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松剜了眼儿子,又一耳光打过去,恨地将剑扔到地上。
他深深地呼吸了口,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方才大夫说过,袖儿的血里有股很淡的花香味,是中了慢毒,而且有段日子了。
下毒,无非下在饮食、香料和胭脂这些常能接触的东西里,他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护着闺女,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说明下毒之人要么是吴锋这种武艺极高强的杀手,要么就是平日里能接触到袖儿的人。
她院子里如今是太平的,可前段时间却不太干净。
有江娴安插过来的刘妈妈,还有同陆令容走的很近的青枝,一心讨好南淮的海月……都有可能嫉恨袖儿。
“良玉,你去把南淮院里的婆子丫头全都拘起来,给我严加拷问。”
陈砚松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忽然抬手,叫住李良玉。
“不行,不能打草惊蛇。”
陈砚松原地踱步,细思了片刻,低声道:“把消息放出去,说大奶奶忽感不适,在酒楼小产了,性命垂危,主要盯住南淮院里的人,还有那些从南淮和江娴院中撵出去的。”
这边嘱咐罢,陈砚松招招手,把大管家陈泰叫到跟前。
“你去江娴娘家那边走一趟,不必留情面,该拿的人,都给我拿回来,仔细拷问。”
话音刚落,酒楼屋檐下的大红灯笼闪了下。
左良傅从里头疾步走了出来,他还穿着那身深紫色直裰,衣裳上有极多被刀划破的口子,手里拿着绣春刀,阴沉着张脸,仿佛要吃人似得。
“袖儿怎样了?”
陈砚松忙迎上去,问。
“血暂时止住了,昏迷着。”
左良傅眼里的担忧之色甚浓,狠狠剜了眼陈南淮,没搭理。
他让大福子将马牵过来,对陈砚松道:“陈府和这边你先盯着,我去抓捕吴锋,他受了重伤,跑不远,本官就算把洛阳翻过来,也要把他挖出来。”
“好。”
陈砚松亲自帮左良傅牵住马缰,看着男人单手翻身上马,心里暗喝了声彩。
“这边你放心,我寸步不离。”
左良傅点了下头,双腿狠夹了下马肚子,很快就消失在细雨微风中。
……
旁边痴愣的陈南淮忽然回过神儿来,眼里又恢复了生的光彩。
他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连声问:“她没死对不对?到底怎么了,她中毒了?是谁下的毒?除了吴锋,还有谁要害她,害我女儿?”
“去酒楼找个屋子,睡去。”
陈砚松叹了口气。
方才他也是急眼了,哎,若说痛苦,南淮绝不比他和左良傅少。
“好孩子,去歇着吧,爹不会让你妹妹出事。”
妹妹。
陈南淮怔住,不知该哭还是笑。
他一把推开父亲,闷着头朝酒楼里奔去,刚跑到雅间门口,就闻见股浓郁的药味。
好多次,他指尖触上门,都不敢推开。
自打盈袖恢复记忆以来,他像狗皮膏药似得黏在她身上,想法设法地见她,如今却不敢了。
陈南淮头抵在门框上,失声痛哭,眼里滴滴落在早已湿透的鞋尖。
只要她能活着,做妹妹,也好。
……
*
洛阳是个美丽的城,便是城墙上的砖,都有段动人的故事。
谁家玉笛暗飞声,美人惊了才子的梦,一颦一笑间,尽是缠绵悱恻;
洛阳也是座罪恶的城,高门深宅里的勾心斗角,王侯将相的明争暗斗,掘地不到三尺,尽是白骨。
黎明将至,天仍昏沉着,浓雾弥漫。
早起做生意的小贩都在议论,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马蹄声响了一夜,官兵四处在抓捕逃犯,还有些蒙面的暗卫闯入各家医馆中,似乎在找什么人。
左府的护卫比平日多了三倍,精兵团团把守住厢房,便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屋里很昏暗,充满了血腥味。
左良傅端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此时很是狼狈,头发稍有些凌乱,俊脸上布满血污和泥点子,虽说熬了一夜,可丝毫看不见疲态,他两眼死盯着床榻,看着两个大夫救治一个断了胳膊的男人。
昨晚从杏花村酒楼离开后,他就布控,抓捕吴锋。
可饶是他的暗卫遍布洛阳,都没有发现吴锋半点踪迹,眼看着天亮了,也不知盈袖那边什么情况,他心里越来越急,便赌了一把,去陈府试了下运气。
他运气不错,在袁玉珠生前的绣房,找到了昏迷的吴锋。
……
“他怎么样了。”左良傅喝了口老秦酒,问。
“已经无碍。”
大夫下床,躬身给左良傅见了一礼,低声道:“得亏这男子懂医术,昨晚自行止血治伤,否则必死无疑。”
“弄醒他。”
左良傅冷声命令。
“是。”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床榻上的病人缓缓转醒。
吴锋轻哼了声,虚弱地扭头,模糊间,他看见床边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大夫,不远处,坐着个英俊凶悍的男人。
认识,昨晚上这个男人被他砍了一刀,他也被这个男人卸了胳膊。
痛楚传遍全身,吴锋稍动了下,果然察觉不到右手了,男人挣扎着坐起来,问:“为何救我。”
左良傅挥挥手,让两位大夫先行下去,只留大福子一人伺候即可。
他起身,恭恭敬敬地弯腰,抱拳给吴锋见了一礼,许是牵动背上的伤口,男人疼得唇角抽了下,笑道:“吴先生这些年为朝廷做事,劳苦功高,当得本官一拜。”
吴锋冷笑了声:“我不为任何人做事,只是报仇。”
说到这儿,吴锋斜眼看向左良傅:“我把那个女孩弄得小产了,你不杀我?”
“一个女人罢了,比起吴先生,她对我没那么重要。”
左良傅笑笑,坐回椅子上。
“哦?”
吴锋古怪一笑:“既然不重要,那我要娶她,带她回西域,你不要阻止。”
左良傅忍住怒,让大福子端过去些茶水点心。
“吴先生究竟要带谁回西域,袁玉珠,还是梅盈袖。”
左良傅瞧着漫不经心,却观察着吴锋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见那男人目光闪动,满面的凄怆,接着道:
“听老陈说,当年发现袁玉珠的尸体时,她怀孕了,是你的种。”
吴锋沉默不语,闭眼,一行浊泪缓缓滑下,恨道:“都是她的孩子,她为何要厚此薄彼。”
“本官虽未见过袁玉珠,但猜想,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吴锋痴痴地笑了,像想起什么人似得:“是,像雨后的山茶花,比那个女孩美十倍,百倍。”
“所以你见色起意,强要了她。”
左良傅翘起二郎腿,唇角噙着抹讥诮:“别不承认,你既然把她骗到了外头,怎么可能不碰她。”
吴锋苦笑,脸上的伤疤更狰狞了。
“我告诉她,有她女儿的线索,杀了她的婢女,把她带出了陈府。”
吴锋扭头,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子看,喃喃道:“我忍了五年,不想再忍,在路上,我变成了一头恶狼,要她肉.偿,否则就丢下她。”
“她答应了”
左良傅语气平静,可拳头却紧紧攥住。
“对。”
吴锋抓起酒壶,牙咬开塞子,猛灌了通:“她提出了条件,可以做,但必须吃避子汤。我将那些避孕的,都换成了催孕的,后来,她就有了身子。”
“可这个孩子,袁玉珠并不想要。”
左良傅摇摇头,淡笑:“她只想找自己的女儿。”
“我知道。”
吴锋眸中泛起了泪:“越到后面,越瞒不住,她察觉到我根本不会带她找女儿。我跪下求她,让她往前看,忘记在陈府的不堪和痛苦,忘记那个丢了的孩子,和一起我好好过日子。她答应了,说想去女儿丢了的地方再看看,就和我回西域。那天,雪好大,她想要悬崖边的梅花,我立马给她折,等我回去后,她就自尽了……她骗了我。”
“她没骗你,只是恨你。”
左良傅懒懒地窝在软靠里,莞尔浅笑。
“你根本不了解袁玉珠那些年因为什么才活下来,你给了她一个希望,却又亲手打破了它。如果袁玉珠生了你的孩子,她就会对不起女儿,所以,她被你逼到了绝境。”
左良傅喝了杯酒,接着道:“其实你很清楚袁玉珠恨的是谁,否则你也不会毁了自己的脸,但你刻意忽略,把恨转移到陈家父子三人身上,你在自欺欺人。”
吴锋低头,沉默不语。
“你就算再恨,可盈袖是无辜的,你怎么忍心给她下落胎的毒,她可是袁玉珠唯一的骨肉。”
左良傅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手紧紧攥住椅子把。
“我没有。”
吴锋下意识回答,男人眉头微皱:“那个女孩中毒了?”
左良傅绷紧的弦登时断裂,他痛苦地用手搓着脸,不是吴锋,那到底是谁?
“既然不是你下的毒,那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好生养伤。”
左良傅起身,准备离去,在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吴锋。
“吴锋,你和陈砚松的恩怨,本官不管。可你若是再伤她一根毫毛,朝廷能容得下你,本官绝容不下,不会再手下留情,下次,一定砍了你的脑袋。”
……
*
天已大亮,各家商铺陆续开门。
左良傅没顾得上吃东西,骑着马,匆匆往杏花村酒楼赶去,在路过花市的时候,他特意停下,买了几株娇艳的芍药,用锦袍包住了,带去了酒楼。
酒楼方圆十丈被两府护卫围住,不让行人经过。
他抱着花,疾步往雅间走去。
屋里药味儿依旧很浓,四下看去,陈砚松此时坐在外间,显然一夜未睡,脸上的疲态甚浓,而陈南淮更是狼狈,抱着腿坐在父亲跟前的地上,痴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左良傅冲老陈点点头,示意他先去看盈袖。
进到内间后,他瞧见盈袖还是昏迷着,而荷欢这会儿坐在床下的脚踏上,趴在床边睡着了,许是听见有人进来了,立马惊醒,熬了一夜,这丫头眼睛通红。
“大人。”
荷欢忙站起来,屈膝给左良傅见了一礼,忙问:“怎么样,吴锋找到了么?”
“嗯。”
左良傅将芍药放在床边的小凳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到床边:“应该不是他下的毒,他对袖儿还有点恻隐之心。”
左良傅眉头皱的更深了,看着盈袖,手背轻轻按在她头上,还是滚烫。
“你们这边呢?”
“也没有任何进展,姑娘醒了晕,晕了醒,大管家刚才回来了,说拷问过刘妈妈等人,应该不是江太太下的毒。”
荷欢又掉泪了,姑娘底下的血淅淅沥沥的,就没止住过,再这样耗下去,小命迟早得丢。
“别哭。”
左良傅心里疼得厉害,无论如何,他不能乱,否则盈袖就没救了。
“别怕,还有我呢。”
左良傅看着盈袖苍白的小脸,忍住泪,没让它掉下,他轻轻地帮她将被子掖好,扭头,轻声对荷欢道:“我身上煞气重,怕冲着她,你先看着,我就坐在外边,和你家老爷说几句话。”
“是。”
荷欢忙答应了,拧了个热手巾把,替姑娘擦脸。
左良傅起身,轻手轻脚走到了外间,自己寻了张椅子,坐到陈砚松跟前。
原本在路上的时候,他还盘算着刺一下老陈:你给江氏下毒时候,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报应在袖儿身上。
可一看见老陈那颓然绝望的样儿,心里竟有几分不忍。
忽然,只听内间传来荷欢的惊呼声:“姑娘,你醒了。”
左良傅大喜,忙要冲进去。
可一看见自己浑身的血污,怕又累的盈袖担心,叹了口气,重新坐到椅子上。
他发现陈砚松也是如此,盯着自己左手的断指,黯然神伤,那陈南淮更甚,头越发低垂,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儿。
……
*
内间
荷欢看见姑娘醒了,仿佛比头几次醒来的精神头更好了些,女孩激动的口舌打架:“姑娘,你可吓死奴了,奴这就去叫大夫。”
“别。”
盈袖拉住荷欢。
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头很晕,肚子疼得厉害,从不知道,小产会这么痛苦。
“我没事。”
盈袖强咧出个笑,眼珠转动,发现自己床头的矮几上,摆着盆娇艳的芍药花,虚弱道:
“好,好看,谁拿来的。”
“左大人啊。”
荷欢扭头,发现大人并没有进来。
“大人说你看着会喜欢,就给你买了盆。”
“他呢?”
盈袖忍着疼,问。
“夜郎西大人有事,把大人请走了。”
荷欢咬牙。
老爷昨晚上交代过了,万不能让姑娘知道自己中毒,大家都要装作若无其事,顺着她,让她高兴。
“哦。”
盈袖有些失望,眼珠转动,问:“陈,陈砚松呢?”
“老爷守了姑娘一晚上,他毕竟上了年纪,熬不住,去歇着了。”
荷欢红了眼,接着撒谎:“你放心,孩子已经掉了,老爷也知道自己以前太蛮横,等你好了,就让你和大爷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