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濂从怀里掏出帕子,捂着口,轻咳嗽了通,冷不丁问了句:“敢问陈老爷,那位叫陆令容的姑娘在哪儿。”
陈砚松狞笑了声:“她如今是淮儿的贵妾,正在府里养伤。”
……
*
朗月当空,不知从哪里飘过几抹黑云,挡住了月亮。
湖上停着只画舫,丝竹之声阵阵传来,陈家养的小戏子正在船上练习新学的花腔。
府里近来有桩喜事,据说大爷终于将青梅竹马的表姑娘接到府里了,给了名分,是贵妾。
有人来,就有人走。
譬如大奶奶,都在传她是老爷的独生女,谁知道呢,不过能确定的是,这位奶奶红颜薄命,是个没福的,主母的位子还没坐热乎,就被表姑娘挤走,连孩子都掉了;
再譬如青枝,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她的那个妹妹雯儿被卖去了脏地界儿,可怜哪,才十四的姑娘,又没了双手,便是去当婊.子,都被人嫌弃。
上房的屋檐下挂着对大红灯笼,屋里的器具全都是新置的,衣裳、首饰一应具有,铜镜上贴着对红双喜,明明是喜庆的景儿,可偏生梳妆台上摆着支白蜡烛,瞧着渗人得很。
绣房里虽说点了龙涎香,可依旧压不住浓郁的药味。
拔步床上躺着个病恹恹的美人,是陆令容。
她并没有戴假发,光秃秃的头用块红布包着,脸色极差,稍稍一动,浑身就疼得厉害。
陆令容艰难地抬手,从床跟前的矮几上勾过来个杯子,喝了几口蜂蜜水。
女人凄然一笑,她这种心肠歹毒的女人竟然没死,还被最恨她的人接到陈府,让大夫好生照顾,然后……余生备受折磨。
门吱呀一声开了,陆令容身子猛地一颤,他来了。
熟悉的龙涎香味道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陆令容紧紧闭上眼,她感觉床微微下沉,他坐到了床边。
“今儿感觉怎样?”男人柔声问。
陆令容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小腿直抽抽,她睁开眼,看见陈南淮正微笑着看她。
他一点都没变,头上戴着玉冠,穿着月白色锦袍,眉眼如画,大抵又喝酒了,面颊浮起抹不正常的红。
“求你了。”
陆令容声音颤抖:“给我个痛快吧。”
“干嘛说这种丧气话。”
陈南淮俯下身,隔着锦被,轻轻地抚着女人,柔声道:“咱们一起长大,你先走了,我得多难过。”
说话间,陈南淮用力将陆令容往后推了下,给自己挪出更多的地方,大剌剌地坐到床边,端起那杯蜂蜜水,闻了闻,嫌弃地倒在地上。
大抵触到了小腹的伤口,陆令容痛苦地闷哼了声。
陈南淮俯身,下巴抵在陆令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耳边细语:“放心,我不会碰你,太脏。”
他听见女人痛苦地哭,笑了笑,从怀里掏出瓶掺了药的酒,强给陆令容灌了数口,看着她因药效发作,难受地扭动身子,同时小腹的伤口又扯开,痛苦又快活。
陈南淮满意地笑了。
“以前我不高兴了,总喜欢找你倾诉,你发发慈悲,再听我唠叨几句。我今儿又去左府了,在外头等了半天,都没见着她。”
陆令容疼得眼泪直流,紧咬牙关。
“我想法设法打听,她最近好多了,已经能下地了。”
陈南淮扯掉女人头上的红布,轻抚着那已经长出一小茬黑发的头皮,笑道:“对了,她在做鞋垫和香囊,肯定是做给我的,以前,她就喜欢弄这些小玩意,老劝我,让我别跟人发生争执,做错了事就要道歉,我很烦她的。”
说着说着,陈南淮忽然掉泪了,凑到女人耳边,低声呢喃:
“还是你好,会说我喜欢听的话,陪我喝酒,还把红蝉给了我,对了,红蝉呢?”
陈南淮松开手,坐直了身子,朝着屋里的黑暗角落,冷声喝道:“出来。”
烛影一闪,从屏风后走出来个只穿肚兜的女人,是红蝉。
她瘦了很多,那双大眼睛不再水灵,有些死气沉沉,小腹上有个细小的伤,还没好透,似乎是簪子戳的,修长的双腿在这黑暗里,显得甚是惨白。
“你过来。”
陈南淮招招手。
红蝉身子剧烈颤抖,仿佛听见什么可怕的声音,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
“过来!”
陈南淮怒喝了声。
他将瓷瓶剩下的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药力渐渐发作,他眼热心跳,一把将红蝉拉到床上,和陆令容并排而卧。
“令容,我知道你身子不好。”
陈南淮已经意乱情迷,掐住红蝉的脖子,疯狂地做坏事,他扭头,笑着看陆令容,拍了下女人的脸蛋儿,微喘道:“没事,让这小丫头代替你,你好好看着,学着。”
一股恶心感涌上来,陈南淮越来越疯,他想起了当时和盈袖的度过的无数夜晚,她会狠狠地咬他的胳膊,小猫爪子把他的背挠成了棋盘。
陈南淮再也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他逐渐清明,厌恶地放开红蝉,默默地起身穿衣裳,低着头,离开了绣房。
绣床上的红蝉已经没了半条命,两条腿不住地打颤,血源源不竭地往出流。
多少日了,他一想梅盈袖,就来折磨她,丝毫不顾她也小产了,这样毫无节制地折磨,她也会下红没命啊。
对喽,他在报复。
红蝉凄楚一笑,挣扎着坐起来,头埋进双膝痛哭。
她感觉自己糊涂了一辈子,好像忽然清醒了,她恨自己贪慕虚荣,可更恨小姐卖了她。
红蝉转身,愤怒地瞪着颓靡绝望的陆令容,扬起手,重重地打了下去……
*
夜已深,就连虫儿都懒得叫唤。
陈南淮跌跌撞撞地从小院跑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很脏,可如果不这么做,心里的那口气就顺不了。
越来越恶心,他趴在湖边,猛吐了通。酒劲儿忽然就上来了,头越发昏沉,他没别的想法,就想见她。
他知道他们曾经的小院在哪儿,尽管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陈南淮一路狂奔过去,推开上房的门,登时痴愣住。
原本华美温馨的新房,如今空空如也,老爷子说了,盈袖屋里的东西可能都被吴锋抹了毒,一件都不能留。
她用过得梳妆台、浴桶、雕花屏风还有绣床,全都烧了;
她穿过的亵衣、夹袄,戴过的首饰,全都埋了。
屋里空了,什么都没了。
陈南淮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闭起眼,走进去,手凭空触摸,回想着过去。
这里以前是一张书桌,桌上摆着盆墨兰;
再往里走时要当心了,地上的那块厚地毯里总会藏一支钗,他不知被绊过多少回了;
最里头是一张贵妃榻,她午时总要眯会儿觉。
“别贪睡,仔细晚上睡不着。”
陈南淮笑着睁眼,说自己以前常说的一句话,谁知面前除了月光,空空如也。
“荷欢,好生看着大奶奶,她喜欢踢被子,如今有了身孕,可要当心。”
陈南淮喃喃自语,笑着从怀里掏出个卷轴,挂在墙上,随后席地而坐,仰头,看那幅画,画中是个明艳动人的少女,腿上有颗小痣,穿着肚兜亵裤,静静地在河边洗头。
想想吧,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曹县,他很鄙夷这个女人,怎么能这般无耻,竟敢画自己的春图;
再一次见,是在洛阳,他从谢子风那里将画抢走,私藏起来。
那时候他总不明白,觉得谢子风就是个十足的疯子,怎么可能爱上一幅画呢。
如今,他也变成了疯子,每天看这幅画,诅咒它,烧它,最后看着看着,睡着了。
如果当初她失忆后,他好好对她,没有编造出那些谎话,没有带她见左良傅,没有报复,没有那么惴惴不安……是不是,他们现在会好好的。
陈南淮苦笑了声,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阵脚步声。
陈南淮略微回头,看见梅濂环抱双臂,立在他后头。
“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就这么点本事。”
梅濂冷笑数声,看着墙上的画,眼里闪过抹杀意,语气却平静:“她是个孝顺孩子,为了贴补家用,就画这些东西,我不知道骂过她多少回,每次拿出藤条,却舍不得打。”
陈南淮头枕在臂膀上,没言语。
“我要去左府。”
梅濂盯着陈南淮的背影,淡漠道:“你有什么话要给她带。”
陈南淮身子一震:“你能进去?”
“自然。”
梅濂忽然叹了口气,蹲下,手揽住陈南淮,柔声道:“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妹妹,两个我都疼,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是我的错。”
陈南淮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走,跟哥哥去见她。”
梅濂重重地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沉声道:“像个男人,给我挺直了腰杆,把她从左府带回来,她现在还是你妻子。”
陈南淮怔住,头木然地扭过来,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还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不恨我?”
梅濂叹了口气:“咱们才是一家人,这事完后,一起去曹县看看老娘,她很想你。”
……
*
子时的梆子声响了三下
到了后半夜,天忽然阴沉起来,零星飘起了雨。
夜市依旧热闹非凡,从远处行来辆华贵马车,赶车的是陈家最得脸的小厮,百善。
天空划过抹闪电,闷雷轰鸣而来。
车内很暗,气氛有些压抑。
陈南淮整了整衣冠,不住地用湿帕子擦自己的脸和手,偷摸朝梅濂瞧去。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话很少,一身的土气,当初来洛阳认亲的时候,鞋子和棉袍都打着补丁,惹得丫头们讪笑鄙夷。为了前程,这家伙忍痛将妹妹送到他塌上,见他用那个东西欺负袖儿,强憋着恨,警告他别做对不起袖儿的事。
陈南淮猛地打了个激灵,低下头,他怎么忽然觉得这男人身上有股狠劲儿,挺让人害怕。
“那个……梅大人,不对,大哥哥。”
陈南淮陪着笑,道:“若大哥您真能劝袖儿原谅我,我这辈子都念你的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做到。”
“我什么都不要。”
梅濂笑了笑,轻拍了下陈南淮的肩膀,柔声道:“我只要妹妹过好日子。”
正说话间,马车停了。
百善将帘子挑开,把脚蹬放下,笑道:“二位爷,左府后宅到了。”
陈南淮率先跳下马车,恭恭敬敬地立在车边,将胳膊伸进去,笑道:“大哥,你慢些。”
“好。”
梅濂笑着点头。
下马车后,梅濂四下瞅了眼,带着陈南淮朝大门走去。
谁知刚到门口,就被几个持刀护卫拦住了。也就在此时,从府里慢悠悠走出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一脸的憨肉,目光凶狠,正是左良傅的近身侍从,大福子。
大福子一边往出走,一边用挖耳勺剔牙,他瞅了眼门口的两个男人,目光落在梅濂身上,轻蔑一笑,让出条道:“大人早让我等在门口,说你今晚一定会来看姑娘,请吧。”
梅濂笑笑,闷头往府里走。
陈南淮紧张极了,紧随在梅濂身后。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盈袖了,他这一路过来,想了很多挽回哀求的话,如今到了左府,竟全都忘了。
没事,左右有梅濂在,这男人会帮忙劝说的。
谁知刚走到门口,眼前一黑,陈南淮忽然被大福子拦住。
“怎么?”
陈南淮皱眉。
“人能进,狗不能进。”
大福子毫不客气地推了把陈南淮,挥挥手,让底下人拿过来条长凳,横在门口,随后大剌剌八叉开腿,坐下,双臂环抱住,用下巴看陈南淮。
“你算什么东西,配见她么?趁爷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陈南淮大怒,直要往里闯,才刚走两步,就瞧见周围的护卫拔.出刀,用刀尖对准他。
“听不懂人话?”
大福子冷笑数声,鄙夷道:“这里是刺史府,军政重地,随便什么人都能闯的?若再造次,别怪爷们刀下无情了。”
“爷,爷。”
百善赶忙冲上前来,将愤怒的陈南淮环住,拉着主子直往后退,急道:“连老爷都没法把大奶奶从左府带走,您触这个霉头作甚。”
陈南淮不甘心:“可我……”
“左右梅大人进去了,他能见着奶奶。”
百善连声劝道:“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您惹左良傅,小人求您了,就在外头等梅大人,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陈南淮狠狠地剜了眼大福子,他的妻子就在里头,咫尺之遥,他却见不到。
男人愤恨地摔了下袖子,拧身朝马车走去,等便等吧。
就在此时,陈南淮看见不远处出现个穿着黑色丧服的妇人,好眼熟,那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头上簪着朵白花,神情凄楚,眼里含着怨恨,死盯着他,朝他走来。
陈南淮浑身发毛,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你是谁?”
陈南淮咽了口唾沫,双眼微眯住,使劲儿瞧,忽然大惊,这女人是张涛之的太太,朱氏。
陈南淮只觉得后脊背发凉,指着朱氏,喝道:“给我站着!”
朱氏抱着孩子,哭着走上前,痴痴地盯着陈南淮,问:“你为何逼死我丈夫?他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陈南淮额头直冒冷汗,压根不敢看朱氏和那个孩子,在后退的时候,将百善拉在身前,冷声道:“什么丈夫,我不知道,赶紧给我滚,否则我就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