得东西,当然,就算有问题,其它也不怕——因为没人能找他们售后。
后世元朝打日本时,给朝鲜下过大订单,还给出了苛刻的时间要求,朝鲜便干脆给他这些只会骑马的征服者做了不符合海上航行的大船,忽必烈大军兴心十足地上船,正好遇到大风,便一去不复返,遇到蒙古扩张历史上最大的损失,朝鲜也啥事没有。
毕竟茫茫大海,一但落水,能被救到那是比拿到游戏号还难的事情,哪怕抱个木板逃过了鲨鱼、体温流失、没有淡水食物而侥幸活了下来,最大的可能也是在哪个不知道的海岛上当鲁宾逊。
回家?不存在的。
至于陆地上的人,谁都不可能知道远海的路上发生了什么。
秦凤明白这一点,更不可能放松要求,他们要造的船可是要经历太平洋的风波的,这地方名叫太平,但有多不太平,大家都心里有数,一个不小心,他们可能就领贡献奖了。
“这……”管家陪笑道,“家主的意思是,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小船,可以先放放,或者,就将就着用。”
秦凤冷笑一声:“不可能,只要我在的一天,就绝不许一艘不合格的船从我手里过去。”
沈管家顿时面色一苦,却也不敢多谈,只能夸奖着他的人品,而在告退后,神色沉重地回去复命。
吴兴的家主沈充如今已经二十四岁,身长玉立,早已不是那个初去上党的冲动少年,浑身上下充盈着上位者的威势,闻言后,不由得面露无奈。
如果是普通的船匠,他当然可以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但秦凤等人是入了渤海公眼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沈家能在北方拿到大量货物,有绝大部分都是为了让秦凤安心在吴兴造船而做出的利益交换。
倘若秦凤有个三长两短,甚至不需渤海公出面,那些异人建立的奇坊商会便会更换供货商。
沈充只能亲自去见了秦凤,他到船坞时,那几个北地异人正围着一张图纸讨论。
“老大,从广州招的水手们已经培训了不少,多久开大航海啊?”
“早呢,没有西班牙葡萄牙那种基础积累,我们从零开始,怎么着也得弄个三五百水手,现在这里,乖乖走沿海积累经验吧。”
“要不要建立一个航海学校,我觉得以后这方面肯定需要人才。”
“人手,人手不足!你们谁去教!谁找代练?”
“代练也没用啊,现代早就没人会三桅木船了,航海都靠GPS六分仪,就那几个严江帮着留下的水手,还要翻译……”
“……沈充来了。”
“那先散吧,大家等会再聊。”
于是众人做鸟兽散,只把老大留下应付沈充。
“大将军如今陷于荆州,”沈充在秦凤面前温言劝慰,“杜弢乱荆已近两载,大将军为统军元帅,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然则失平不下,如今军需甚多,若献船以助平乱,也是利天下之举……”
秦凤嗤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我不想卷入你们南方的权利之争,我建我船,别给我找麻烦就行。”
沈充熟悉他的性格,也不生气:“秦兄,你我相识已经有数载,当知南方诸事烦乱,如今陛下虽于南方称帝,可所辖之地,不过扬州一带罢了,需要依靠大将军行事,他才高德寡,极善排除异己,我沈氏想居高位,便不能惹了大将军厌弃。”
如今的天下,晋元帝的身份没有血脉正统——和他一脉的司马家远亲在南方有五个,于是,长江以南,只有扬州的士族是听他任命的,荆州还在内乱,长江以北是石勒各小乡豪占据,江州(江西福建)的华轶、广州(两广)王机、都没有理会晋帝的意思。
至于云贵那些地方就更别提了,哪怕是大一统的时代,中央对他们的要求也从不是能交多少钱粮,而是不闹事不派兵去镇压,那就算当地官员于国有功,干得非常好了。
所以,说晋元帝不支持北伐也是有点冤枉他,就这种局面,别说有没有空、能不能北伐,就算有空,还得大将军王敦说了算。
“这次,造船只是将军想要试探,”沈充诚恳道,“他希望与渤海公能隔江相助……”
看秦凤还是一脸迷惑的神色,沈充干脆把话说开:“渤海公顷刻间拿下青州,震动天下,王将军大为戒备,虽然知道中间夹杂着石勒等胡人,也还是的不放心,想对渤海公示好。”
“不要想,”秦凤冷淡地看着他,“我不传这个话,你们有门路自己去找,沈充,你有决断,北方情形你也清楚,两边下注,总要有点损失。”
沈充无奈地摇头,对这些异人没办法。
秦凤赶走了沈充,又聚集起了小伙伴们:“北方化工准备开了,你们知道么?”
“知道,听说又有大佬了,”小伙伴们就很无奈,“如果不是有大航海新大陆这一波,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赢了。”
“更过分的是肝娘,她在广州也开始建船坞了,”秦凤一提这事就一肚子火,“那广州的树木更多,适合造船的巨木到处都是,我们可得搞快,不能让她又拿第一。”
“不用担心,去年广州的船刚刚走,就有一波秋台风把她的码头港口横扫了,她整个冬天都在修码头,造船肯定只是下个注而已,”小伙伴们安慰他,“对了,我觉得,培养水手的话,我们要不要试试走日本这条运输线?”
“为什么?”
“我看过了,辽东希银派去日本银矿的海船,从辽东出发,到日本银矿要行一千九百公里,我们杭州这过去,只要一千公里,距离短,如果成功的话,不但可以培养出大量的水手,也可以为去美洲做准备,按两年的水手培养时间,我们准备好了,差不多也可以去美州航线了。”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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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襄平城
渤海公一个朝夕平定青州巨贼的操作,举重若轻。
在辽东发展的话唠林钟期当然就成为辽东势力打听此事的目标。
林钟期每次和老大希银说话都被各种杠,如今得到了吹嘘女神的机会,当然便不留余力,把敌人吹得上天,再用敌人衬托女神的决断,徐策的用兵如神,普通一个闪电战,被他编成了过五官斩六将,听得旁人一惊一咋,如痴如醉。
这也瞬间吓到了占据辽东的护东夷校尉李臻,他是征战老手,从林钟期那注水严重的叙述里推断出了接近自己心意的版本后,最近都本能地收缩兵力,并且给部队下了不处暗号,到处派遣斥候,探听消息,就怕渤海公明天就说句“天凉了,该收拾李臻了”。
如果说,以前他还有占据辽东以自保的心思,现在这点心思便基本淡去了。
且不说他旁边的慕容鲜卑、段部鲜卑,光是这一年来,希银等人联络的海商贸易,就已经在辽东本地勾勒出一张巨大的关系网,更重要的是……
“成儿,你去哪?”老将军坐在庭中,大声叫住正匆忙而行的青年。
“父亲,林兄弟最近又下了扶余奴隶的订单,我最近都在这忙这事,”李成说起此事,眉飞色舞,“您不知道,如今我在扶余诸部中地位渐长,很多扶余部族都求着我送他们去渤海郡,林兄弟说,连渤海公都已经听闻我的大名,说不准回头便能升我入幽州军中……”
“够了够了!”李臻气闷地挥挥手,“去卖你的人吧!”
李成没被父亲表扬,有些失望地走了。
徒留老父看着他的背影,一番捶胸顿足。
第155章 学无止境
四月初,农忙过去,便到了初五。
渤海郡的港口边,一位位穿着新棉衣,被父亲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少年小儿穿行在繁华的街道上,他们很快聚集在一座巨大的书院门口,相互整理着衣襟束发,便开始排队,长长的队伍从街头到街尾,颇有看不到尽头之势。
周围很多大妈大爷肩戴红袖套,拿着纸和碳笔,仿佛一群提着刀枪的士卒,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这些排队者,就想知道谁会插队,他们自觉老当益壮,非常希望为维护秩序发挥力量。
被盯着的父子们战战兢兢,就怕被对方,套个插队的罪名。
这时队伍中有人内急,一位热心的志愿者大爷便帮着占位,让他快点去街边的公厕。
顺便还和后边的排队者聊了起来:“你也是郡港的么?”
回答的是个中年汉子,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黝黑脸庞和花白的头发,他的声音有些拘谨:“是渤海郡郡治南皮城人。”
帮排队的老大爷瞬间皱起眉头:“那咋来郡港了,你们南皮城不也有小学么?”
前年,渤海公成为幽州之主后,先前在上党推行的小学和部分夜校,当然也就在北方推行开来,第一处试点是在治所蓟县,开了好几个小学中学,立刻得到了蓟县贫民们的拥护与称赞。
试点成功后,便在幽州、冀州各郡的治所试探性地开展,渤海郡因为有着北方最大的海港,港口需要非常多的数学人才,所以开了南皮、郡港两处小学。
加上北方如今有钱任性,这些小学中的学子都能包两顿饭,一些成绩优异的学生,还能奖励一块肉或者一袋米。
人总是有脑子的,能够分清好与不好,更不用说早就有贫民之子用毕业后至少能当一个小吏这种“远大前程”来以为榜样,当然就引得的无数普通百姓趋之若鹜。
“你南皮不呆,来我们郡港,这不是闲得么?”人都是排外的,老大爷瞬间就不爽了。
中年汉子神色中带着几分哀求,道:“我家小儿平时最是机灵,前日闹了肚子,没能报上名,这才来郡港试试,为人父母,总不能让错过了啊。”
老大爷还是有些愤愤:“哪那么容易上,你想得美。”
正好这时,那排队的父亲回来了,老大爷离开队伍,骂骂咧咧地走了。
中年汉子松了口气,低头看了自家乖巧的小儿子,蹲下身子,认真地看着儿子,叹息道:“儿啊,这次可不能再吓得不说话了,家里没钱再给你交一次学费了。”
六七岁的小孩儿豆芽菜一样瘦小,有些瑟缩地点点头。
“请问要买些鱼干么,”一位软和温柔的女声突然问。
……
渔家女阿菜提着一篮小鱼干,用羡慕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年儿郎们,靠上前去,说这排队时间甚长,问他们要不要卖些小鱼,垫垫肚子。
这些熏鱼坊不收的小鱼都是细细去了脏腑,棉籽油裹了炸出的,因为渤海郡种棉织棉,如今棉籽油已经是豆油之外最受欢迎的油,即使大夫说此油吃多了可能会不育,但它也是油啊,价格比豆油便宜多了,而且也不可能吃多,便是她家,一月也吃不了一两次呢。
阿菜光是闻着小鱼干的味道,就一直吞口水,但她也舍不得吃。
母亲说了,这鱼干的钱,是将来给阿弟备着的学费,要让他当人上人,就是那种可以在港口管上几个泊位的大老爷——她有些不以为然,阿弟才两岁,话都说不清,还大老爷呢。
生意不错,她嘴甜,有很多人直接拿出了蒸饼来拒绝她,但也有人拿出钢钱,给孩子买了一两二两。
阿菜卖了两篮子小鱼干,身上已经有了快三百六十多个钢钱,足有三斤多重,但她步伐极为轻快,不但不觉得重,甚至觉得自己还可以现再背几袋钱跑起来。
终于,她走到了队伍尽头。
这时,伏案写字的官吏正好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是你啊,”四测玩家温吞吞甩着写得酸麻的手臂,看着这个有着一面之缘的少女,“你也来报名的吗?”
阿菜有些惶恐地摇摇头,随即,又反应过来:“我,我一女子,也可以报名吗?”
“为什么不可以,”温吞吞笑了笑,“只要不聋不哑,学费一百钱,试学二十日,考不过,就得明年再来,学费不退,入学先测知识水平,不过你们一般没有知识,会写文识字的,都去中学了。”
阿菜有些颤抖:“只要考过就可以为官吗,可是,我、我是女的啊?”
“渤海公也是女的啊,”温吞吞笑道,“再说了,上党也有女官,只要你学,只要你来,没什么不可以的,拿户籍来报名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