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周家的马车一走,钟应忱便将他们带来的各色礼物都尽数扔了出去。
  “明儿找人来,把这椅子和书案都卖了,换新的!”
  钟应忱只觉连整个屋子都让人难以忍受起来:“咱们收拾东西,晚上就去高兄弟那住。”
  又嘱咐池小秋:“若是到时候周家来人请你上门,便推出去,其他的自有我来说。”
  顿了顿,又重重添了一句:“只要周家过来的,见都别见!”
  池小秋通过她这么多天的观察,得出了一个靠谱的结果用来安慰钟应忱:“放心,他们家几个男人捏一块也打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你的事!”
  她气呼呼质问:“既要走这么长时间,为甚不许我跟着!”
  薛一舌端了碗盘进来:“有什么好瞒的?她嫁都嫁了,还怕你出门不成!不摊开来说,你不怕前脚走这丫头后脚就追去了?”
  这倒还真是池小秋能做得出的事。
  几人草草吃了几口,收拾些应季衣服,抱上池小秋的做菜的锅、切菜的刀与砧板上了马车,钟应忱才将现在形势慢慢说了出来。
  皇帝对他的重视,是缘于殿试时一篇策论,而真正的投诚,便是从此案开始。
  当今朝中,皇帝已经长大,可举目望去,皆是严党,从官员吏治到赋税开支,皆由其把持,奉祖宗旧法如天,但有更改,就如丧命一般。他们想要个傀儡,皇帝怎能甘心?
  池小秋听得木呆呆,讷讷道:“可,可他是皇帝…”
  “可他舍不下名声。”
  因私欲而诛杀忠臣,皇帝怎愿背这样的骂名,便想从别处下手,这才有了遣人下江南清查土地这么一出。
  皇帝的话在朝中都不好用,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又怎么能有人听令?
  这样灰溜溜的结局早就在人意料之中。
  整个朝局都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中你拉我扯,各方都有顾忌,都扯不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最后,这块布来到了钟应忱手中。
  皇帝帮他遮过身世之事,自然是要为了把这布送给他。
  池小秋别的听得懵懂,这一件事却明白,她反身抱住钟应忱:“不行,这么危险,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圣上才能放心。”
  且高家同他们交往过密,池小秋同徐晏然住在一起,有宫里相护,高家也会少一重风险。
 
 
第183章 盐焗鸡
  断了和钟应忱同去的念头, 池小秋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折腾他的行李上头。
  今年进京,她根本没腌过什么东西,刚要张罗着从外头再扛进几个大缸, 能做一些是一些, 就让钟应忱拦住了。
  “这回若出京, 必是限了日子的,轻车简行, 拿的东西越少越好。”
  他拉过池小秋来,打开匣子, 将厚厚一叠东西拿了出来, 一一铺开来,慢声细语给她讲。
  “这里面,有柳安的两处宅子, 一个是原先咱们住的, 一个是隔河临街我托了人新买的,底下有对街的铺子, 前面卖东西后间来住十分便宜, 租出去一年出息总有千两。下剩的银子我都存在了李家钱庄,一共是六百两, 但书坊里头还有二十来本画稿,但凡卖了便要与我分成,契纸都在这里,拿到门去, 再没有赖账的道理…”
  池小秋见他桩桩件件说得仔细,甚而已说起什么再嫁之资, 整颗心便一直往下坠。
  她以为已经作好了十全的心理准备,却不想此行凶险处, 仍旧超乎想象。
  她豁然站起,钱匣子往他那一推,斩钉截铁道:“我初次与你拜祭阿娘时,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
  钟应忱叹口气,便知池小秋性子是如此,携过她手来又按着坐下:“都说未雨绸缪,我自会好生保重,可也要以防于万一…”
  “没有万一,”池小秋十分平静:“若他们敢对你下手,还放得过我么?”
  钟应忱有十分好处,却有一样不好。
  在他心里,许多人都排在自己的前头,所幸者,其中一个人,便是她。
  钟应忱沉默了一会,又露出笑来:“你放心,我有把握。”
  不到几日,朝会上便下出一道旨来,着巡按御史钟应忱往淮水丰县两地,监察重修鱼鳞册等事,即日出京。
  东西都是早已打好包的,要动身前夕,周家绕了不少路子要塞给他两个侍从,便让他拿身边已有了来搪塞。
  锦衣卫养出来的人自然比周家的要好上许多,只露了一手就能全了借口将那两人衬得像草包,再不乐意也只能原路回去。
  钟应忱拿着这例子又向池小秋说了一遍:“若周家再来人找人,便这般打发回去——见都不必见!”
  狼豺虎豹,都不及一个吃人的周府。
  池小秋点头,把钟应忱送的金锞子原样系回了他腕上,郑重其事地系得结结实实。
  她有些痴念头,总觉得当初船难,钟应忱带着这个金项圈躲过一劫,必是有灵气的,能护佑他再度一难。
  临上车池小秋还在喋喋不休:“记得啊,到了…”
  “是,到了何家店,就来一封信,等走到曲家沟,再送一封信,”他一口气念了十来个地名,忍不住笑:“等到了淮水丰县,三天便要写封信回来…”
  旁边站着的两个侍卫一噎,总觉得也有点酸。
  薛师傅却匆匆赶来,拉他去一边,给出一张单子,说起话来别别扭扭:“我在薛家虽是嫡支,却也不大为家中所喜,所幸还有些薄面,若有事时,便去寻这些人,还帮得上些忙。”
  而后又递出一块玉佩:“若到十分要紧处,难往京中传消息时,便去寻这位。”
  钟应忱借着灯光展开,方一看清楚名姓便讶然:“这…”
  “你莫要多问,也莫要看我,要不是小秋丫头将那家传宝贝拿来献了他家老太爷,这位怎会掺和这些事!”
  家传宝贝?
  钟应忱悚然一惊:“莫不是那本字帖?”
  “可不是!”薛一舌一想起便不由阴阳怪气:“原是能买下几个镇子的人,这会只能抱着你那几件屋子过了!”
  钟应忱默然半晌,强按下心中涌动心绪,又看了一遍纸上长长人名与住址户籍等讯息,竟直接将那纸烧了。
  “哎?”
  “我已记下了,留在身边总是招眼,莫要再给薛家添上麻烦,”钟应忱没给薛一舌说话的时间,便深深一礼:“师傅大恩,钟某至死不忘。”
  檐下冰柱凝在半空,滴溜溜圆,天还未白,只有几盏灯照着人说话时呵出的白气。
  钟应忱把池小秋的手塞进暖兜,摸了摸她柔嫩的脸,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毅然转身,上了车。
  薛一舌眼看着并头而行的两只马一声长嘶,眨眼便将车带出老远,不由叹上一口气,同池小秋说话也十分柔和。
  “外面冷,回去歇上一会儿。”
  等待的日子太过漫长,又太过难捱,这时便能显出徐晏然的可爱之处,有这么一个整天满怀期待新菜的人,随手做出什么来,都十分欢喜。
  心情不好的时候,浪费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原谅了。
  开始取出的不过是一只鸡,池小秋用新酿的米酒把它擦了一遍,再用剁好挤出的姜汁又抹一遍,等上一会,用特制油纸整个包下来,再拎出一个肚大腰圆的深口罐子。
  一倒出来,旁边的人都瞪圆了眼睛——
  竟是满满一罐的盐。
  池小秋财大气粗地将盐都尽数倒进旁边一个瓦煲里,鸡连着油纸包搁进去,再在上头又盖上厚厚一层盐。
  这回众人看明白了:合着整一罐的盐,都只是为了配这只鸡。
  高家丫头眼里,池小秋周身都添上亮闪闪的金钱光芒。
  “都是粗海盐,虽说难得,价却也不贵。”池小秋看出来他们的惊吓,便解释。
  加柴炭小火去煮,等了半个多时辰,拿水弹在瓦煲上,便能知晓火候是否足够,最底下的海盐已经煮得发黑,刮掉丢弃,剩余的又重新倒出来,放在锅中炒热,埋进鹌鹑蛋,只等上片刻,便能拿出来。
  油纸一剥开,焗好的整只鸡颜色嫩黄,皮肉紧致,轻松用手一撕,便能骨肉剥离,带着咸味的鸡肉鲜香铺面而来,池小秋直接拆下来一只鸡腿,顺便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边嚼边笑:“这东西得趁热,嫩着呢!”
  徐晏然还没见过这种吃法,好奇小小咽下一口,便大快朵颐。
  这鸡肉确实嫩得出奇,不仅嫩且滑,海盐的咸味是自然而然随着温度透到骨头之内的,因此咸鲜在鼻尖唇齿蔓延开得时候,均匀柔和毫无暴烈,香得舒服。
  “好吃!”徐晏然点着头,毫不吝啬给了最高评价。
  两人互看着,又笑了起来。
  钟应忱的心两三天便寄过来一封,从无间断,里头绝口不提他这一路有何艰辛,说起路上趣事来倒是写了一页又一页。
  随着书信而来的还有许多小玩意儿,今天是一对泥人,脸上涂得通红,只看眉眼却十分像他们两个,亦或是某地山里的河心石雕出来的棋子,到后头木头镂雕的小厨房,不知什么时候折出来的纸青蛙,不可尽数。
  池小秋到后头添了一个乐趣,拿到信总是先摇一摇,掂一掂重量,隔纸捏一捏,猜猜是何物,等撕了口,看过信,再把纸封倒着一扣,就像完成了一整套仪式一样。
  靠着这个物件,便又能安心过上两天。
  正是风口浪尖,吴家酒楼她现下也少去,怕给招祸,周家下帖子来请她,都到不了跟前,就被辞了。闭门不出之时,日子好似便是以钟应忱的信为节点来过的,每天只剩下两件事:练菜和等信。
  直到宫里传旨,赐下春宴来,她才忽然一惊。
  这日子已经滑到了新年了。
  宫中赐宴并非人人都能上前去,徐晏然陪不了她,便只能挑了家里最稳重的嬷嬷给她打扮,跟随入宫,到临行之时,一遍遍嘱咐,看着是在安池小秋的心,其实自己的手都抖成一片。
  倒是池小秋早已吃透了钟应忱给的留京攻略,反而安慰她:“这回是皇后赐宴,能算上我,是恩典,这是安钟哥的心呢!”
  顺便又默默在心里说上一句:自然也会有许多人看她顺眼不过。
  清风徐来殿在蓬莱殿东侧,筑于半山之上,仰头望去,游廊蜿蜒,曲曲折折,两边高悬明灯,如一条灯火长龙一路烧了上去,到山顶大殿即止,那里灯火辉煌,殿身庄重,愈加显出皇家风范。
  池小秋是第一次进宫,东南西北全不晓得,连宫规都是徐家陪嫁的老嬷嬷临阵磨枪教的,只能跟着宫人走,挨着一个地方,坐下就坚决不动弹。
  锦绣铺地,桌案嵌彩,杯盘光鲜,池小秋无暇四顾,低眉敛目,眼观心心观鼻,自出娘胎来就没这么安静过。
  宫中确实集四方之罕物,就她眼底下就一张桌上,她便能寻到南边贡上的密罗柑凤尾橘橄榄①,十余种水果集四季之时,看着就十分甜香。连用来盛果子的荷叶式杯盘都是高足金质,耀人眼目。
  只要好生等着菜上完了,安安静静吃,安安静静撤,这一个坎就算是过了。
  池小秋轻舒一口气,觉得这顿饭没她想象得这么难吃。
 
 
第184章 三不粘
  若是抛出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 这御膳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
  且烧鸭盐未津到皮下肉里,烧笋鹅里头的冬笋确实极鲜,可这鹅烧得太烂了, 可能是提前做好的, 端来前又重新热了一遍, 鹅肉烂到让人懒怠去嚼。
  这京城里头四大不靠谱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光禄寺的汤饭, 果然不假。
  来前已经吃了个肚饱——多亏徐家的老嬷嬷是专请了来给选秀预备的,知道不少宫规, 未免这宴席上多事, 还是在家做好准备为好。
  这赐宴赐的显是脸面,并不为了吃饭。
  想通御宴是为了什么,池小秋便不再为这些饭菜可惜。她用银勺子舀了些鸽蛋膏, 不为吃, 只是为了去看这里头都加了些什么材料。
  鸽蛋养人,是正月里头富贵人家常吃的东西, 碗里的鸽蛋膏是甜口的, 和冰糖一起炖成,上头来有一小撮瓜子仁和海粉增鲜增香, 想必是大笼屉里一同蒸出来的东西,入口还有些滋味。
  御宴三件事,吃饭,看舞, 听乐,若是皇后另赐下一道菜来, 还要跪谢。
  皇后出身于国子监祭酒之家,仪态娴雅, 温柔和平,一会命给某家的老太太添上一道能克化得动的糕点,一会又给谁家的夫人赐下个爱吃的饭食,等吃过了几道菜,殿上氛围便热络许多。
  池小秋是个生面孔,又极力想躲个清净,自然没多少人注意,眼看已经熬过了十来道热菜,却让对面的一个冤家瞧个正着。
  当她把声音提高了些许之时,池小秋便知道有些枝节该生还是要生。
  “我曾往吴家酒楼吃过一道脍鸽蛋,汤色极鲜,其中还有一色嫩豆腐,比平素所吃都要鲜美嫩滑,已过了许久,也不能忘怀。”
  有夫人问:“是给侯府的老夫人办寿宴的吴家么!我年前也去过,却说他家主宴大师傅家中有事,总得有许久未曾过来了。”
  秦娘子快言快语:“吴家酒楼的大师傅可不是正在此么!”
  她朝池小秋笑道:“钟家奶奶好精巧手艺,却还要求教,这脍鸽蛋的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他们隔得近,在这里说话只有几人听见,偏坐在上首的一人见他们在说话,开言问道:“二娘,你又在说甚?”
  秦娘子站起来笑道:“回娘娘,我们正在请教钟家奶奶,如何做这脍鸽蛋。”
  “你又促狭了!钟家奶奶如何晓得!”
  “娘娘不知,这妹妹有慧心巧思,在吴家酒楼做大师傅手艺便是掐尖的,去年长公主府中给老夫人备下的寿宴,便是她拟出的单子呢!”
  好似没看见殿中各人或是诧异或是微妙看来的脸色,说着便推池小秋,努嘴笑道:“好生让娘娘看看。”
  池小秋脚步一错,避开她的手,一边上前施礼,一边在心里头琢磨问话的是谁。
  也不难猜,秦娘子敢在皇家面前还“天真烂漫”,眼前打量她的人大约就是她进宫的长姐,秦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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