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说着便立即呵斥门房:“今日太太是不是请了一个脸生的姑娘进府!如今正在哪里?”
  门房待想要糊弄,却让高溪午不耐烦地一眼瞪了过去,立刻腿肚子打哆嗦:“是…是大爷房里的金环姑娘请了过来的,如今正好好在正房叙话。”
  他正说着,却见池小秋正好迈步出来,见一堆人糊在门口,倒吓了一跳:“你们怎的都过来了?”
  高溪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来,抓着池小秋胳膊道:“我娘没怎么着你吧?”
  “能怎么着?”池小秋莫名其妙:“太太甚是客气,请我吃了许多东西。”
  手腕一紧,眼前一花,池小秋让钟应忱拽到左近来,他盯住高溪午:“若再为了你的事拖小秋下水,我便念不得往日情分了!”
  钟应忱的话十分平静,却让他无端打了个寒颤。
  高溪午这回彻底明白了,钟应忱没跟他说虚话,他想了想道:“你放心,我有法子去了我娘找茬的念头!管让她不闹下一次!”
  正堂里,高家太太正气得胸前起伏,不住顺着气,却听怦得一声,自家便宜儿子直直闯来,见了她,也不行礼,两眼一翻道:“娘既这般不放心我,我便以后哪里都不去,还读什么书去!”
  高家太太几乎倒仰:“你这会回家,可是为了那个云桥的小妖精?你…你看看她做的好事!”
  高溪午顺着她发抖的食指看过去,恰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盘,这才知道池小秋方才说的“甚是客气”是何意思!
  高溪午冷笑道:“娘这句小妖精不知说的是谁?原不过是我托了池家姑娘他哥哥,与我每日补课业,这会娘这般待人家,正好,我这书也不必读了!”
  高溪午径直将随身携的书袋甩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这般委屈模样倒是哄住了高家太太,她怔怔然楞在当地,旁边的柱子趁此推波助澜:“太太这般疑心哥儿,倒是寒了哥儿的心,太太瞧瞧,这些日子哥儿可是不眠不休读书来着,累得写字手都要打颤,太太瞧!”
  高家太太将书袋里那厚厚一摞作业翻了一遍,疑惑道:“若他想读书,再好的先生,咱家能请不来?倒去托个小儿去补课业?”
  “太太难道没听过,一窝的鸟儿争食吃?正是年纪相仿,彼此合得来,这才激得哥儿用起功来。”
  高家太太不由心疼道:“这般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过得一会,高溪午看着流水价送来的晚饭,便知他娘这一关过了。
  从此,再也无人疑心他为何每天在外徘徊到大晚上才回家。
  故作恼怒的高溪午,忍不住躲在被子里闷声笑起来。
  “高家太太可曾为难你?”
  “何曾为难来?”池小秋对高家太太印象很好。
  甫一听着又有人请她过府,池小秋只当自家手艺越来越好,又有个人家请她过来。
  可这高家却不一样,竟是请了她来尝菜的!
  高家太太话里十分高傲,可是行动却十分体贴,让自家院子里的小厨房做了许多菜出来,挨个请她吃,一边道:“我家这厨子手艺不好,比不得池姑娘,竟引得我那混账小子,三天两头过去叨扰池姑娘!”
  若是脸皮薄的,听她说的如此明显,早就臊红了脸,可池小秋专注地看着这桌上饭菜,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可丝毫没有“手艺不好”“吃得简薄”的意味。
  池小秋看着其中一碟子拌芹菜,明明是寻常做法,都是用开水汆过,只等方熟,还绿莹莹的时候,便起锅装盘,所加调料,一向都是陈醋姜丝,最后滴上几滴麻油提香。
  可高家这盘菜,中间还加了些别的,高太太见她定定盯着这些菜,心中得意。
  也好让这桥头厨娘长长眼界,莫要以为就凭着自家那两手,就能攀上溪哥儿!
  “给池姑娘搛上两筷子碧玉丝!”
  池小秋一愣,才知道这名儿叫的是那盘子芹菜,细细尝了一口,仔细辨认。
  韭菜去了根,又切成小截子,鸡煮烂了拆成丝,白萝卜切片斩丝,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清甜脆爽,丝毫没有土腥味,池小秋迅速翻过这个月份所有的时鲜,并无能对号入座的一种。
  忽然,她一省,竟是冬日才有的荸荠!
  也不知是怎么养来,竟在夏日里头看见了。
  池小秋不由感慨,举目四望,各色吃食无一不透着精致,摆放的宛如一幅画般。
  尤其是梅花汤饼,原以为不过是普通擀作的面皮,用模子倒扣出五瓣白梅花式样,布在鸡汁清汤之中,十分好看。
  可等到池小秋吃到口中,才知道这面大概也是浸了白梅茶水,竟是一股梅香味道。
  灵台渐渐清晰,池小秋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这样文人菜色的一条路子。
  高家太太与她说了些什么,池小秋都没仔细听,只是尝着一道道菜做法之时,不好太过疏忽这爱说话的太太,便礼貌应上几句。
  “真好!”
  “太太说的在理!”
  “好吃!”
  高家太太说到后面,见池小秋始终泰然自若,连脸红也不曾,倒安心享用起饭食来了。
  明明是一顿鸿门宴,气倒的却是布局的人,而那来赴宴的呢?
  早吃得肚儿溜圆,心满意足了!
  实在忍不过,高家太太忍不住话露锋芒:“也不知池姑娘用了什么法子,能留着我家溪哥儿整日往你那里去!”
  “谁?”池小秋细想想,忽然想着高溪午与这家一个姓儿,恍然大悟:“原来太太便是高兄弟的娘!”
  高家太太:……
  装傻不是!
  池小秋顿时热络许多:“倒没什么,他不过是常来我家讨些吃食,太太别客气!”
  要走之前,她还十分贴心叮嘱:“以后太太想要人说话,便可叫了我过来。听高大哥说,我做的菜他合家都喜欢,什么时候你想吃了,我便登门来与太太送吃食说说话。”
  啧啧啧,可怜见的,只怕是像徐三姑娘一般,身在深宅大院,却每日寂寞无人闲话,她做晚辈的,便多做些又何妨。
  高太太愣是让池小秋这看似耀武扬威的话,气得噎在那里,只得看她脚步轻快走了。
  钟应忱没忍住,低头默默一笑。
  这总是拐弯抹角说话的,自也有好处。
  只要最后受气的,不是池小秋便好。
  池小秋心里盘算半天,跟钟应忱开了口:“好兄弟,你不是会画画?”
  钟应忱一怔,点头。
  “也能教我画上几笔?”
  看了这高家的菜,池小秋忽然觉得,这好吃的菜,若是也能好看起来,也当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事情。
  便如同钟应忱一般。
  街上已经有人叫卖起了梅子,好似灿金的颜色泼在圆滴滴的果子之上,慢慢滴落下来,凝成上圆下尖圆嘟嘟一团,蒂头还带着叶子,看着便是刚摘了不久的。快到七月,鲜藕上了市,比别地惯常的要早上一月,洗净了淤泥,现出白生生胖乎乎小儿手臂般,一截截安放在篮子中。
  只看着这些时新,池小秋不禁摩拳擦掌,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尝试,逐渐在她心里成形。
 
 
第54章 石榴粉果
  把藕削去外面那一层微黑的皮, 再在水中泡上片刻,里里外外都洗净了,生怕一不注意就漏了哪一块泥渣子。
  池小秋将那几截藕从水里拿出来的时候, 白嫩中透着粉, 便是生着咬上一口也使得, 是一种水盈盈的清甜香气。但这回,池小秋想要尝试一下另一宗做法。
  她把藕一剖两半, 眼睛量了一下大致尺寸,刀咔嚓咔嚓便把一段藕切作小截, 砂器表面凹凸不平, 带着天然的纹理,池小秋便把一截截细藕在上面擦,直到显出一粒粒圆润小巧的模样, 忽听得门外有动静。
  高溪午解决了他娘, 便又大摇大摆登门过来,大手一挥, 柱子领着一大堆的东西跟在后面, 一声令下,便运进来一箩筐的东西。
  钟应忱刚冷了脸, 却见池小秋早已经欢天喜地,眼睛发亮地去捡视里头的东西。
  诸般菜鲜齐备,品相又好,竟有许多眼下并不应季的菜蔬, 此刻却出现在了箩筐里!
  “这怎么种来?”
  高溪午见池小秋喜欢,也十分得意:“有的是北边南边送来的, 有的是在庄子里新种出来的,我娘说要给你赔礼, 便都拿过来了。”
  打蛇打七寸,池小秋见着食材便走不动道,正疑惑着高家太太为何待她如此之好,便听高溪午指天发誓跟他们俩保证。
  “从此后,我娘再也不会为难你们了!她还让我好生跟着钟兄弟学学,莫要再乱跑了!”
  池小秋实在不忍高家太太被这般误会,刚为她辩解两句,便见高溪午一副大受感动的激动模样,好似走进迷途犯了罪恶的游子被温暖召回,眼含热泪道:“小秋妹子,怎能有你这般大度之人!”
  池小秋:……
  行叭,咱也不能拦着别人硬塞东西不是!
  不能白白生受东西。池小秋正发愁染色的东西,恰从中间看见了十几棵硕大浑圆的红头菜,顶着一蓬翠色叶子,十分可爱,不禁一乐,拽出来一个道:“正好,你回去时帮我带些藕果回去给你家太太尝,算是回礼啦。”
  搞定了池小秋,高溪午可怜巴巴看向钟应忱:“钟兄弟…”
  池小秋兴高采烈抬着箩筐往厨房走,钟应忱目光落在她身上,面色稍霁:“这会的事便算过了。”
  高溪午刚松一口气,再听着下一句,如同进了冰窖。
  “再有下次,我便登门与高家老爷好生分说一番,下学尚早,为何你每日都要拖到戌时才登我家的门。”
  中间那么长的时间,都去做什么了?
  高溪午冷汗直冒,盯着钟应忱,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讪笑着,语无伦次道:“那个…我…”。
  方才洗藕的盆里沉了不少湖泥,钟应忱仔细洗着盆:“你做什么与我无关,还是那句话,莫要拖我家进去,尤其是——”
  钟应忱偏头往厨房处一望,池小秋在里头忙活,哼着不成调的歌。高溪午忙点头,压低嗓子道:“钟兄你放心,我干的是正事…”
  “与其上我家换新衣服,不如专备了一套,出门时穿。”
  哪里有在书房念了一天书,袖上半点墨痕不见的?
  高溪午大悟,难怪这两天柱子看着他时,满是疑惑。
  池小秋把红头菜削做小块,放在碗里咚咚咚捣了起来,汤汁流出,渣子用细棉布再次滤过,费了一个半红头菜,终于得了大碗的菜汁,殷红如血,比胭脂还要鲜艳。
  藕圆子一小粒一小粒泡进去,高溪午愣头愣脑道:“直接用胭脂膏子染不就成了?”
  池小秋一激灵,忽想起满树的石榴花,似乎用来染色也可。
  上了色的藕圆都盛进碗中,捧着碗的手稍一动,一颗颗藕圆便像石榴籽一般晃来滚去,调好的绿豆粉色泽青绿,高溪午道:“你要做个石榴?”
  池小秋无暇理他,绿豆粉皮将石榴籽包在里面,精心捏作外头青皮的模样,最后拿剪子修了修蒂头,入锅蒸出来,便是几个活灵活现的青皮石榴。
  池小秋的欢欣,如投石入湖时飞溅出的朵朵水花,透亮又毫无遮掩,看得人心情也不由大好。
  池小秋做了两笼,一笼交代高溪午带回家去,一笼拾出来两个,打算给徐家三姑娘带了去。
  钟应忱止住她要装饭入笼的手,另拿了一个给她,道:“也该换个食盒了。”
  快到了徐家三姑娘的生日,宴上诸事都在筹办之中,可三姑娘房中却阴惨惨愁慌慌的。
  秋云耷拉着眉眼,蹭上前去问李妈妈:“太太…也知道了?”
  “姑娘的消息日日都要往太太处报,你知道的,太太难道就不知道?”
  这可是大事,谁也不敢欺瞒,李妈妈受了徐家太太劈头盖脸一顿骂,自然看秋云也不顺眼。
  她阴阳怪气道:“我平日只管教姑娘规矩,饮食作息却都是姑娘掌着,听说上午秋云姑娘集了一房的人过来查问,还惊动了二房的人,不知可查出了是谁没有?”
  哪里能查出来?太太早已下了死命令,谁敢顶风作案!秋云刚冷了脸问一声,便跪了满屋子的人,一齐哀哀道:“姑娘也不能冤枉人,咱们上头还有老子娘,谁敢做出这等事来?”
  三姑娘的房中翻了个遍,连个点心渣子都看不见,给到三姑娘的饭食都有几重人盯着,一日少似一日,饿得三姑娘学规矩的时候手软脚软,差点晕倒在地上。
  都已经紧到这个份上,不过这些天,三姑娘竟还多了几斤!
  盘问了一遍三姑娘所有能接触的人,毫无破绽,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外头忽有人道:“云桥池家食铺来人给姑娘送吃食了。”
  原来,症结就出在这里!
  绝望之际的李妈妈和秋云好似闻到腥味的猫,一下子警醒过来。
  池小秋拎着食盒进房门时,便见屋里各人都眼光灼灼盯紧了她,而后,齐齐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今日池姑娘都做了什么饭菜?”
  食盒一重重打开,清炒茼蒿,凉拌芹菜,李妈妈挑剔地尝了一口,无甚油盐,但贵在清新,比家里头的能入口些,再将食盒从上到下都敲了一遍。
  并无夹带。
  李妈妈两眼在池小秋身上狐疑溜了一遍,到底不放心,不敢像往常一般,连食盒并饭菜一并搁到三姑娘屋里,只是把饭菜都拿了出来。
  池小秋为三姑娘叹了一口气。
  她的眼睛瞄了一描食盒下方,钟应忱精心又做了一个新夹层,在最下面,凭他怎么敲也敲不出来,设了特殊的小机关,若是顺序不对,是怎么也打不开的。
  可惜,李妈妈使得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今天给徐三姑娘烙的糖饼,她必然是吃不到了。
  只剩下盘底空洞处,藏的两块玫瑰糖,怕是只能抵她半夜舔上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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