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面上有风尘,想来这一趟辛劳了。”
陆令容笑着将点心布在方桌上,用滚水烫了遍杯子,从茶叶桶里拈了撮极品毛尖,沏了杯香茶,双手捧给左良傅,随后坐到男人对面的四方扶手椅上,笑道:
“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
左良傅没喝,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的白瓷酒瓶,笑着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知小姐能否陪本官喝两杯。”
“荣幸之至。”
陆令容赶忙从柜中取出两个酒盅,从男人手中接过那个白瓷瓶,满了两盅,与左大人碰了一杯。
她身子差,从来都不贪杯,也不知这是什么酒,呛得人嗓子眼难受,胃里烧得慌。
“小姐好雅量。”
左良傅没用那小酒盅喝,从桌子上翻了个茶杯,咕咚咕咚满满倒了一杯子。
“近些日子本官在外公干,倒听了些你表哥的闲话。”
左良傅也不管陆令容愿不愿意听,笑道:“你表哥身边有个大丫头,叫海月,生的珠圆玉润,甚是貌美,这几天经常偷摸去医馆买催孕的药,这事你知道不。”
陆令容摇摇头,没言语。
女孩强装镇定,可拿着酒盅的手却在颤抖,酒几乎洒了一大半。她心里委屈极了,表哥果然靠不住,本以为自己看得开,没想到还是会吃味。
“少爷和丫头的这点龃龉,哪个宅门里都有,你也不必太介怀。”
左良傅莞尔,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喝酒,趁着酒渐渐上头,问:“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小女愿听大人调遣。”
陆令容咬牙,定定道。
“想清楚了?”
左良傅笑着问。
“是。”
陆令容坚决道:“惟大人马首是瞻,云州这地方,小女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小姐有志气。”
左良傅放下茶杯,轻轻拊掌,他凑近陆令容,双眼危险一眯,笑道:“魏王多年前醉酒乱性,幸了个卑贱丑陋的奴婢,那女子珠胎暗结,生了个儿子,取名为高亦雄。魏王觉得此事丢脸,不愿承认这孩子,便暗中托了陈砚松,叫他帮忙照拂。那高亦雄打小就与陈南淮要好,成亲前在外面的开销花酒,也多是由陈南淮承担。”
说到这儿,左良傅看向陆令容,笑道:“你父亲去世后,县令的缺儿就空了出来。曹县是北疆军事重地,魏王必须安插自己最信任的人,于是启用他的私生子,叫高亦雄做曹县的县令。
权利在手,高亦雄也生了非分之想,想要回王府,做名正言顺的小王爷,他从陈砚松父子那儿打听到魏王的私隐。”
“什么私隐?”
陆令容忙问。
“自古帝王多求长生,譬如秦皇,多次派方士出海求仙丹。魏王年岁大了,也开始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听信心腹道士的进言,说前朝有个梁帝,以处女乳.尖肉为药引来炼丹,活了一百二十余岁。魏王心动,便如法炮制,暗中修炼起来。高亦雄得了这个秘密,开始私下采买掳掠貌美女子,进献给魏王,以讨父亲的喜欢。”
“大人什么意思,是想将小女献给魏王,充当药引子?”
陆令容脸色一变。
“非也非也。”
左良傅笑着摇摇头,抿了口酒,接着道:“为了确保药引子的效用,高亦雄想了个法子,暗中筑造了个修仙台,把掳来的貌美童女关在里头,为了避免弄伤脸面,让她们戴着面具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才有资格当药引。”
男人冷笑了声:“这小畜生一开始是讨魏王的欢心,后来觉着瞧童女厮杀极为有趣儿,竟逐渐衍生出了特殊的癖好,每月都要看这血腥的热闹。这不,他的挚友陈南淮来了,俩人腊月二十七那日美美地喝酒看戏,很是欢喜呢。”
“表哥他,他。”
陆令容脸色惨白,她没想到斯文俊美的表哥,竟,竟和这种畜生同流合污。
“陆小姐,你害怕了么?”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坏笑,亲自给陆令容倒了杯烈酒,让女孩压惊,凑近了,低声狠狠道:“本官要陈南淮杀了高亦雄。”
“什么?”
陆令容吓得肩一抖,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您让表哥杀人?”
“是。”
左良傅莞尔一笑:“说实话,高亦雄这蝼蚁,本官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但本官杀了他并不会带来任何价值。可若是陈家人杀了魏王的私生子,那这事儿就有意思了。”
“大人想利用我,来激起表哥对高亦雄的愤恨,进而挑拨表哥杀人?”陆令容大惊。
“聪明。”
左良傅打了个响指,满眼皆是赞许。
“本官会安排你作为药引童女,进入修仙台。你仔细想想,若是陈南淮认出你了,见你受到如此羞辱,他会不会愤怒?”
“大概会吧。”
陆令容此时浑身冒着冷汗,不知不觉间,她的两条腿竟然开始打颤,嗓子眼也发干,头晕乎乎的。
“你是他心爱之人。”
左良傅玩味一笑,柔声道:“男人这一生追求的,不过是名声、财富、权利和女人,陈南淮极度自傲,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受辱。你放心,本官会暗中派人进入修仙台,定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本官要你做的,就是事后寻死觅活地挑拨,陆小姐,你能做到么?”
“我,我……”
陆令容此时脑子灌了浆糊般混乱。
“你可以拒绝。”
左良傅勾唇一笑,循循善诱:“本官从不强迫别人,陆小姐,路是自己走的,前途也是自己争取的。”
“我同意。”
陆令容咬牙,直勾勾地瞪着男人:
“这事若是做成了?”
“左某亲自护送姑娘入东宫。”
左良傅笑着朝陆令容抱拳,随后举起自己的茶杯,与女孩手中的酒盅满碰了下。
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儿;
他更喜欢和有欲望的人做交易,容易拿捏。
外头巡夜的梆子声敲了三下,已经到寅时了。
左良傅打了个哈切,揉了下发困的眼,他从怀里掏出个白瓷瓶,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给陆令容,笑道:
“腊月二十四那日,你的丫头红蝉偷偷去了小院,本官的手下人不懂规矩,和那丫头开了句玩笑,许她做本官的妾。”
左良傅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目光也变得温柔起来,轻声道:“这壶酒,便赏了红蝉罢。”
陆令容瞬时间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给左良傅磕头,哭道:
“求大人饶了红蝉,她是个糊涂人啊。”
左良傅没说话,只是笑。
陆令容此时又惊又惧,哭得头发晕,嘴发肿,她根本不敢抬头看左良傅,不敢看他温柔的笑,她感觉即便是地府里的恶鬼,也不过如此。
“红蝉同我一起长大,她就是我妹妹啊。”
陆令容捂着发闷的心口,哭着磕头:“求大人饶了她,全都是我的错儿,是我生了非分之想,是我叫她伺候大人。”
“本官又不是老虎,怎么把你吓成这样呢。”
左良傅忙扶起陆令容,他伸了个懒腰,把茶碗里最后一口酒喝光,笑着说:“明儿过年,小姐今晚早睡。本官实在太困了,告辞告辞。”
说罢这话,左良傅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铜盆里的炭慢慢地熄灭,一阵冷风吹来,把虚掩的窗子吹开,吹灭蜡烛。
跪倒在地的陆令容猛地打了个寒颤,从惊悚中醒了过来。
借着屋檐下的灯笼微光,她抬头,看向方桌上的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瓶。
一个是酒,另一个是毒。
不,不对。
左良傅绝不是想要毒杀红蝉这么简单,他肯定还有别的用意。
别慌,慢慢想。
陆令容揉着发闷的胸口,恍然大悟。
这狗官是在震慑她!
若是她今晚选择逃避,不给他做事,那么这瓶毒酒……就是她的。
想想左良傅的话,他方才说什么了。
他说要安排她入登仙台,与另外几个童女相互残杀,引起表哥的愤怒,继而杀了高亦雄。
不对劲儿啊,狗官说会暗中派人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可若是这样,说不准就起不到预想的效果。
难道……他根本就要她去登仙台送死,以她的尸体来刺激表哥?
想通这层,陆令容瘫坐在地上,久久都动弹不了。
她后悔了,从最开始就不该受左良傅的恩惠,不该生出入东宫的念头,事到如今,她完全被这男人拿捏在手心,根本挣扎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
往前是无尽深渊,往后是恶虎獠牙,全是死路啊。
慌乱中,陆令容忽然想起方才被她烧毁的那幅画儿。
那幅美人图是梅盈袖画的……想想吧,竹灯主持是朝廷安插在曹县的暗桩,这么多年照顾她的身子,对她如母亲般好,腊月二十七主持送她画的时候,若有所思地说了句:多看看,多想想,才能参悟禅机。
主持向来有分寸,行事谨慎,怎么会死乞白赖让梅盈袖给她作画?左良傅设计的这件事,主持肯定或多或少知道点什么,难不成,生路在这幅画,在梅盈袖?
陆令容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抹了把额上的汗,冷笑了声:“梅盈袖,我把生路赌在你身上。我若是死了,你也别想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推荐个文,我的《烬欢》,若内心强大,能抗虐,可以看一下,我觉得这是我写的最好看的一本文。
第30章 年茶饭
北风依旧在外哭号, 将小院中的凤尾竹吹得沙沙作响,给平和的佛门净地凭空增了些许肃杀之气。
屋里又香又暖,西窗下点了盏豆油小灯, 只能照亮方寸之地。
现在约莫丑时, 离天亮还有一会子,马上就得准备年茶饭了。
盈袖换了身银红色袄裙, 穿上左良傅送她的那双蜀锦绣鞋, 过年嘛,哪怕身陷囹圄,总得喜庆些。
她坐在梳妆台前, 用红木梳仔细通发, 梳了个灵蛇髻, 髻边插了朵杜鹃缠花, 耳上带了玉珠坠儿, 淡扫蛾眉, 轻点朱唇。
正妆扮着,盈袖忽然打了个喷嚏, 谁在念叨她呢。
女孩摇头笑笑, 接着妆扮自己, 透过铜镜,她看见柔光已然换了寝衣, 脱鞋上了绣床。
这没心肝的憨货,敲了一通木鱼,把左良傅气走后, 赶忙坐到方桌前,把人家吃剩下的饭一扫而光,就连盘子里的油都没放过, 掰了个冷馍,蘸了个干干净净。
“你不睡么?”柔光冷不丁地问,她翻身侧卧,看着盈袖的背影,嘿然一笑:“你穿红的真好看,像新娘子。”
“呸。”
盈袖笑着啐了口,起身行到绣床那边,亦脱了鞋上去躺着。
她把柔光掰平,挽住尼姑的胳膊,闭眼假寐,低声笑道:“今晚多亏你在,否则我就被左良傅欺负了去。”
“大哥不会欺负你。”
柔光定定道,依旧维护她的大哥。
尼姑揉着鼓起来的肚子,小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床顶,老半天才说了句:“他很喜欢你。”
“才不会。”
盈袖撇撇嘴,枕在柔光的胳膊上,小声嘟囔:“他这种人就是把刀子,又冷又硬又残忍,满嘴的谎话,怎么会有人的感情。”
说罢这话,女孩翻身,手肘撑在床上,笑着看面前这粗壮的丑尼姑,笑道:“你看看,我这些天对你好不好?我给你做半碗肉,给你脸上抹润肤膏子,给你做了贴身穿的亵衣,我也不求你怎么护我,就像刚才那样,你大哥如果要强行亲我,你就一耳光打过去,好不好?”
“好。”
柔光憨憨一笑,侧身,盯着女孩明艳的小脸,诚挚道:“师父以前给我讲过,佛祖慈悲,怜悯弱小而割肉喂鹰。你和大哥都是好人,你们两个贫尼都喜欢,贫尼笨,不会选择,可如果有一天你被大哥欺负了,我,我也会割肉,求大哥放过你,怎么样?”
听着听着,盈袖就哭了,止都止不住。
她恨得狠狠掐了下柔光,颤声道:“谁让你割肉来着?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好人,我想利用你来着,这么些天一直贼心不死,想叫你送我回家。傻大个子,你害得人家妆都哭花了。”
“你就是好人。”
柔光急了,手忙脚乱地替女孩擦泪。她不会说动听的好话哄人,只有干着急。
“我不是。”
盈袖抽泣着争辩,她委屈地看柔光,轻声问:
“我不喜欢北边,你愿不愿意和我去南方?”
“南方是哪里。”
柔光抓了下头皮,憨憨地问。
“南方……很远很远。”
盈袖翻滚了圈,枕在柔光鼓囔囔的肚子上,笑道:“我在那边有好多好多朋友,出嫁了的小凤,待字闺中的康儿,隔壁住的王大娘待我可好了,常常做糕点给我吃,对啦,郑嫂子也很心疼我,给我教刺绣。我全都想好了,北边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等回去丹阳县后,我就求郑嫂子给咱俩找些活计,先把自己养活了,过后我想嫁给那个来我家求了三四次亲的读书人,他挺痴心的,孝顺又老实,家里也殷实,不晓得他如今成亲了没。”
“去。”柔光愣声道。
“什么?”盈袖轻声问。
“等贫尼还俗了,就和你去南边。”柔光点点头,恳切道。
“那你什么时候还俗?”盈袖追问。
“把年夜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