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成为孤儿,也害怕成为孤儿。
她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想要爸爸妈妈,想要奶奶。
还没走出单元楼,陶桃就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了,极力压制着内心的那股巨大的惶恐感才没让自己崩溃。
早晨的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去医院的路上,她完全忘记了程季恒的叮嘱,将自行车骑得飞快,还连闯了好几个红绿灯,其中一次闯红的的时候还差点被一辆轿车给撞了,幸亏那辆轿车及时踩了刹车,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医院后,她匆匆地把车停到了自行车棚,一路狂奔去了住院部大楼。
堵在电梯门前的人群依旧是乌泱泱的一片,陶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楼梯,两节并做一节地朝上冲,并且丝毫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
冲到七楼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呼吸极其急促,喉咙里也泛起了血腥味,胸膛内的一颗心更是憋得像是要爆炸。
然而奶奶却不在病房,程季恒也不在。
那位护工正在给瘫痪在床的老大爷做按摩,听到脚步声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来人是陶桃,当即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哎呀你怎么才来呀!”
陶桃惊慌失措:“我奶奶呢?”
护工急切地说道:“正在抢救呢,手术室在十楼,赶紧去吧!”
“抢救”两个字如同一把尖刀,直戳戳地捅进了陶桃的心脏。
她的眼前猛然一黑,继而转身就跑。
当陶桃跑到手术室外的时候,程季恒正要给她打电话,看到她之后,他不由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她会来得这么快。
陶桃径直朝着程季恒冲了过去,惊恐不安地看着他,气喘吁吁地文:“奶奶、奶奶呢?”
看着她苍白不已的脸色和充满惶恐的目光,程季恒竟然感觉到了心疼,就像是一根针扎在了他的心头肉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心疼过谁了。
但这回他没有继续隐瞒她,实话实说:“还在抢救。”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了句,“苏医生主刀,你不是最信任苏医生么?他可是云山县人民医院最好的医生,所以奶奶一定不会有事。”
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为了安抚这颗傻桃子,他竟然把苏晏捧到了天上。
然而这些安抚对陶桃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相信苏晏,可是更害怕失去奶奶。
心中围堵着恐惧的那一座大坝决了堤,恐惧感如洪水猛兽般席卷了她的内心。
她的视线瞬间就模糊了,开始崩溃大哭。
程季恒能明显地感觉到此时此刻这颗傻桃子身上那股惯有的坚强与不屈的劲儿头不见了,仅剩下了恐惧与脆弱。
丢盔卸甲后,她又变成了一个不堪一击的小女孩。
他的心更疼了,这是自从母亲死后再也没有体验过的感受。
他总以为自己的心早就硬透了,不可能再对任何人施以感情,但是面对这颗傻桃子的时候,他又为她出现了例外。
像是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从他那颗坚硬无比的心脏表面扣下了一片鳞片,他还没有察觉到,心就已经开始疼了。
忽然间,他有了股想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冲动。
这是个不好的预兆,他极力克制着这股冲动,但是毫无用处,行为不受理智的控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双臂已经朝她伸了出去,用力地把她抱进了怀中。
他想当她的铠甲,为她遮风挡雨,呵护她一生。
在他的怀中,她不需要坚强勇敢,她可以永远是一个天真又傻气的小女孩。
“别怕,还有我。”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覆在了她的脑后,让她的脸颊紧贴在自己心口。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姑娘,目光即柔和又坚定,起誓般笃定地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他不知道这种话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但他确实这么说了,并且不受控制。
被恐惧笼罩着的人,就像是乘坐着一叶轻舟漂泊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黑云压境,海面波涛汹涌,巨浪滔天。乘坐小舟的人,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自己唯一的栖身之处随时可能被巨浪打翻,自己的结局不是葬身鱼腹就是葬身大海;最期待的事情,是有人救她,将她从孤独与恐惧中拯救出来,让她避免被巨浪打翻。
没人想孤零零的活着或者死去,除非在这世上再无羁绊。
对于陶桃来说,程季恒就像是那个救她的人。
他的怀抱很安全,没有风浪,也没有孤独和恐惧,能给她带来暂时的稳定与安宁。
他还说,会一辈子陪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他了腰,躲进了他的怀抱中。
如果,真的能让她躲一辈子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就不用面对现实了。
或者能够将时间暂停也行,这样她就永远也不会得知从手术室里传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虽然她奢望着最终传出来的是好消息,可是更害怕是坏消息。
她又想到了父母去世的噩耗传来的那一刻,她是多么的惊恐,像是被忽然摁在了砍头台上,她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悬挂着刀的那根绳子就已经被砍断了,锋利的刀穿透了她的脖子,巨大的痛苦传遍了她的全身,令她眼圈发黑,意识全无。
是奶奶给了她勇气和依靠。
那个时候,奶奶所承受的痛苦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但是她却硬生生地收敛起了全部的悲痛,将不知所措的她抱进了怀中,温柔又坚定地对她说道:“别怕,你还有奶奶呢,奶奶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长大,陪着你嫁人。”
然而她才刚刚长大,还没嫁人呢,奶奶就病倒了。
一直到上小学之前,她晚上都是跟着奶奶睡觉。
小时候她晚上做了噩梦,从梦中惊醒,害怕地哇哇大哭,奶奶会将小小的她抱进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抚她。
奶奶信神拜佛,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股香味,令她安心,她很快就会重新入睡。
父母去世后,奶奶为了供她上学,去玩具加工厂当过廉价劳动力,给玩具打包,一个小时才七块钱,从早干到晚,一天才能挣几十块钱。
她还去当过清洁工,大街小巷地捡垃圾、卖废品。还熬夜缝鞋垫,晚上在路边摆地摊卖。
她就像是个铁打的老太太,吃的了世界上所有的苦,只为了抚养她成人。
她还记得自己收到东辅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奶奶激动地整整一个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出了门,去云山还愿。
在她高考前的那一段时间,奶奶天天去云中寺烧香。
在前半生,她将她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儿女;到了后半生,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她又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孙女。
陶桃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这辈子没有办法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
手术室外的走廊幽长,寂静。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散发着清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陶桃浑身都在发抖。她身上穿着短袖,白嫩的胳膊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紧地抱着程季恒,贪婪地索取着他身上的温度。
程季恒也一直抱着她,不停地安抚着她的情绪,语气温和又耐心。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这么温声细语地说话。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手术室门上的红灯灭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陶桃感觉到了窒息。
她僵硬地离开了程季恒的怀抱,呆若木鸡地盯着手术室大门。
淡蓝色的大门缓缓打开,苏晏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
天花板上的冷白光线打在了他的脸上,映出了他神色中难掩的疲惫以及……悲伤。
他做过无数台手术,每一次都是与死神赛跑。起初,他内心会有波澜,跑赢了,他会开心,会自豪;跑输了,他会难过,会陷入自我怀疑。但是时间长了,他也就麻木了,虽然他还是会努力的与死神赛跑,努力地赢过死神,但已经没有了胜负心。
赢了,他会恭喜病人挺过了这一关;输了,他会安抚家属。再也不会将输赢定性在自己身上。
唯有这次。
他很悲伤。
纵使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救回她的奶奶。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为她做不了,甚至不能为她救回唯一的亲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
向家属阐述手术结果,是他的职业常态,他已经可以从容地面对病人家属的任何反应。
唯有这一次,他做不到。
他从小和她相识,很清楚奶奶对于她的意义。
他欲言又止多次,最终,他哑着嗓子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陶桃僵在了原地,一颗心瞬间跌至谷底。
她想到了昨晚离开医院的时候,奶奶轻声跟她说了句:“桃子,再见。”顿了下语气,她又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还对程季恒说了句,“替我照顾好她。”
当时她并为多想,反应和以往每一个晚上都一样——挥手跟奶奶说了声:“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还说了句,“我明天再来看你。”
奶奶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她明明笑得很慈祥,但是眼底却蕴藏着化不开的悲伤。
或许,那个时候奶奶就有了预感,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颗一直呵护着她的大树倒了。
她的眼前在一阵阵的发黑,世界动荡,天崩地裂。
一阵巨浪袭来,把她的船掀翻了。
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头彻尾地吞没,灌满了她的鼻腔,窒息感强烈,导致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就在她快要溺死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中的时候,程季恒忽然捧住了她的脸颊。
“看着我!”他的语气坚决,不容置疑,眸光漆黑却深邃,逼着她正视自己的目光,“看着我!”
他字句笃定,很有穿透力。
像是被打了一剂强心针,陶桃逐渐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
程季恒直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别害怕,你还有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陶桃的视线再次模糊了,又一次躲在了他的怀中,开始放声大哭。
第24章
奶奶走得很匆忙, 陶桃毫无准备,崩溃大哭过后,她不得不收拾心情, 拼命忍下所有伤痛,开始给奶奶处理后事。
程季恒一直陪在她身边, 很多事情也是他在帮着她处理。
如果没有他, 她一定会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医院确认病患死亡后, 遗体会直接拉去殡仪馆。殡仪馆内也有专设的灵堂场地。
陶桃给奶奶擦干净身体、换上寿衣后,和程季恒一起跟随着灵车护送着奶奶的遗体来到了殡仪馆。遗体先放到了灵堂后的水晶棺内, 三天后进行火化。
按照云山的规矩,在这三天期间,陶桃需要给奶奶守灵。
殡仪馆内也有专门出售丧葬用品的超市。安置好奶奶的遗体后,陶桃和程季恒一同去了一趟丧葬超市,买花圈、灵位牌、骨灰盒等办丧事必须要用的东西。
按照规矩, 为死者守灵的时候, 晚辈们必须披麻戴孝, 具体指得是穿戴白孝布。
孝布的制作流程很简单:截七尺白麻布,在中央剪个圆洞, 套在头上;然后再剪裁一条细白布,系在腰间;最后再剪裁一截白布,折成帽子的样式戴在头上,一身完整的孝布就制作、穿戴好了。
一个人差不多需要八尺左右的麻布,陶桃没有兄弟姐妹,奶奶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工作人员问她剪裁多少的时候, 她的回答是:“我一个人的就够了。”
工作人员正要准备开始剪,程季恒忽然说了句:“两个人的, 还有我。”
陶桃一怔,诧异不已地看着他。
程季恒的语气很轻,却很坚定:“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知怎的,那一刻陶桃的心尖忽然狠狠地颤了一下。
下一秒,她的眼圈又红了,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
程季恒无奈一笑,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用拇指轻轻地为她揩去眼泪:“怎么又哭了?先不哭了,歇一会儿再哭,不然多累呀。”
陶桃的眼泪依旧止不住的往外冒,却又忍不住地想笑。
幸好,她身边还有程季恒。
如果没有他,她一定会陷入绝望。
是他的陪伴与呵护给了她一线生机。
裁好孝布,他们两个人拎着买好的东西返回到了灵堂。
布置好灵堂后,陶桃开始给奶奶生前的亲戚朋友们挨个打电话报丧。
奶奶和爷爷都不是云山本地人,当年逃荒的时候来到了云山,所以他们在云山几乎没有什么亲戚。陶桃主要是给奶奶生前的好友打电话,这些好友有些是她们的邻居,有些是奶奶当年在玩具厂打工时认识的朋友,有些她早年在纺织厂里当女工时认识的同事,还有云山寺的了空住持。
奶奶生前很喜欢去听了空住持讲经,陶桃也曾跟着奶奶去听过几次。了空住持讲经通俗易懂,又生动形象,还风趣幽默,确实很有吸引力。
云山县大半部分信佛的中老年人,全是了空住持的铁粉。
陶桃是中午打得电话,到了下午,前来吊丧的邻居朋友们陆陆续续的来临。
按照规矩,每来一位前来吊丧的长辈,陶桃就要给他们跪下磕一个头当作谢礼,这是身为小辈必须遵守的礼节。
她从来没打算让程季恒陪着跪,然而当第一位前来吊丧的长辈出现,她屈身跪下的那一刻,程季恒竟然也陪她跪了下来。
那一刻陶桃再次感受到了震惊与诧异。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程季恒也扭头看向了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既然答应了会一直陪着她,就一定会一陪到底。
陶桃读懂了那个眼神,刹那间,眼圈又不自觉地红了。
第一位来者是一位老太太。
陶桃认识这位老太太,她是奶奶在玩具厂工作时认识的同事,俩人的关系不错,以前还经常会相约去云山烧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