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沈霁川
时间:2020-09-11 08:16:11

  单子方才递到县衙的时候, 便已让观翰楼托人抄了同时送到店里来。
  对他们来说, 自从自家名字出现在名单上头, 便没有落空的时候,此刻数数, 已经是第四回 了,可谓是轻车熟路, 比旁人都多了许多从容。
  柳安食肆虽多, 托着最顶头一片天的,也不过是五六家,且彼此都已眼熟, 各自特色都清楚。因此乍一看见吊在末尾, 这家眼生铺子的时候,都愣了愣。
  “池家竟也去了?”
  周大厨捏着纸角, 嘲讽的语气中带着些冷笑。
  可不是, 上面八家店名个个威风大气,观翰楼, 曲江楼,一看就能想到层楼叠榭高堂广厦的气势出来,独独读到最后,缀着一行工整字:池家食铺。
  无端就黯淡了七八分。
  “周老哥, 你认得这家?”
  “见过数面,”周大厨将纸轻飘飘撂在一边, 不屑道:“不过是个心比天高的毛丫头,不知使了什么法寻个缝钻进来——不足为惧。”
  旁边却有个人插进话来:“可是云桥边上的池家?听说跟这一榜的解元郎渊源颇深啊。”
  周大厨一顿, 立刻往旁边徒弟处看去。
  旁边的人早商量起来。
  “这便难办了,难说父母老爷看上了解元的面儿,帮着周全一二…”
  “听说近半年,池家宴在北桥也很是有些声名哪!”
  周大厨见徒弟面带躲闪之色,已然明了,狠狠瞪上他一眼,回头道。
  “你们当真是将炸布袋认作了玉尖面,既是办宴,还要考诗词文章不成便是父母老爷磨不开面子,要点了他家,却也需想想,这么多老爷们的舌头,也不是白长的!”
  他这话说得虽然矜傲却也在理。
  观翰楼能在这连续三次的文和宴中拔得头筹,并非只会虚头巴脑地吹嘘,凡是能主得宴席的厨子亮出去,都能撑起一店的门面,更不必说还另有几个翘楚。
  这般一想,便都放松下来,互相道:“可不是,早些想想凤栖梧桐该怎么摆是正经。”
  周大厨快步出了后间,常跟在他身边的徒弟知机,忙跟出来,大气不敢喘,也躲不过迎面劈头这一声冷笑。
  “当日交代与你的可还记得?眼珠子灌进黄汤了?”周大厨越是盛怒之时,说话愈慢,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让徒弟出了一后背冷汗,他半身前程都系在周大厨身上,只能抵死不认。
  “这单子还是咱们楼里从各府集来的消息,我着实是不晓得这事啊师父!”
  打听着这风声的时候,他心里头便狠狠一沉。无奈池小秋今时不比往日,两年前便是随便寻着一个人也能往她小铺子上面添个堵,这会云桥池家出了个解元的消息谁人不知这会敢给他们添堵便是给自个夺命,他摸了摸自己脖颈,再往那边打听消息都敷衍着意思,权当应付着这一头,心里头还暗暗多了一层埋怨。
  “师傅,要说那姑娘才多大年纪,论手上功夫怎的也不能越过你老人家去,何必怕她!”
  他这话才一出,心里头就一寒,比这更冷飕飕的是周大厨一瞬看他的眼神。
  “我?怕她?天大的笑话!”
  “那可不是!瞧我这个嘴!”他忙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赔笑道:“跟师傅有什么相干!不过都为了咱们楼里着想罢了。”
  自个却在心里头有骂了一遍:这闯在头里的可是他,但凡让人盯着了,总是扯不到你身上!
  周大厨面色趋缓,复手往前走了几步,慢慢道:“你寻个空盯着她家店里,看进的是何菜?若有拟的单子,便着店里的人也一并抄了出来。”
  “是。”徒弟低下头去,以免周大厨看见自己略带些嘲讽的神色。
  若当真不怕,怎可能这般在意池家食铺备的是什么?
  到头来,带累的却是他!
  徒弟想起当日刚进到观翰楼后厨之时,见周大厨精心雕琢一只凤头时的震撼,那是一种周围诸物都视若无物的专注,由不得人不肃然起敬。
  可如今,竟也开始同这些汲汲营营之事纠缠了。
  他一时不知该是唏嘘还是迷惘,复杂的心绪不过闪过那么一瞬,就让心头的烦躁占据了。
  他说出这话时,却未听到周大厨的回应,楼下熙熙攘攘,盈满了观翰楼十来如一日的热闹,且越来越盛,越发趁出两人间的沉默有些难堪。
  “你去吧。”
  等了半晌终于等到这一句话,徒弟恍若得了敕令,忙忙作揖下楼。
  周大厨却并未动弹。
  这徒弟到底年轻,自以为掩饰的极好,却不知不满明晃晃摆在旁人眼底下。
  他将手搭在围栏之上,上面精心雕琢的锦带蔷薇藤蔓交互缠绕,好似十几年前勒得他喘不过气的另一个名字。
  打从第一次看见池小秋,知道这是个女子,他便由衷地不喜,或者说,不喜着一个同她有些相似的那个影子。
  连扬着头应那个人人都不看好的誓约道一声好,也是一样带着意气风发不容于人的倔强。
  这份不喜,随着后来他越来越多的关注,慢慢便成了厌恶,而原本些微的相似竟越来越多,直到有一次,他看了池家食铺的席面单子,看了那个刺眼的名字:芙蓉蟹斗。
  只消看到它,便成了梦魇,同样甜而不腻的雪衣糊,同样炒到最合宜时候的蟹粉,同样鲜甜恰到好处的味道,同样是当年那种被压在最底处动弹不得的隐忍忌惮挣扎落魄。
  还有同样的好运气。
  当他只是想给池小秋添些不快时,却因底下人阴错阳差将池小秋送进了狱中,当他听得县丞判她无罪之后,还曾松过一口气。
  却没想到,当他真正想下狠手之时,池小秋却一路得到旁人庇佑,眼见着风摇树长起来,根系延展的速度,让他都措手不及。
  他不得不承认,池小秋确实有些本事。
  而这样无奈又带着怨恨的认知,竟又和记忆中的人重叠起来。
  “真他妈的,像!”
  一个逃不开避不走的瘟神!
  池小秋并不知道还有个人咬牙切齿惦记她几年时间,自从定下了要参加文和宴前一场比试,她整个人的心思都扑在了定菜单上。
  只能余下小小一点,分给了店里头每逢九字要换的汤锅。
  小齐哥脸上的喜色未曾褪过,原本池小秋还打算过,就算是店里头因着她这一出跑神少些客,也能担得起些损失,不想店中的生意水涨船高。
  池小秋虽没空查账,可柜中收进来的钱全都写在了小齐哥的眉梢上,在她面前晃时,一抬头便能看见。
  “东家当真是有主意!咱们店里头这几天定出去的菜,比往日添了两三倍!”
  池小秋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近日店里头全靠着小齐哥操持,她只出个锅底,刚要谦虚两句,再捧他一捧,好让小齐哥再尽心一些。
  谁知才道出“哪里,哪里,”,便让小齐哥摇手打断了:“我说的又不是你。”
  他转头继续同惠姐兴高采烈道:“要不说读书识字的人就是灵巧,钟大哥专画了一沓子九九消寒图,凡是九天里订过三回锅子的,都送上一副。消息放出去还没半日,便让人抢了个光。”
  池小秋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话里有些酸:“齐大哥,可莫要再笑了,明年七八月上的好日子,再添了几条褶,便上了粉也填不平。”
  惠姐登时红了脸,小齐哥却理直气壮道:“都只说笑一笑少上十年,便添了几条又怎的?”
  池小秋有些夸张地叹气:“惠姐姐,若真是这般说,小齐哥一直笑下去,便娶不得你了!”
  “怎的?”
  池小秋哼道:“就这么一会,他便已笑了□□回了,要少上多少年?”
  小齐哥不慌不忙,悄悄拿眼瞟着惠姐:“便有皱褶又怎的?只要有人不嫌弃,旁人说又怎的?我又不在乎!”
  惠姐明白他言下之意,羞答答侧了头,声音极小:“我不嫌弃。”
  池小秋:……
  终于明白了高溪午当日的感觉!
  钟应忱没再耍什么解元的名头,只是在消寒图下面落了印,便让人趋之若鹜眨眼卖空了,快得连他都有些惊讶。
  有许多西桥的商家过来,一口气订上几个锅子,便是为了拿着一副消寒图。他先前不晓得行商之人为何还要求这科考上的吉利,到后面才知道,其实图的是一个彩头。
  连出个门都听有人道:解元郎是天上文曲星老爷下凡,天生带着福气哩!
  钟应忱沉默了半晌,忽然有些苦笑。
  谁能想到,当日他出生的时候,曾被说作不详之人呢?
  一转眼,不过空得了一个解元的名头,竟能算作祥瑞了。
  池小秋却看得透,她摇了摇头,不太理解:“中不中的,你不都是钟哥?”
  钟应忱的心一下子变得通透安定,他拢了拢池小秋的头发,笑道:“那钟哥又是甚样人?”
  池小秋停下手里的活计,认认真真将他看上一遍,笑眯眯道:“鼻子眼睛嘴巴,样样都生得好看!”
  钟应忱忍不住笑,揽着她看案上还在调色的果蔬汁:“可准备停当了?”
  池小秋摇摇头道:“还是浓了些,不如曲湖里的水那样透亮。”
  “不急,还有好几天呢!”
  池小秋又展开了钟应忱画出的样子来端详。
  钟应忱虽不会做菜,可笔头功夫不浅,因此便揽下来起名儿和画样两个活计。
  薛师傅平时教池小秋新菜,总要摆出些等着求教的神色,还要略微矜持一些,以此获得些作为师傅的成就感。不想这次,上赶着给池小秋出主意,让她煞是感动。
  “多谢师傅,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定然摆上个席面好生谢你!”
  原本巴巴帮着池小秋挑食材的薛一舌听见这话,立刻直起身子来冷哼一声:“你若是办砸了这宴,丢得却是我的名声!”
  池小秋一时沉默,决定将之前说的谢谢等话再吞回肚子里去。
  薛师傅向来不怎么夸人,也便是池小秋一天切了上百块豆腐时,才能得他微微点头给个笑脸,还要添上一句:“严师出高徒,不可生骄娇之气。”这次看过钟应忱给出的样子,却露出个笑脸来。
  “若真能做出这般来,便已胜了旁人一筹。”
  这算是钟应忱认识他开始,得到的最佳评论了。
  店里谁人都知道这次文和宴十分重要,无论于他们,还是于池小秋,都格外知机。
  小齐哥同惠姐一里一外,带着众人打理店中,尽量不让池家铺子里头的事务占据池小秋的精力;钟应忱推了能推的应酬,同池小秋一起在厨下一窝便是一整天;薛一舌也从整日呆着的池家小院里出来,顶着寒风迈着老腿往曲湖边的马头上去寻些新鲜的食材回来。
  灶膛里头空烧着柴火,便似多了一个极大的火炉子,这间厨房本来辟得极大,这会却混进来些与锅碗瓢盆青菜篮子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棵偏瘦弱的梨树开着花,好似将月亮剪成一瓣瓣扎在枝头,略动一动都能看出些羸弱的感觉。碧桃树生得太过妖娆,朱红色的花瓣让外头一冻又让厨下的火气一蒸,就变成了腐朽的血红,因为长得太浓密,十分不讨喜,颜色略淡一些的垂丝海棠要好看许多,有些亭亭而立的韵致。
  要说这些不应季的花树是让谁搬了过来,非高溪午莫属。 他让家里逼得太紧,没法子常溜过来,可又惦记着得出些力气,因想着前些日子的玫瑰酱糖、玫瑰糖饼、玫瑰花蜜,便直愣愣地送回来了他能寻着的开花的大把花木。
  “你看看,还要什么花拿来做糖?”
  高溪午擦了把汗,兴冲冲来问她,池小秋哭笑不得:“若是有能染色的菜拿回来给我便好了,这花不如仍旧给太太赏去罢。”
  高溪午得了任务,高兴走了,却将这花直接甩手扔在了池家小院。
  池小秋没奈何,对着花看了半晌,便捡着能吃的尽数摘了下来,捣碎滤出花汁子,竟真做出了几种想要的花样来。
  最难的颜色调了出来,池小秋欢天喜地,略略松了口气,一抬头才知道又错过了日午那一顿,肚子空自咕咕叫了半日没人理,直待池小秋回了神,才又大声抗议起来。
  她一转头,却看钟应忱也陪她一起,她调食材的颜色,钟应忱在调墨的颜色,没人来催,两人便硬生生饿了大半天。
  池小秋后悔不迭,她倒没什么,平日里养得最精细的便是肠胃,不曾受过什么苦。钟应忱却因出门几次,吃路菜吃坏了胃口,好容易调回来的。
  这会锅灶都给占着,为了做一个凤峦台北青山,米饭让池小秋染出了几十种颜色,她索性先撂了两只红薯进了灶膛,让火兀自煨着,慢慢等它熟了,一面将方才蒸出来的糯米都拨到另一只碗里,略加了些糖拌匀了。
  秋日里收下来的葡萄晾干了变成果干,蜜枣去了核儿,同山楂、玫瑰酱、木樨花蜜、杏仁、豆沙都一层层放上去,又放进了蒸锅。
  等着饭再熟的空当,池小秋将灶膛里头的红薯扒出来,才一沾着手,就嗳呦一声,扔了出去。
  钟应忱忙撂下笔过来,话都说不囫囵:“烫…烫着了?”
  池小秋甩了甩手,笑道:“总该熟了,咱们先吃这个。”还想伸手去捡。
  钟应忱挡了她,抽了自己方才画废了纸,裹住外皮,吹了好一阵,才伸手剥开递给她:“先吃着垫垫肚子。”
  这话听来,倒像是两人都倒了个个儿。
  池小秋拿手握着,刚烤熟的红薯暖烘烘的,温度从指掌间透出来,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外皮黑红,剥开之后还有微烘的糖心,筋络不甚明显,便能看出带着甜香泛着蜜红色的瓤。
  池小秋咬了一口,甜得整个眼睛都笑弯弯的,一抬头,却见钟应忱只看着她,带着同样的笑。
  池小秋眨巴眨巴眼睛,拿另外一个递给他:“别光看,你也吃呀。”
  钟应忱偏不接她另一只手里拿个,指了指她的:“我要吃这个。”
  池小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探身过来,大大咬上一口,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却仍偏头看她,眼里带着些她看不明白的意味。
  最近钟哥好像有些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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