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跟随爸妈住进了鬼楼,鬼楼孤零零的矗立在一条偏僻的小马路边,距离周边住户颇有一点距离,门口屋后是大片荒草,以及废弃的建筑材料。不过住这里也有好处,就是地方大,房间多。这幢楼高两层,每层三个房间,还用上了马桶。
桃李随爸妈鬼楼一住就是两年多,幸运的是,两年多的时间里,奇奇怪怪的动静是有听到不少,真正的鬼却没有遭遇过一次。有很多次半夜醒来去上厕所时,看到楼下大门口或隔壁房间门前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徘徊,当时吓得要死,事后发现不过是一场虚惊。这些徘徊人影是长年在火车站附近乞讨的流浪汉,偶尔也有走丢的痴呆老人与精神病。
一家人时不时的受到惊吓,却又不以为怪,因为这里是闸北区,且毗邻火车站。闸北区另有一个非官方冠名,叫做赤膊区,穷。火车站附近这一带,本就是骗子拐子等三教九流的聚集地,什么人都有,治安非常之差。所以这一带的居民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怪事没听说过?大家见多识广,轻易吓不倒的。
而且这些人也不是每天都有,还可忍受。桃李不能忍受的是房间里堆满了鱼虾蟹等海鲜产品。人在房间里呆半天,出去都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鱼腥气。
桃李妈人轴脾气臭,早年在国营纺织厂里人家凶不过她,拿她没办法,现在进了私人开的保洁公司,和领导同事都处不好,老是被穿小鞋,分给她的区域都是最差的,活儿多且累,日子难混,加上工资不高,做的很不开心。桃李爸的差头生意日趋稳定,收入比原先在纺织厂的时候强很多,算是中高薪人士了,桃李妈就有了底气,干脆辞职做起了小生意,和老邻居合伙做水产生意。借这幢鬼楼住就是出于这个考虑,一来租金便宜,二来有地方存放货物,不怕被邻居投诉。
鬼楼地方大是大,总共六个空房间,可荒废久了,不漏风漏雨、能住人的房间却只有一间,而且老鼠贼多,偶尔也有野猫野狗来串门,所以海鲜只能放床头,人看着才放心。有时候夜里起来上厕所,一脚踏进水盆里,那才叫倒霉。
打从家里开始卖水产后,一家门出门乘车或是走在路上都会引起路人侧目,味道太冲了。没办法,家里衣服一旦洗净晾干,就赶紧收到箱子里放好,到出门的时间再拿出来换上。
自搬到这里后,距离原先学校有点远,公交车四站路,步行不可到的距离。桃李跟她妈要一块钱,用以乘坐早晚来回公交车。桃李妈搬家前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忘了女儿学校的事情。不禁头疼。
公交车费给了一个星期,桃李妈认为太浪费了。第二个星期开始,问桃李认得路了没有,桃李答说认得了。她便说:“那你以后走着去吧。早点出发,还可以顺便锻炼身体。”
桃李不愿意。一顿老拳狂风暴雨般捶下去,再问:“现在愿意走去上学了吗?”
桃李眼含泪水,说:“愿意了。”
人小,腿短,没把握好时间,连续迟到了两天。学校老师问清原因后,骑着脚踏车,亲自来了一趟鬼楼,找桃李妈谈话,把她批评了一番。谈话半天,终于就桃李上学一事达成一致:今后每天发一块钱给桃李乘公交车。
老师前脚人走,后脚桃李妈把门一带,喊了桃李到面前来,头发一把薅住,劈头盖脸一堆耳光快似无影掌,打完再问:“明天你怎么去上学?”
桃李吞咽着眼泪,护住头脸,抽抽搭搭说:“我走路去。”
“还敢不敢迟到?”
“不敢了。”
“老师要是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我自己需要走路锻炼身体。”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于是桃李开始了脖子上挂着钥匙,背着书包独自上下学的生活。路上如果不东张西望,步子迈的快一点的话,其实也要不了太久的时间,四十分钟的样子而已。
住的地方太偏僻,没有一个和她同路的同学,路上总是形单影只,时间就过得格外的漫长。小马路一条又一条,总也走不完的感觉,走路时自己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看着便显得格外的孤单。
可能因为人小,且是女孩子,总是独自来往,走路上学的那段时间里面,路上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意图不轨的搭讪者、乞讨者,变态色情狂,以及跟踪狂。
长大以后,和同学们聚会,总会有人怀旧,说起童年时的上海,大家都认为那时的上海人简单淳朴,那时候的上海治安最好,坏人最少。她听了,总是很不以为然。坏人什么时候都没少过,只是那个时候的信息不够发达,以及人们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还有就是,被人知道后反被指戳的那种恐惧罢了。
她也很惊讶于同学们那些“真想回到童年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慨。
她的童年回忆,无非是直不起腰的憋屈小阁楼,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灰扑扑的天空与人群,臭烘烘的苏州河,老虎灶,井旁排队等着洗涮的马桶,马路上如潮水般的自行车流,公交车上一平米站足十来个人的拥挤,以及姆妈尖锐的嗓音与耳光,对于这些组成她童年回忆的事物,她毫无怀念,甚至于一旦想起,心底便会产生一种类似于旧伤复发的隐隐痛感。
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就在心里不无恶意地对那些想要回到童年的同学加以揣测:你现在过得是有多痛苦多不顺心,才会想要回到那种环境里面去?
在那种环境里,她一次次的侥幸脱险,得以平安长大,可能得归结于运气好,还有就是,自己的那点儿早慧与警觉。她不太会揣摩别人的脸色,嘴拙不善表达,可她却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凭本能便可分辨出谁可信任,谁又对自己抱有恶意。
每天步行四十分钟去读书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时候,时值国庆节前夕,放假前一天,放学有活动,回家比平时都迟了点。还没走到家,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她脚下踢着石子,背着书包,正闷头往前走,忽然有人叫她名字,抬头去看,是一个认识的人。这人在火车站开一家小旅馆,老婆从早到晚都在北广场拉客,她经常能在路上遇到他老婆拽着客人往旅馆方向拖。
被他叫住,她便停住脚步:“爷爷好。”
爷爷笑眯眯的:“放学啦?”问了她几句功课如何,突然话题一变,“小姑娘跟我回家一趟,上阵子借了你爸爸的老虎钳,你帮我带回去还他。”
她看看天色,迟疑道:“我回去太晚姆妈要生气的。”
“我刚刚遇到你姆妈了,同她说过了。到家里就取给你,几分钟而已,不耽误事的。这老虎钳你爸爸等着要用的。”
“哦。”
她便点头,跟在爷爷后面,这里一片老房子,道路狭窄又曲折,走完两条小弄堂以后,她停住脚步,喊住爷爷,指指右手边:“爷爷,你家旅馆应该往这边走。”
爷爷说:“你以为爷爷家只有一间房子啊?爷爷还有另外一间房子呢。”
“哦。”想了想,自言自语说,“原来我姆妈也认识你啊。”
“当然了。”爷爷笑眯眯的看她,顺势牵起了她的手,“怎么不认识?都认识的。”
她觉得爷爷的笑容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看她的眼神亲热得过了头,反而有点黏糊和怪异,她不太喜欢这样的眼神,于是走着走着,假装系鞋带,从他手中挣脱开来,一前一后的跟着他拐进了左手边的小弄堂,最后在一间破落的小院子门口停下。
因为天晚,弄堂里寂静无人。
等她走过去,伯伯伸手揽住她后背,手上稍稍用了点力,将她往院子里推:“跟我一起进去拿,爷爷还另外有好东西送你。”
她站在院门口,不动,手紧紧抓住门旁一颗细细的香樟树:“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你。”
“有糖果,还有玩具,一个小熊,你看了肯定喜欢。”
“不用了。我不进去,你进去拿来给我好了。”
“这孩子真是,快点,再不听话爷爷可要生气了。” 爷爷还在笑,但听声音好像有点点发急,面目看着就有点扭曲。
脑中有声音告诉她不可以随随便便进这陌生的小院子里面去,但是却怕爷爷生气,回头跟爸妈告状,爸妈爱面子,少不了又是一顿打。正为难,忽觉后脑勺有呼吸声,一股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所特有的油齁气热辣辣的就飘了过来,萦绕鼻尖。
她心里“咯噔”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思维断了路,头发也全部炸起,跟魇了似的,都不敢回头去看爷爷的嘴脸。
爷爷刚刚绕到了她的身后,揽着她的手臂,在她背后嗅她的脖子和后脑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说啥的一天。家长里短,一天又一天。俺有认真考虑过去居委会做调解员。
第5章
一瞬之后,桃李感觉脑子恢复供血,终于可以开始思考,于是蹲下去,再次去系鞋带,就此躲开爷爷的鼻子和揽着她肩膀的手。系鞋带时,后腿直伸,腰稍稍弓起,把身体重心放在前臂和前腿上,是短跑选手准备起跑的姿势。
爷爷弯腰去拉她,就在手快要碰到背后书包之时,她“蹭”的一下,瞬间爆发,以专业短跑选手的速度从向路上冲了出去,跟火箭似的,一眨眼便跑的不见了踪影。
前不久,在这条上学路上,第一次遇见搭讪不成转而试图将她塞进破旧小夏利的陌生人的时候,她跟姆妈说了,结果却换回来姆妈的责骂:“他为什么不问别人来问你?还不是因为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戆度二百五,要是聪明人,你看有谁敢去招惹!”
说了也是白说,不论什么事情,她妈的第一反应就是问题出在她身上,苍蝇不叮无缝蛋,自己是蠢驴,所以才会招麻烦。
因而这件事情她回去后就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心想万一是自己的错觉呢,自己默默的把这件事情给消化了。
不管是不是错觉,自这件事情以后,她就从不搭理路上碰到的任何认识和不认识的男人了。以前有人搭讪或问路,她还会停下来,看一看那个人的脸,现在,她只低头走路,任何人搭话,她都不理不睬。
唯有一次,因为问路的是女人,怀里还抱着个蜡烛包,包裹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娃,而且当天刚刚组织过学雷锋的活动,老师关于学好人做好事争做美德少年的教诲言犹在耳,做了这件好事,明天的学雷锋手抄报便有了素材,而恰好她又知道那条偏僻的小马路。这一带棚户区、旧里弄集中,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的窄巷多而稠密,低矮破旧房屋密密麻麻,有如迷宫,若不是她,一般人还真不知道。
所以她便领着这女人去她要去的地方。
蜡烛包里的小娃娃无声无息,睡得香甜,但女人仍然一路走,一路轻轻颠她的小宝贝,边把下巴在蜡烛包的尖尖头上蹭,温柔唱着童谣:“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开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唱到这里,女人自己就咯咯笑了起来。
要去的那条小马路有点点远,走到一半,天下起了雨,女人仍然在同孩子讲话。桃李没有伞,便把书包顶在脑袋上,抽了本练习本出来,递给女人,想叫她帮小娃娃遮挡一下。蜡烛包里的小娃娃仍然面朝天温顺的躺着,雨水落在面孔上,不动也不出声。
女人没有伸手接书,只是催桃李说:“咱们走快点,快点就好了,到了就不怕了!”回头安慰怀中小娃娃,“小宝贝,勿要吓,勿要急,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到了。”说话时加快了脚步,一双尖细高跟鞋如鼓点般敲打在水泥地面上。有雨滴落在眼睛上,黏住了一缕头发,她伸手去揩,却不小心把头发给扯离了头皮,终于整理妥帖时,一大片刘海给转到了耳朵这里。
桃李看呆住,没忍住,提醒她说:“阿姨,你脸上有黑色的水流下来。”
女人慌慌张张再去揩,已经淋得掉了色的两根眉毛就没了影,露出光秃秃的眉骨来。
女人看看手掌心的黑色污渍,“啧”了一声:“描了那么久的眉毛,都给擦掉了!”一时懊丧,忘了捏嗓子说话,忽然就变成了男声。
桃李眼看着她假发头套歪掉,两根眉毛泡汤,面孔上厚厚脂粉淋去,雪雪白的皮肤变黑,现出嘴唇上一丛胡须茬儿,还有说话时在蕾丝花边领口内忽隐忽现的喉结。
看着看着,练习本一把丢掉,桃李转身拔腿往回跑。
女人正顾影自怜,见状伸手去抓:“小妹妹,你勿要跑!”
已经跑开,听见身后有什么落地的声音,桃李忍不住回头去看,是女人原本抱在怀中的蜡烛包,蜡烛包里,白胖的塑料娃娃面朝着她,冲她诡异的微笑。
如果真的把人领到了那条偏僻的小弄堂内,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那人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人真的只是想让她领路而已。可遇到过那么多搭讪的坏人,没有哪一次使她像今天这样恐怖,这一次是真的把她给吓到了。恐惧到极点,连哭都忘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远远逃走。
桃李没了命似的向前狂奔,一口气狂奔到家门口。幸运的是家里有人,有一点光亮从二楼窗口透出来,是姆妈在做饭。
桃李大叫一声“姆妈”,张口就哭了出来。嘴巴咧了老大,脚步却没停,继续往里面冲。天已经完全黑透,二楼厨房窗户透出的那点光亮照不到一楼门口,没避开堆放在门口的一堆砖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倒地时,她下意识伸手去撑,结果就听见自己的手臂骨头发出一声脆响,类似干硬的木材被折断的声音。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跟姆妈讲:“我骨头疼,头也痛,明天你帮我跟老师请下假好不好?”
姆妈两根眉毛竖起来:“想逃课?寻死是不是?功课跟不上,看我打不死你!”
早晨,她爬起来,用一只手刷牙洗脸,吃完饭,走到门口时,实在吃不消,又讲:“姆妈,我胳膊真的疼。”
姆妈随手抄起旁边扫帚,往腿上劈头盖脸抽下去,抽完,问:“还疼吗?”
她护着手臂,眼泪汪汪说:“不疼了。”
“那去吧!”
默默走到门口,在昨晚绊倒她的砖石堆上坐了坐,假装忘记自己手臂受伤的事情,努力半天,仍然忘不掉。终于还是回头说:“姆妈,我的胳膊断了。”
她妈急着去铜川路水产市场拿货,去晚了,都是人家挑剩的歪瓜裂枣,卖相不好,还有损伤。心急火燎的伸手在她手臂上摸了摸:“哪有的事!哪里撞了个包,也想来骗我!”戳她的额头骂,“才几岁,就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