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您了。”
盈袖接过药膏,起身又福了一礼。
“方才贫尼进来前,听见施主在和柔光说润肤膏子,倒叫贫尼想起一段往事。”
竹灯眸中似有泪花,拉住盈袖的手,叹了口气,笑道:“贫尼出家前曾是宫中的女官,在淑慧贵妃的宫里当过几日差。犹记当年贵妃娘娘明艳绝伦,三十多的人保养的像十几岁的姑娘,她最会调配这些润肤的膏子,什么掌中飞燕膏、贵妃芙蓉露,名字真真别致。后来发生了件大事,牵连里很多人,淑慧贵妃被赐死,她母家合族覆灭,阿弥陀佛,听说她的嫡亲妹妹为奸人陷害沦落烟花,十几年来不知所踪。”
这番话听得盈袖心惊肉跳。
竹灯说的难道是嫂子的身世来历?
都说羽林卫掌握天下人的辛密,瞧瞧左良傅,他对陈砚松、陆令容的事了如指掌,晓得嫂子的身份估计也不难。
那竹灯在她跟前说这话什么意思,是想认回故人?还是图谋着把嫂子抓捕,再制造一场血案?
“真是可怜。”
盈袖低下头,叹了口气:“想来那天家富贵也不是好享的,今天是宫门里的娘娘,明儿就成了黄土中的野鬼,莫不如看空一切,随遇而安。”
“阿弥陀佛,梅施主当真有慧根。”
竹灯笑了笑,没再继续说淑慧贵妃。
她从药箱中拿出一沓上好的宣纸,笑道:“贫尼有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盈袖微微颔首。
竹灯笑道:“听大人说,施主擅长作画,尤精仕女。贫尼多年来一直照看陆姑娘的身子,奈何一直钻研不出治她病的方子,心里好生过意不去。过几日就是她十九岁的生辰,贫尼想请姑娘为她画一幅小像,红尘转瞬即逝,将最美年华留在画上,也是好的。”
“自当遵命。”
盈袖一笑,十分不情愿地接了这项差事。
这或许是左良傅的意思吧,不好在她跟前说,便托了竹灯主持来求画。她现在是真有些吃味了,但也真是好奇,到底陆令容有多完美,怎么人人都在她身边打转儿。
……
*
五日后 腊月二十九
到了过年跟前,曹县的雪就没停过,从白天一直下到半夜。
屋里很暖,但并未点灯,有些伸手不见五指,只在西窗下摆了个香炉,点了些能让人凝神的白檀。
盈袖翻来覆去了十几遍都睡不着,她扭头看了眼身边微微打鼾的柔光,无奈一笑,将被子蒙在头上,试图忽略这个占了大半个床的憨货。
这些日子,柔光果真与她寸步不离,吃饭要一起,如厕要一起,就连晚上睡觉都得盖一条被子。
一开始她挺厌烦的,后面习惯后,就慢慢喜欢上这憨货了,有时候觉得就这样做一个心思纯简的人,也蛮好的。
还记得那日竹灯师太来小院,请她给陆令容画小像。
画人物嘛,肯定要比着真人画,她原本以为能出去,顺带认识一下陆大千金有多完美,谁料人家竹灯师太微微一笑,说:贫尼记得梅施主好像见过陆姑娘一面,那便凭着印象画,若实在记不起相貌,画成山水也成。
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让她出院子。
美人图赶腊月二十七送了出去,今早上,陆令容托竹灯师太带来了一盒精致果子并一幅字,算是回礼。说主持的小院实在不方便进,日后有缘再与姑娘相见。
那幅字是李易安的《醉花阴》,其中一句便是: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看来陆令容早都知道了她是谁,但守着左良傅的规矩,没敢来看她。
记得早上她把这幅字挂起来,细细的观赏。
那陆令容瞧着纤细柔美,可字儿却浑厚刚猛,尤其回锋的力道,几乎透纸而过。
她正赞叹不已,柔光冷不丁说了句:这字怎么感觉有股邪气。
再邪气,那也是人人都喜欢的陆姑娘所写的,这字若是到了陈南淮手里,估摸着都要拿香供起来。
想到这儿,盈袖不禁笑了。
正在此时,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什么人进来了。紧接着,屋外又响起男人的轻轻咳嗽声,好熟悉……是左良傅!
盈袖赶忙推了下身边睡的柔光,谁知这憨货闷哼了声,胳膊一挥,重重地压在她胸口,不让她动弹,喃喃地哼唧了声:“别吵,睡觉。”
只听吱呀一声,外间的门好像被人推开了,脚步声也紧接着响起。慢慢近了,再近了,最后停在了绣床跟前。
盈袖都能感觉到风雪的寒气,她没出声,想着左良傅大约是回来瞧她一眼,就会退出去。谁知等了良久,也不见他离开。
“睡了么?”
男人压低了声音问。
盈袖心跳得有些快,没答。
“又装。”
男人坏笑了声:“你和柔光谁在边上睡着?”
盈袖没出声,偷偷地将被子往下拉了点。
屋子太黑,她只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坐到了床边,慢慢弯下腰,不知道想要做什么……紧接着,她忽然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声,紧接着传来柔光粗哑且愤怒的声音:
“大哥你干嘛亲我的嘴儿。”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章有点卡,发的晚了。夹子收藏涨得好难看,各位看后收一下。
晚安
第27章 眼儿媚
亲, 亲嘴儿?
盈袖赶忙用手捂住口,防止自己笑出声。
屋里太黑,她看不到左良傅此时是何表情, 只瞧见那个高大的黑影刷地一声站起来, 在绣床边拧了个来回,似乎有些气恼, 最后冷冷地丢下句话:
“你俩起来, 本官在外间等着,有要紧事说。”
说罢这话,这男人就闷头出去了。
盈袖终于忍不住, 手用力锤着床大笑。那一耳光实在太响亮了, 听得她通体舒畅, 简直比喝了美酒都要高兴。
她揉着笑疼的心口, 转身搂住粗壮的柔光, 凑过去, 轻声问:“他真亲到你了?”
柔光摇摇头。
“那你为何说那话?”盈袖还是想笑。
柔光此时平躺在床上,双手在胸口合十, 念了声阿弥陀佛:“大哥给我教过, 只要男人离我不到一掌的距离, 那就是要亲我的嘴儿,占我的便宜, 凭他是谁,只管大耳刮子抽。”
“可那是你大哥啊。”
盈袖头枕在柔光的肩头,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玩儿。
她用余光瞧去, 左良傅似乎在外间点了两支蜡烛,光亮一直延伸到内间,那男人的脚步声延绵不绝地传来, 能感觉到他的焦急与愤怒。
“他你也敢打?”
“他做错事了。”
柔光执着地说出这几个字。
忽然,尼姑憨憨一笑,抓住盈袖的手,求道:“好姑娘,贫尼愚笨,不会造饭,大哥雪夜里回来,肯定饿着肚子,你能不能给他做点吃的。”
“我还奇怪呢,怎么这几日你在睡前总是往灶膛里压一根柴火,原来是在等着他。”
盈袖撇撇嘴,翻了个身,捂着唇打了个哈切:“我困了,再说我又不是他家的庖厨奴婢,管不了那么多。”
“好姑娘,求你了。”
柔光坐起来,跪在床上,竟给女孩磕了个头。
“哎呦。”
盈袖赶忙扶起柔光,连声说当不起。
女孩忽然玩味一笑,凑到柔光耳边,小声道:“除非……你听我的话……”
悄悄耳语嘱咐了一番,盈袖从床脚找到袄裙,迅速穿了上去。她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翻出盒胭脂,用小指蘸了些,抹在唇上,又用金发带将长发简单盘起,斜簪了支垂珠步摇,忽然发觉太过刻意了,于是换了支檀木簪,前前后后消磨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慢悠悠地往出走。
刚掀开帘子,就看见了左良傅,他背对着她,正端着碗冷茶咕咚咕咚喝,听见了声响,立马转过身来。
好些日子没见,倒有些认不得了。
他身上的风雪气甚浓,眉眼间带着疲累,身上穿着玄色大氅,脚蹬牛皮靴,黑发用紫金冠束着,大抵在外忙乱,没闲工夫拾掇自己,下巴生出些微须,但却更为他增添了股子刚毅的魅力,显得越发英俊勃发。
“大人,您回来了。”
盈袖淡淡一笑,算是见过礼。
“回来了。”
左良傅放下茶杯,两眼死盯着女孩。
几日没见,她好像更美了。
身上的病气少了许多,脸儿白,眼儿媚,云鬓低沉欲坠,行止慵懒娇柔,当真叫人移不开目。
“咳咳。”
左良傅轻咳了两声,掩饰失态,笑道:“明儿就过年了,说什么都得赶回来。你怎样,伤好了么?”
“嗯。”
盈袖淡淡地应了声,从方桌上端起烛台,快步朝厨房走去。
雪还在下着,刚出门她就打了个寒颤。
根本不用回头,她就听见左良傅那厮紧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说:这丫头怎么如此冷淡,可是生气了?
她没理会,进去厨房后,先是往灶膛添了新柴,等火烧起来后,去净了手,从柜中取出下午擀好的面,下到烧开的锅里。
在煮面的同时,爆炒了个羊头肉,用头几日做的辣酱拌了个猪口条,在热锅里打了个蛋汤,没一会儿就将饭做好,用漆盘端着去了上房。
“大人,上房暖些,走罢。”
盈袖淡漠地招呼左良傅。
“好,好。”
左良傅连连点头,紧跟在盈袖身后,进屋后端坐在方桌前,小心翼翼地看着布饭的女孩,没敢动筷子。
“你生气了?”
“没有。”
盈袖舀了碗蛋汤,给左良傅推过去,忍住笑,冷声道:“大人快吃吧。”
“你就是生气了。”
左良傅笑了笑,也不怕烫,端起蛋汤猛喝了通,他抹了把额上的热汗,定定地看着盈袖,赌咒发誓:“原是我孟浪了,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见你,可屋里太黑,我看不清,便只能闻闻味道,谁知刚弯下腰就挨了一耳光。”
说到这儿,左良傅摸着微微肿了侧脸,笑着啐了口:“柔光那憨货下手没轻重,疼死我了。”
盈袖抿了下唇,掩饰住笑意,故作生气,高声将柔光喊了过来,挽住尼姑的胳膊,指着正在吃面的左良傅,冷声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不能打诳语的。你说说,刚才他是不是亲你嘴儿了。”
“阿弥陀佛。”柔光双手合十,没承认可也没否认。
左良傅坏笑了声,夹了个猪口条,斯条慢理地嚼着,笑道:“你们非说我亲了,那我也没法子。说罢,想叫我怎么道歉。”
盈袖将柔光往前推了下,愤恨道:“你既然与小师父有了肌肤之亲,那就该娶了她。”
“与我有肌肤之亲的女人多了,若正经算,那我可有一千个老婆了。”
左良傅故意斜眼瞧盈袖,打算火上再添一把油:“别打量我不知道,腊月二十四那日,你是不是给我纳了个妾?”
盈袖一惊,他果然还派了人盯她。
女孩更气了,下巴高昂起,垂眸看着那个坐下都和她一般高的男人。
“难道大人就不该娶人家姑娘?人家虽说是个丫鬟,可也是爹娘手心里的宝,大人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当真叫人心寒。”
“可我不喜欢她呀。”
左良傅两腿八叉开,看着盈袖笑:“我这辈子只打算娶一个妻子,绝不纳妾。”
盈袖下意识别过脸,她感觉自己耳根子热了。
“大人也太无情了。”
盈袖白了眼男人,气道:“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
“我压根没碰她。”
左良傅歪着头笑:“陆令容人小鬼大,盘算着利用我手上这点权利,从陈家父子手里夺回她的家产,同时还想进东宫开的校书局,好容易见着我,急屁火烧地给我送了银钱和美人。我吧,不是那种能随意被人拿捏贿赂的,便想教训教训她,故意叫红蝉给我按了个脚,然后黑着脸,一声不吭地离开,你说陆令容会不会方寸大乱,胡乱揣测?会不会更敬畏我?会不会乖乖为我做事?”
盈袖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盈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冷笑了声:“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告诉陈南淮,你和陆令容早都勾结在一起了。”
“不怕。”
左良傅唇角噙着抹坏笑:“这屋里都是自家人。”
“什么自家人!”
盈袖恼了,越发委屈:“小女和您很熟么?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也不怕,大人凭什么大半夜闯女子绣房?这行径和采花贼有什么分别,你不庄重,就别怪人家打你。还有,是个女人你就往上贴,你就百般算计,大人若真这么着急,花几个钱去窑子里多好,何苦要欺负我们。”
“呦,真恼了。”
左良傅身子往前抻了下,笑着看女孩,见人家正委屈的掉泪,摇头一笑,说了句等会儿,立马起身去外面,没一会儿就扛进个大木箱,咚地一声放地上,柔声道:
“你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
盈袖用手背抹掉泪,踌躇了半响。
其实她方才大着胆子吵,抱定了和狗官撕破脸的打算,没想到这狗官竟没发火儿,给她解释了半天,还笑嘻嘻地给她抱回个箱子,里头是什么。
女孩轻咬下唇,走过去,轻轻打开,才刚看了眼,就吓得立马合上。
里面竟是套鲜红华贵的凤冠霞帔,他,他疯了么。
“咳咳。”
左良傅板起脸,把痴愣愣杵在一旁看热闹的柔光打发了出去。
等屋里只剩下他和盈袖后,他整了整衣裳头发,煞有介事地给小丫头作了个大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