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并不想和苏晏说那么多,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现状,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情。
在云山这种小县城中,女人未婚先孕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会被人骂不知廉耻——这也是她要离开云山的其中一个原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后也被人指指点点。
虽然她知道苏晏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人,但她不确定他会不会看不起她。
不论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她都想在临走前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毕竟曾经喜欢过他那么多年。
犹豫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嗯,要搬家。”虽然她现在已经有点显怀了,但好在身上穿着的这件毛衣比较宽松,刚好能遮挡住她的肚子。
苏晏立即追问:“搬去哪里?”一个月前,他们两个曾见过一次面,还是他去找的她,那时他才知道程季恒已经离开了,但是她并未和他多说什么。
所以他有预感,她这次要搬家,一定和他有关。
陶桃不想告诉他自己准备去哪里,但一时半会儿又编不出合理的假话,怔愣了一会儿才回道:“我、我想出去看看、看看世界。”
说完这话后,她自己都脸红了。
这理由实在是无法令人信服。
苏晏微微蹙起了眉头,略带无奈地问:“你要去哪里看世界?”
陶桃破罐破摔了:“世界那么大呢,走哪儿算哪儿。”
苏晏没说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倏尔启唇:“我陪你去。”
上次他提出要带她去青海,却被她拒绝了,但他并没有死心,也没有放弃。
他还是想一直陪着她。
她是他从小就放在心里的女孩。
陶桃明白他什么意思,轻叹了口气:“不用,我自己可以。”顿了下语气,她又说道,“我不值得你陪,一点也不值得。”
如果……他能早点来找她就好了,在她还喜欢他的时候,她一定会答应他。
但是现在不行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是个很糟糕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他。
他值得更好的。
苏晏不明白她现在为什么会对他这么狠心,只是因为程季恒么?可是程季恒现在都已经离开了,她为什么还是忘不了他?
沉默片刻,他启唇询问:“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么?”他的神色中也带上了几分哀求。
陶桃没说话,心头泛起了一阵酸楚,还有点委屈。
她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她给过他机会,她倾注了自己整个青春的勇气去请他看电影,但是他拒绝了。
越想越委屈。
最近一段时间,她无法很好的控制情绪,内心忽然掀起了一阵剧烈的波澜,心底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在顷刻间破土而出,瞬间席卷了心扉。
她红了眼圈,委屈又愤怒地看着苏晏:“我喜欢过你很多年,从小就喜欢,我为了你拼命学习,为了你考东辅大学,为了你把一本自己不喜欢的书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回头看过我。我不是没有给你过你机会,我给过你机会,我请你看电影,我想和你表白,但是你拒绝了我。”
苏晏怔住了,呆愣愣地看着她:“什么时候?”
陶桃也怔住了,刹那间,她明白了什么,石化般僵在了原地。
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忽然有些窒息,还有些晕眩,眼神也随之空洞了起来。
许久后,她的目光才重新聚焦,但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哽咽着说道:“我不敢直接去找你,所以让他替我去请你看电影。”
像是被一刀捅进了胸膛,苏晏感到了一阵钝痛。这一瞬间,他的眼眶也红了,绝望地看着陶桃,嗓音极其嘶哑:“他根本没有来找过我。”
如果他来了,他一定不会拒绝她。
得知真相的这一刻,陶桃的心理防线再一次的崩塌了,瞬间泪崩。
原来他一直在骗她。
他对她说过得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是处心积虑。
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只把她当成好玩弄的小丑。
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
天下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
苏晏的视线也模糊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错过了心爱的姑娘。
但是他不甘心。
错过了一次而已,他不想再和她错过一生。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再次启唇,认真又包含期许地问道:“我们能,重新开始么?”
陶桃哭着摇头。
不行了,现在不行了。
苏晏急切道:“桃子,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么?我一定……”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陶桃就哭着打断了他:“我怀孕了。”
苏晏僵在了原地,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陶桃把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抚平了宽大的毛衣,让衣服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微微隆起的小腹显露无疑。
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极力压抑着哽咽,认真又严肃地说道:“不行了苏晏,现在不行了。”
苏晏的视线猛然一昏,像是忽然被人打了一拳,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拳不由自主地紧握,极力地抵抗着内心的翻江倒海。
许久后,他才勉强使自己保持冷静,红着眼圈看着她问:“你要、留下这个孩子?”
陶桃点头:“我现在只有这个孩子了。”
苏晏气急败坏:“你想过以后该怎么办么?你才二十岁!你一个人怎么养孩子?怎么养自己?”
这些问题,陶桃全部考虑过,她回答的十分冷静:“我已经把房子卖了,明天就会离开云山。”
苏晏:“然后呢?”
陶桃:“然后把孩子生下来,再也不回来了。”
苏晏连声追问:“你没有钱了怎么办?怎么养孩子?”
陶桃:“我有手有脚,怎么都能活下去。我以前能赚钱给奶奶治病,以后就能赚钱养孩子。”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是我的孩子,我不能抛弃他/她。”
她已经被抛弃了太多次,很明白被抛弃是什么滋味,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她的孩子。
更何况,这个孩子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苏晏沉默了,定在原地,无奈又绝望地看着她。
陶桃垂下了眼眸,很怕在他的眼神中读出鄙夷的情绪,这会让她很难受,所以她想让他立即离开,语速极快地说道:“我现在有钱了,你把卡号留给我,我把欠你的钱还你。”
事到如今,苏晏终于可以说实话了:“不用还给我,那不是我出得钱。”
陶桃猛然抬头,诧异不解地看着他。
苏晏:“是他出得钱。”
陶桃的目光再次凝固了。
原来,他这么有钱么?不是无家可归身无分文么?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在骗她?所有的身份信息全是编造的对么?为了迷惑她,博取她的同情心,欺骗她带着他回家,最后再骗她上床。
保证一辈子不离开她是假的。
答应她会回来是假的。
就连发的誓也是假的。
他对她说过得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是不是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唯一,但他却一直在玩弄她,玩够了就扔,从来没对她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还让她有了孩子。
这二十万算什么,她的暖床费?
或许,他这种有钱的大少爷对很多女人都这样吧,只不过她是最傻的那一个。
她把他的虚情假意当了真。
肚子忽然很坠,还有些紧缩感,像是肚子里面的孩子感受到了她剧烈的情绪起伏,弄得他/她很难过,所以在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不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她很想问问苏晏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这件事,但是在开口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没有资格责怪苏晏。
他提醒过她很多次,让她别那么相信程季恒,让她离他远点,但是她不听。
是她自己太傻,怨不得任何人。
客厅的气氛忽然陷入了死寂。
两人相顾无言,之间明明只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却像是隔开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久之后,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陶桃:“我……”
苏晏:“我……”
欲言又止,气氛再次陷入了僵局,最终陶桃先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还要收拾东西,要不你先走吧。”
她本打算请他吃饭,但是现在她不敢了,很怕他会瞧不起她,不愿意接受她的邀请。
与其被拒绝,不如自己先开口。
苏晏置若罔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开口:“我娶你。”
陶桃震惊不已,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苏晏已经下定了决心,语气很坚定:“我们一起离开云山,再也不回来了。”
他很清楚云山的风气,也知道这个地方对她而言只有伤心的回忆,所以他理解她为什么想要离开,也理解她为什么再也不想回来了。
他不会阻止她离开,但会陪着她离开。
是他对不起她。
过去的那么多年,他一直都知道她喜欢他,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回应过她的喜欢。
他一直在忽略她,还凭借着她对自己的喜欢变得越来越有恃无恐,一次又一次地践踏她的喜欢。
如果他没有忽略她就好了,如果他能够早点意识到她会爱上别人,哪怕只是比现在早几个月,她也不会被程季恒伤害。
是他亲手将她推向了程季恒。
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他会用尽余生去弥补之前犯下的错误。
他不想再错过自己心爱的姑娘了,也不嫌弃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想生下来,他就愿意和她一起抚养这个孩子。
陶桃再次红了眼眶,即有酸楚,也有感动。
她很感激苏晏不嫌弃她,也很感激他这么喜欢她。
但是……他们不可能了。
以前她就配不上苏晏,现在更配不上了。
感情这种东西,错过就错过了,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如果,她当初没有遇到程季恒就好了,这样的话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早上八点,东辅,南郊火葬场。
“程先生生前与老衲有约,老衲答应了他,待其去世之后必定要为他做七天的法事、念诵七天的《地藏经》来超度他的亡灵。”
这位是东辅大佛寺的住持寂原,一开口就是老和尚了,普度众生的味道相当浓郁。
程季恒眸光淡淡,轻启薄唇,漫不经心:“不必了,家父临终前曾交代过我,待其死后一定要低调处理,不发讣告不办葬礼不予超度,所以今天就不麻烦您了,赶紧回庙里去吧。”
程吴川是昨晚咽得气。
对于程季恒来说,这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忧的是,他还没折磨够他。
喜的是,他终于可以放心地去找傻桃子了。
程吴川死后,他压根就没发讣告,直接找人把他的尸体拉到了火葬场。
按规矩尸体火化的时间应该是人死的第三天,但程季恒并不想在他身上再浪费几天的时间,所以果断选择了加钱插队,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把他烧成灰。
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了一个臭和尚。
也不知道是谁向他透露的程吴川的死讯。
面对着这个臭和尚,程季恒倍感无奈:“家父生前罪孽深重,灵魂肮脏至极,所以他根本不配得到超度,只配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您从哪来的就赶紧回哪去吧。”
寂原当了多年大佛寺的住持,走哪都是备受尊敬与重视,第一次见这种轻狂无理之人,不由有些愠怒:“我既答应了程先生,就一定不会食言!”
和尚果然磨叽,程季恒长叹了一口气:“那行,我也不叨扰您工作,您念您的经,我烧我的爹,这没冲突吧?”
寂原:“……”
程季恒没再搭理他,轻轻挥了下手指,跟在他身后的工作人员就把程吴川的尸体推进了火化室。
寂原气急败坏,圆润的小胖脸都被气红了:“世上怎有你这种不孝子?你姐姐在佛前跪了整整一夜向佛祖祈祷保佑你父亲早登极乐,你呢?”
程季恒明白了,原来是程羽依把这烦人的臭和尚请来了。
不必多想,一定是那位姓周的医生打电话通知的她。
这个世界上,爱管闲事的人可真是不少。
比爱管闲事的人数量还多的人,是坏事做尽还偏要信神拜佛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程吴川,柏丽清,程羽依还全是这种人。
程季恒再次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询问寂原:“您觉得我像好人么?”
寂原甩手拂了拂袈裟,愤然道:“我看您心中必定无佛,需要好好修心修行才是!”
程季恒无奈:“既然您知道我不是个好人,还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庙里没活干了么?非要在我这浪费时间?”
寂原:“……”
冥顽不灵!
冥顽不灵至极!
大佛寺住持从未遇到过如此顽固不化之人,无奈至极,也屈辱至极,没再与这个不孝子多言,当即拂袖而去。
程季恒不由舒了口气,世界终于清静了。
现代化火化技术十分成熟,不到半个小时,程吴川的尸体就被烧成了灰。
程季恒连骨灰盒都没给他买。
骨灰出炉后,工作人员会用一柄铁铲将还在散发着热气的骨灰放置在一个石台面上,让家属将灰烬中非骨灰的杂质挑出。石台面中间有个大洞,以供家属扔杂质。
其实就是个焚烧垃圾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