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忱兜转了许多圈子,终于把想要拿的东西拿到了手,半点都没耽搁,趁着夜色便随锦衣卫入了宫。
第二日正是大朝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齐派出去,审理御史落崖案的人还在半路上,消失的钟巡按便出现在了大殿上。
先前还有些猜测的众人便知道,这又是皇帝和着姓钟的一起玩得把戏。
玩就玩呗,皇帝偏还大怒一番,专派了三司会审,倒让先前猜了事情缘由的人,又狐疑起来。
堂堂朝廷,煌煌天威,眼下倒同勾栏瓦舍,轮番唱起戏来。
立刻有言官指责钟应忱办事不利,却行欺瞒之事。
钟应忱却跪下自陈,连上三折,便如三声惊雷,炸得人动弹不得。
其一参奏临充县令同大族勾连,侵没民地,将上田记为下田,使得富有良田广厦之人得以逃税赋,家无恒产之人颗粒无收之年却要交大量秋粮。贿赂上官,隐瞒流民之灾,得以将考选记为一等。
其二参奏户部浙江湖广两清吏司下主事稽核鱼鳞册重修不力,未能核查田地出入之处。
其三参奏户部侍郎操控考选,受贿鬻官,且纵容族中子弟侵没田地,打死人命官中勿论。
此外却还有他自己的公道:“并非臣自行回京,实是有人步步紧逼,要谋臣性命!”
此话一出,皇帝震惊:“竟真有此事!”
一旁的大臣:…
多新鲜哪,他查出了这么多事儿,田地前后出入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楚,还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苦主带进了京,但凡严党里头的,谁不想摁死他!
装也要装得像些好么!
第186章 蒸鲈鱼
不过两三日, 整个京城又一次钟应忱的大名挨个传了一遍。
从前朝开始,新科进士不得任科道官,需历官三年以上方可授此位, 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偏就让他给破了。
如今任官不过半载, 便拉下来了两位侍郎,四五个主事, 两个知县,枝枝蔓蔓还带累了不少其他人。
这份战绩倒是很对得起御史这个名头了, 只不过奏章若是能化刀戟, 钟应忱现在就已经被戳成了个筛子。
弹劾新人有个好处,便是根基尚浅,也有个不好处, 若是谨慎, 便不好抓把柄,不似为官多年的, 便是自己没有小辫子, 同党同年姻亲家宅总能出一个不晓事的,生生就能拉开一个突破口。
可钟应忱孤家寡人, 没爹娘没亲戚,好似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妻子只晓得埋头下厨,还刚拿了个“第一厨”的牌子。唯一有些牵连的高家在国子监里头, 读书不开窍,却也缩着头不惹事。
哦, 倒是有个明晃晃的同党,每次朝会坐在最上面的那个。
当真是有敢参的, 直指皇帝为奸党所蔽,无视纲纪,以个人喜好选官任官。
等来的便是上头的那位淡淡点了点头,收了奏折,又开始问起别的事来。
愣是不接这个茬!
一群人瞪着眼捋了许多遍,也没滤出什么,再想从钟应忱自个身上找毛病,更是难。转道临充等地是皇命,擅自回京是奸人所害,唯独他清白无辜,说起此事还十分委屈。
气煞人也!
钟应忱还不知道有不少人围着他打主意,他一走便是许久,差事办得不错,又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便能理直气壮地要了好几日的假,专心在家陪着池小秋。
池小秋一边给手里的鲈鱼去鳞,一边唧唧喳喳:“这次终于大方了一回,去年宫里给了两次节礼,一次都是堆的纱花几匹料子,到了第二次,就几个贡橘!”
她小心眼儿,在宫里头让人为难,再见着钟应忱还瘦成这个模样,摸着都硌手,不知道费多少心思才能补回来,不免迁怒。
这回赐下的东西终于实惠了些——足足两盒子的银锭子,成色极好,在池小秋眼里闪闪亮,消磨了许多怒火。
蒸鱼的调料配置是从薛一舌那里磨来的,细盐慢慢化开,已经入味的鲈鱼被整个放入盘中,葱姜切作细丝增辛去腥,藏入鱼肚里,火燃起来,水浮起热气,开始蒸起鱼来。
凡是从河海里头出来的,在这京里都贵上好几倍,池小秋近日常做蒸鱼,一个是为徐晏然添些荤腥,一个是为让钟应忱多吃些肉。
蒸好的鲈鱼在锅中焖上片刻,端出时仍旧完整好看,浇上调料,一勺热油从其上缓缓淋入,随着水油相遇时滋滋作响,表面鱼皮稍稍发焦,蒸腾起一阵香。
鲈鱼刺少,肉质鲜嫩,筷子夹起一块时都要轻轻力道,底汤中稍稍一滚,就蘸满了汁水,咸淡适宜,更衬得鱼肉鲜甜格外明显。
徐晏然总是嗜酸,别的一闻就吐,只有将鱼蒸了,才能吃上一些。
钟应忱专心制着手里东西,池小秋端着盘子唤上第三遍时,终于生气了,转到跟前才发现,却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鲜灵萝卜。
池小秋不禁乐了:“你不是从不喜欢吃这个么!不过么,这会再做个凉菜也不费什么功夫。”
钟应忱忙抓紧了一头:“我辛苦做了半天,可不是让你拿来吃的!”
池小秋仔细一看,才发现上头正钻着几个整齐圆孔,他将萝卜凑到唇边,低沉乐声便悠悠然响起。
他只吹了两声,朝她眨着左眼:“这声音,正配你的柳叶笛!”
池小秋一怔,也笑了起来。
离开柳安,并非没有思念,京里的日子全然不似镇子上那般悠然亲切,层层束缚难以挣脱,字字句句都藏着心眼,到这个时候,只有看见柳色,才能有些熟悉的安稳。
含着柳叶吹出的声音清亮得有些逼人,同眼前萝卜发出声响一合,倒是相得益彰。
池小秋这回拿着萝卜的力道都要轻许多,放在桌上也很爱惜,擦了手上的水:“先吃了这条鱼。”
皇帝赐下的两盒银锭子成了池小秋的底气,这几日不少来寻钟应忱的都被挡了去,可谁也不能总待在宅子里头半步不出,官舍屋子浅,抬头低头多有不便,租房子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南城太远,东城太贵,可西城么…”距离现下当值的地方还得不少路。
“先租在东城,一进便好,不必我们去看,寻了牙人就能办妥当了。”
两人正在敲定住处,却有丫鬟往这里来,急匆匆地:“这是周家送来的节礼。”
看见池小秋讶然神色,忙又补了一句:“确实只送了这一个。”
钟应忱接过那盏灯来,高纸漏刻出的纹样,在轻绡掩映下平添几分微茫朦胧,旁边一格扇字显出清癯之姿。
是一盏青绿远山藏字谜的夹纱灯。
钟应忱按住第一句,慢慢吐出一个字:“由。”
第二个字多了讥讽:“仲。”
“由仲?”池小秋跟着念上一遍:“什么意思?”
“颠倒仲由。”
里面的灯被点亮,这才能看出素白纸上还隐刻着一副画。
一家三口,伶仃父母,只食杂草,健壮儿子,身负白米。
池小秋等着钟应忱的解答。
他提高了那盏灯,晕黄的光在白日里不明显,可还是能在他脸上留下些微影迹。
“仲由至孝,饥饿之时,自己食糠草,却从几十里外负米奉于父母。”
“可这图上…”
池小秋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大怒,开始捋袖子,问丫鬟:“周家人走没有?”
“同他夹缠什么,来,咱们吃鱼。”
钟应忱随意将那灯掷在一旁,给池小秋夹了半个鱼肚子:“不生气了。闷这么长时间了,明儿咱们出去逛逛。”
池小秋重重点了点头,把碗里的鱼肉当成周家,狠狠嚼了一顿,终于忍了下来。
他们选的出门时候不早不晚,晚霞方坠,余光尤存,街两边的铺子陆续在门边点起了灯,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耍猴的咣咣咣敲着锣,走百索的在半空中轻巧挪步,上竿戏的腾挪转步赚得就是个惊险,今儿又新来了个摊子,专选了个稍僻静些的角落,竖着一个屏,围着许多人在听。
池小秋好奇,拉着钟应忱站得进了些,便听得屏风里头数人数声,是拿声音现演着一段故事,中间还夹杂着吱呀开门声,稚猫喵呜声,惟妙惟肖,直到声音静下来,都想不起来挪动脚步。
等屏风一撤,便见一个挽着低髻穿着月白裙儿的妇人,才恍然大悟。
这么多种声响,竟是她一人所发。
池小秋佩服不已,却见钟应忱早已走上前去,放下两块碎银子,问了两句话,才又回来。
“你识得她?”
钟应忱摇头,才要说话,便听有人在背后道:“钟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这声音一听就烦,池小秋记得门清,可不就是跟着周大老爷的人!
可钟应忱不说话,她再憋着气也不能发出来,只能低垂着头怏怏让钟应忱拉着,一并去了对面楼上。
钟应忱并没让她去二楼,寻个雅间给她点了一盘鸭舌,便要自个过去。
池小秋满心不安,拉着衣袖,不愿松手。
钟应忱回过身,在她耳边轻轻笑:“放心,晾了这么长时间的场子,总得找回来。”
他按了按她肩膀:“等你吃完,咱们就回去。”
忍了这么久,总该好好同周家谈一谈了。
第187章 鸡汤豆腐脑
半月楼在城南已绵延三四辈, 百年酒楼,隔出的雅间十分幽静,正是说些隐秘事的好地方。
钟应忱进来时, 周为礼就坐在上首静静看着门口, 桌上许多名贵菜色, 蜜炙火腿、酱汁野鸭、汤黄鱼、鱼翅蟹粉、蝴蝶海参堆满了,想是等了许久, 都已经半凉了。
他拱手:“老大人。”而后自行坐下,不再言语。
车轱辘一样来回攀扯了几次, 钟应忱现下对周家, 已经懒得再倾注什么多余的情绪波动,便连厌恶都已经淡薄了。
而这份漫不经心,便极为敏锐地让周为礼察觉了去, 瞬间激怒了他。
“御史大人现下春风得意, 仕宦平顺,老夫倒是低看了!”
周为礼慢慢笑出一声, 长久处于上位而磨出的威肃显露无疑:“是个人才!”
“可惜——太过短视!”他灼灼直视过来, 不给钟应忱接过话头的机会,加快了语速。
“本朝来凡状元多入翰林, 多有居内阁重臣之位者,况于似你这般连中三元者,便如珍宝玉石,只要不糊涂, 前路可期!可你偏偏心大,不顾劝阻, 非要卷入党争之事!到如今如处虎腹,不知多少人恶目相对, 只等你一步踏错,便是尸骨无存,到时莫要说你,便是你媳妇,也难有活路!”
周为礼语带痛悔:“你这样急切,只为了少主随意许上些话,就同整个朝堂作对,不怕给自己招惹祸事么!祖宗先贤与你的才思,便是让你这么糟蹋!”
“老大人说笑了,”钟应忱静静道:“便是对上严党,也不过是十之六七,怎能说是整个朝野呢!听闻老大人二十三年前任给事中时,也曾上书弹劾路任安族人贪没良田,怎么现今便对临充县中田事置于不顾呢?”
周为礼一时语塞。
这怎么能一样,那时路任安已经是墙倒众人推,连强弩之末也算不了,正好的罪名送上,岂有不参之理!而此时的严党却是正逢根繁叶茂之时,顺势而为,和逆流直上,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何况,从案首到状元,是我日夜苦读而来,倒不知同哪家的祖宗有关!”
一直以来,钟应忱便如静水深潭,而此言一出,却如剑芒破水而出,寒锋毕露,竟让周为礼不由骇然。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子,不仅不是个好摆布的。
甚而,他对周家的亲人,并没有什么孺慕之情。
在这时,硬来只会把他越推越远,周为礼心思急转,马上缓和了口气,长叹一声:“我知晓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头,很是有些怨恨——这却也是应该的,那时我离得远,你爹做事糊涂,只当整船的人淹的淹,死的死,你一个小儿,岂有幸存之理,只让人在河边寻了半月,再三确认了没有音讯,才无奈撤了回来…”
说到此处,他胡须微颤,含了一丝哽咽:“却是…苦了你!”
“如今该参的人都参了,该撤的职也已撤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老大人便来寻我,又能如何?”
这看似平顺的退让已经让周为礼不能轻信,他微微沉吟:“谄谀欺君之人当谏,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足矣,你若有心,不必多言便可,我为官多年,有些脸面,必定能保你…”
钟应忱笑了起来,止住了周为礼的话。
若他还是个刚出院观政的庶吉士,抽身退步自不会有什么,可现在他便如君上一柄利刃,狠狠捅了严党一刀,拔出时溅了满地的血,早便让不少人恨之入骨。
已是你死我活之势,他的沉默,便是给对方的喘息之机,只会反噬自身。
他站了起来:“老大人,养虎为患的事,钟某不做。你这话,我也信不过。”
被人俯视的感觉很不好,周为礼豁然站起,逼视着他:“你真当我几次三番来寻你,是真的怵了你?科举考得是文章词赋,为官考得是谋定机变!若不是一心为你着想,我何必拉下老脸同人苦求!”
钟应忱满怀嘲弄:“我以为老大人是个明白人,前日收到那个破烂灯笼,便早该明白了。”
那颠倒仲由的故事不过是在拿“孝”字讽他,说他自己名利尽收,却将父母至亲陷于不义之地。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火气再次哗得烧起。
“你!不要忘了是谁生养了你!你这命是谁给,姓是谁冠!若真是在朝会上将此事分说明白,一个数典忘祖之人,可还有立锥之地!”
“老大人,声音太大便有些吵了。”钟应忱退得远了些:“若是冒籍案审定之前,你出来分说,尚可,如今,圣上已然裁定,这般为之,便是厚颜无耻了,若真要两下说清,周家顶的,该是欺君之罪。”
他慢条斯理捋平了略皱的衣裳:“我最恨的便是周家的血,最快意的便是脱去周家的名姓。那些堂而皇之的话,老大人自己本也不信,也不必费心再说,不如留些口水下次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