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薛一舌哼道:“瞧你这手上功夫,哪里能到练菜的份上,且先将刀使好!”
  池小秋不服气:“我五岁下厨房,切出来的萝卜丝比针还细!”
  光说不会假把式,池小秋拎起刀来,蹭蹭蹭将一块萝卜切成了细丝儿,一条条笔直,粗细均匀,如同一刀切出来的。
  “哟!挺顺溜!”薛一舌笑一声:“就是这针也太粗了些!”
  池小秋不生气,反问:“要不师傅你切了给我看看?”
  薛一舌拿了一块萝卜,一块肉,一块豆腐。
  他一拿起刀时,池小秋便不自觉盯紧了,他下刀迅捷,胳膊松弛,可手腕送劲,凝神间毫不费力,只是眨眼功夫,一整个萝卜便成了丝,用刀压平,铺在桌上,他拈起一根。
  “这,才是你该切到的宽度。”
  有多宽呢?池小秋比了比,大约比头发丝细上一些吧。
  肉比萝卜更难切,肉是软和的,一刀下去的时候,软塌塌的四处晃动,里头的经络还以一种绵软的韧劲,抵抗着刀向下的力道,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小块的时候,更是难切。
  但这块肉,在薛一舌手里毫无闪避的空间,最后那一块改作横刀,一片片被从容地抹下来,又由片成丝,细可穿针。
  那么那块豆腐呢?
  薛一舌选的是块嫩豆腐,将上头一层皮给去了,豆腐便以颤巍巍快要化开在桌上的姿势,心惊胆战站在那里,以至于薛一舌伸出手的时候,池小秋都怕,轻轻一碰,这块豆腐就散了。
  豆腐色白,质软,每一刀都看不出什么差别,若只凭眼睛,连在哪里落刀都不知道,只能看到刀一次次落下,留下笃笃笃一片声。
  豆腐到底切成了什么样子?
  薛一舌将切好的豆腐整块拨进碗中,一线水流缓缓倒进,池小秋不禁屏住了呼吸。
  豆腐丝润泽开,好似落崖的水流激起白色的水花,让整个碗底都汇集了在杳杳高空间流动的山岚晨雾,美不胜收。
  薛一舌傲然一笑:“今天,咱们便来做一个菜色,叫做文思豆腐!”
 
 
第61章 浑然天成
  冬笋、鸡脯肉、火腿、青菜, 连同豆腐,都上水焯过,熟后切丝, 池小秋随便拿起拿一根看, 都还是一条的粗细, 像是一个模子上扣出来的,一般大小, 细可穿针。
  香菇丝加入鸡汤,在笼屉里蒸熟, 同其他材料一起倒进锅中鸡汤, 材料少许,最后才放进豆腐丝。(1)
  整道菜盛到碗里时,黑、白、青、黄、绿五色皆备, 无论是静止还是缓缓搅动, 都好看的如同一幅画,浑然天成。
  汤鲜香清淡, 豆腐软嫩即化, 池小秋尝了一口,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做饭, 从没精细到这个地步。
  薛一舌心里得意,嘴上却道:“这也不过是吃个意思,你这刀工若能练到这个地步,咱们便能入下一关了。”
  池小秋盛出两碗出来, 一道给薛一舌:“师傅辛苦。”
  另一道端了便出了门。
  薛一舌的道理便哑在了肚子里,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的好徒弟, 将这碗文思豆腐羹端到凉亭里,递给钟应忱:“你尝尝, 薛师傅新做出来的!”
  这一刻,薛一舌突然间觉得,这个徒弟才刚认下来,便留不住了的样子。
  一山望着一山高,池小秋不知薛一舌是何许人也,但这个新师傅无疑让她看见了佳肴食馔间的更多风光,每一个新的尝试,每一次新的可能,都让她血液沸腾,为之沉醉。
  薛一舌眼看着池小秋请帮工买回了一个又一个萝卜、红薯、青菜,然后切成各种各样的丝。切丝这样的活计枯燥无趣,最容易走神,她年纪小小,竟能沉得下心神,在这厨灶间头发一挽,眼神凝在刀尖一点,一切便是从早到晚。
  这样的专注和热情,像极了当初的云娘子。
  薛一舌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幽远,一瞬间,好似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
  柴烟饭香,在各处流离久了,这样安静而充实的时候,竟让习惯了漂泊的他意外心安。
  如果没有频频进门过来的钟应忱,便更好了。
  这小子隔上一时半刻便掀帘子进来一回,一会儿送上一杯水,一会儿倒来一盏茶,一会儿拿进来一碗乳酪,让池小秋歇上一会儿,一天下来,总要进来个十几回。
  这个钟小子,分明就是池小秋通向大厨路途上的绊脚石!
  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便说道:“切菜最忌分心,小子,你莫扰她!”
  绊脚石毫无愧疚的自觉,反回他道:“一张一弛,方是长久之道。不知师傅收徒,是否要求个长久?”
  一贯噎人的薛一舌让钟应忱噎得梗嗓子,也不能说一句不是,只能瞪眼看他一眼,从嗓子里曲里拐弯道出一句:哼——!
  钟应忱放下乳酪出了门,心中也默默道出一句:哼——!
  气得就是你!
  在池小秋毫无察觉的时候,薛一舌和钟应忱两个,便结下了梁子。
  池小秋很快找到了手感,她做出的扣三丝越来越好,虽不常往云桥上去,可看铺子的厨娘与帮工却总是一副笑脸儿,频频与她说,谁家又遣人过来,买了什么饭食。
  小齐哥跟着池小秋有许久了,从开始连声都不敢放大,到如今已经能自在周旋于各种食客之间,池小秋看了看他交上来的钱箱,算了个数字,分出一些来给他。
  “小秋妹子!我…我尽够了!这月工钱才发!”小齐哥一慌,忙往后退。
  池小秋将钱装进荷包里,系上,递给小齐哥:“诺,小齐哥!以后每天卖得的钱,每一百个钱,便抽上五个钱给你,可好?”
  她心里还盘算着一个主意,算着手里的钱能在云桥附近租上一个干净的临街食铺,她既要学厨,必顾不得许多生意,这些人中,数着小齐哥有能耐,又踏实,若能请了他来做掌柜,自然放心。
  小齐哥想了一会,池小秋问他:“这份子,小齐哥敢不敢拿?”
  他被一激,应声道:“有什么不敢?”
  钱多了咬手,可要想赚更多的钱,哪里有不冒险的道理?
  好歹也是条汉子哩!
  既要如此,以后池小秋便是长久的东家,他便将态度摆得更正了些,将要走时,提醒池小秋道:“昨天有个姑娘疯疯癫癫的,直说是妹子你的亲戚,要往摊子上吃白食,让我撵了,看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妹子你要是出门,可要小心些!”
  池小秋一怔:“亲戚?她姓什么?”
  小齐哥摇头:“每回变着法想要贪便宜的有许多,却少见这么没脸没皮的,自然也没问许多。”
  池小秋晃晃头,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对付自己手里的豆腐丝。
  薛师傅少有满意的时候,可池小秋自觉,别说师傅,这切出的豆腐丝,连她自个都不满意,常常切到中间,一片下去,便从中间断开了。
  她洗了手,抹了抹快要花了的眼睛,一个半人高的大锅里头,全是她切费了的豆腐丝。
  薛一舌本以为她要歇上一会,却不料池小秋转身,又摸了一块豆腐,刀尖蘸上水,继续切起来。
  薛一舌一顿,久违的欣然涌上之间,他没看错眼,这当真是块好苗子,便是云娘子在她这个年纪,也是有撒娇撒痴,偷偷跟他抱怨的时候,池小秋却全然乐在其中。
  不知是切到了多少块豆腐,只知道手再习惯性地往水中伸时,摸了个空。
  池小秋大吃一惊,她今天特特托人买了上百块豆腐,都切没了不成?
  薛一舌看不过眼,破天荒给池小秋倒上一盏茶,唤道:“先歇一歇罢!”
  池小秋瞅了瞅左边,既是豆腐没了,接着切别的也使得,便摇了头,擦上一把汗,洗过手,又往灶台前来。
  外头有人细声细气地问:“小秋——小秋在家里么?”
  问的人声音小,听在池小秋耳中却有千钧重,她甩下刀,急急奔出去,终于见着了她惦记了几个月的人。
  “二姨!”
  韩玉娘搂了她一会,池小秋才放开她,将家里有的果盘吃食都摆出来,将她按下来,一个劲往她跟前堆:“二姨,你爱吃哪个就吃哪个!”
  “我不吃,二姨不吃。”韩玉娘推过吃食,手按在随身的包袱前,眼睛望着慢慢踱步出来的薛一舌,犹豫不决。
  薛一舌最不爱看别人疑惑打量他的眼神,偏是池小秋的长辈,也不能说回去,只好冷着脸往自己屋里去了。
  眼不见为净!
  韩玉娘偷眼看他的背影,悄悄问池小秋:“那是哪个?你可莫要乱把什么人都带回家!”
  池小秋笑着给她宽心:“那是我师傅,手艺最好不过了!”
  韩玉娘犹有些不放心,还要嘱咐,却让池小秋扯开了话题:“二姨,我往行里去了两三回,不是说六月就回来吗?怎么拖了这么久?”
  要不是秦司事跟她道,韩玉娘跟去的那家行里,一向重信义,她便要找了过去。
  韩玉娘手掇了掇沉甸甸的包袱,脸上带了笑,一指头刮在池小秋鼻子上:“还不是为了给你攒嫁妆!”
  她把包袱打开,两坛酒封严了,上头的女儿红池小秋正好认得。
  她哭笑不得:“二姨,你要酒时,我多少坛都能给你酿出来!”
  韩玉娘噗嗤一笑:“你这傻孩子。”
  她悄悄揭开一半,原来里头装的都是铜钱,韩玉娘在池小秋耳边,声音压到极低:“最下头是有两只铜老虎,刮开里头就是银的,二姨专找了人融了散碎银子做的,你好生收着,千万不要跟人说。”
  她喜滋滋将坛子送往池小秋怀里:“等二姨再出去两趟,攒下上百两来,咱们小秋就能风风光光出嫁了!”
  池小秋心里一酸,将酒坛子仍旧塞还给韩玉娘:“二姨,我如今多的是钱,总是够用了,哪有你来贴补我的道理!”
  韩玉娘泫然欲泣:“你这是嫌弃我了不成?”
  池小秋看不得韩玉娘哭,只好接下来,又将六月里就打好了,想要送与韩玉娘的一个花头草虫银簪子给她,韩玉娘待要推,她便板了脸,生气道:“二姨不拿,我也不拿。”
  韩玉娘泪中带笑,嗫嚅了片刻,问她道:“过两天,便是二姨生日,你…可愿意来家里吃顿饭?”
  池小秋先是一喜,听到“家里”就分外刺耳,她一拧眉毛:“不去!”
  眼见韩玉娘又要掉泪,池小秋不觉头疼,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气呼呼应一声:“去去去!姨妈,我去便是了!”
  韩玉娘小心翼翼窥探着池小秋的脸色:“上回进门,因我不在,听娘说有些误会,这次趁着过生日,到底是亲戚,大家也热闹热闹,互相认一认。”
  认一认?
  涂家的人她可都认得,一个嘴里不干净偏还要把芝麻认作绿豆的老太太,一个心窄贪便宜还是花心大萝卜的病秧子,还有一个嘴甜心利说话拐八道弯倒着给人挖坑的姨娘。
  池小秋咬牙森森一笑。
  也好,若有半点不妥,也好让姓涂的一家重新认一认她。
  这个脚能踹穿桌子,手能锤扁铁锅,不耐烦讲道理,就爱掀桌子的池小秋!
 
 
第62章 大闹涂家
  当初往涂家那一趟实在不怎么愉快, 池小秋对这一家子防范的紧。
  拾进一些新上的蜜橘柿子,一样金灿灿一样黄澄澄,意头味道都好, 池小秋将背袋往身上一系, 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将磨成的辣椒粉包揣进了兜里。
  二姨的好日子,能不闹自然不闹, 但闹起来也不能没有趁手的东西不是。
  万一以少敌多的时候,顺风撒上一把, 那滋味!
  真是想想都舒爽。
  再磨蹭下去, 只怕就赶不上午饭了,池小秋跟薛一舌钟应忱打个招呼,就要出门的时候, 便让钟应忱唤住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的自来旧绞丝银镯子, 嘱咐池小秋压在袖子底下,池小秋奇怪:“回来再试不更好?我巴不得什么都不带往那里去才好!”
  不是怕, 是涂家人便如田里吸血蚂蟥一般, 但凡招上了,能气得人呕血三升。
  钟应忱轻轻一掰镯子口, 手一按,便见一只细针飞出,当着池小秋的面钉在了桌上。
  “上头涂了东西,若是不对, 用它便可。”钟应忱帮她理了理袖子,好似只是随口嘱咐一番。
  “还有这个, 绑在腿边。”
  池小秋一瞧,刚开了刃上了磨刀石的小横刀, 不由落下几滴冷汗。
  敢情钟应忱比她想的,还要多。
  半年没过来,涂家门前巷弄里依旧杂乱热闹,韩玉娘就站在灰尘斑驳的暗色木门前翘首等待。
  池小秋露出笑颜,紧赶了两步迎上去,甜甜唤:“二姨!”
  见池小秋当真过来,韩玉娘提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下,牵着池小秋时,犹豫一下,终究道:“我那婆婆年纪大了,有事说话不大中听,小秋你莫要听便是。”
  池小秋点头。
  只要二姨不受气,她倒没什么打紧。
  涂老太眯着眼打量池小秋,打量的时候太久,池小秋见她不说话,便自行坐下,口里道:“我便不客气了。”
  涂老太也没什么反应,厨房里头涂家的妾领着一个小丫头在忙活,池小秋眼力好,从门口遥遥望过去,见一个个盘盏,瓜果菜蔬都齐备,少有空着的,便也松些气。
  若是涂家有些眼力见,能让二姨好生吃顿生日宴,池小秋也懒怠多事。
  从这厨下的功夫来看,倒是有些诚意。
  涂老太不冷不热坐在那里,池小秋也不耐烦理她,只腻在韩玉娘旁边,问她些出去的事儿。
  门半开,涂大郎回来时,手里还捧着一个果盒,看见池小秋时,傅粉后十分显白的脸浮上一层笑:“小秋来啦!听说开这吃食摊子,越发出息了!”
  池小秋唉声叹气:“可苦着哩,出息高的吓人,姨夫手头若宽裕,能周济周济我,再好不过了!”
  最好的几样掐人话头的法子,卖惨,借钱,要方便。
  果然,涂大郎忙含糊着道:“都难着哩,都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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