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这个拿去,记诵过百遍,下笔时便已有些样子了。”
钟应忱终于不再嘲笑他,倒让高溪午起了疑:“你何时这般好心?”
“爱看不看!”
钟应忱毫不在意,将那册子掷给他:“这谢礼已算是还了。”
“谢礼?”高溪午摸摸头,他什么时候做了要让钟应忱感谢的事?
“高兄弟,你来啦?”池小秋过来时一跳一跃,显而易见的好心情,她绕着钟应忱转了个圈:“忱哥儿,我做出来啦!”
这道菜的样式她已经调了成百次的颜色,只为了能将钟应忱画上的那些意境再现到菜里。
钟应忱脸色蓦然柔和,捏了捏她的脸:“好看!”
池小秋停下步子有些疑惑:“你还没看着,怎知道好看?”
钟应忱面不改色:“凡你做的,都是好看的,我怎会不知?”
他点了点池小秋的额间,浑然不顾高溪午呆滞的表情,笑道:“有人看的是菜,可有人看的是人,你猜,我看的是谁?”
高溪午便眼睁睁看着池小秋红了脸,瞥他一眼又回了屋里,呆了半晌,一下子冲过去,扳着钟应忱使劲摇晃起来,大喝一声。
“呔!你是何方妖孽?还我的钟兄弟来!!”
第142章 府中试菜
且说各地少有像柳安镇这般, 不过是办个宴,还要县丞与主簿老爷亲自来定这承宴之人的。
钟应忱早先便跟池小秋说过,文和宴这名字起得四平八稳, 实则是因柳安从百姓到乡绅老爷再至主簿县丞, 都是好饮馔之人, 所以才这般重视这场宴席。
虽说如此,这往上呈选菜色到底也不好在衙中进行, 好在主簿在北桥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私宅,一大早, 各家便都带着食盒往主簿宅中去。
文和宴不过是在近二十年才慢慢打出了名声, 先时不过是柳安四酒楼在一起轮流承宴,后来渐渐增至六七家,但来来去去也不过都是熟悉面孔。
直到十年前, 观翰楼让个巨贾买了去, 一连从别地招来了五六位大厨,不过三四个月就在曲湖马头边声名鹊起。他们尤嫌不足, 几下里一商量, 便瞄准了文和宴,将看家本事拿了出来。几道菜一出, 放在桌上一看便让人耳目一新,呈菜之时让县丞老爷一眼看中,将那年文和宴交与了他家。
也便是从那一年起,文和宴才为柳安镇士绅分外青睐, 不仅为县丞老爷挣足了面子,也让观翰楼就此越发站稳了脚跟, 且隐隐跃居为群龙之首之势。
原本柳安一流的酒楼食肆各有特色,虽说彼此暗暗较劲, 但总归一张桌子上吃饭,轮流坐着上首,时时拱手相揖让,也算是一团和气。突然闯进一个观翰楼,竟是霸着这位子不让了,反倒是激起了其它几家好胜之心。
文和宴三年一次,是难得的向柳安各个官宦富豪之家展露技艺的机会,富家一宴,值千百金,谁不想争夺客源?越发激得各家都使尽解数,倒让这参宴的人坐收了渔翁之利。
可也不知为何,任千帆竞过,最后稍胜上一筹的,总是观翰楼。
长此以往,别家虽说背后口里发过几回酸,但也服气这有真本事的,几家都在门厅处等候,一见着周大厨带着人进来,都留几分尊敬之色。
“近来店里可好啊?”
“也是许久不见老哥登门,今日又要让小弟长见识了。”
来来回回一顿浮于表面的寒暄,言语推让来去,众人的心思都暗暗落在各人带来的食盒之上,却也没人愿意此时都揭了自己的底的。
这一顿试菜却与平时办的那些厨宴厨赛不同,没人正经守在这,看你怎生选食材挑家伙,技艺如何精妙刀工如何轻快,非要在眼皮底下变成一道道菜。县丞老爷同主簿师爷,每日理一县之政,日子过得繁忙得很,能抽出时间将菜一道道尝了已算是给面子了。
可这无疑让各家得了些先机,又失了些先机。好处便是能集一店里的本事,众手相帮,集思广益,出来的菜怎么也差不了。坏处便是人人都藏得严实,谁也不知别家出的是什么,想捣鼓些手段也做不成。
因此最后文和宴上呈的菜色,便是这店里后厨最大的本事了,若是输了,再也别去怨愤别人,谁让你家底不够厚实,争不过别家呢?
忙忙碌碌大半个月不过就是为这两道菜,临到头谁也没心思说些闲话,但凡开口都是存着别的心思,想探问些消息来的。
周大厨方坐定,就有人笑问他:“老哥可知道,今年同咱们一起试菜的,又多了一家。”
消息早半个月放了出去,谁能不知道?便都点头附和上两句。
“云桥的池家?”
“那个姓池的小丫头?”
有人点头笑道:“咱们这做菜试菜,也讲究个传承,有个像样的后辈,也算是好事。”
“给些机缘,让小辈见见世面,却也不错。”
旁边立刻有人阴阳怪气道:“咱们再不济,也是在酒楼行会里挂上名的,李老弟怕是想得太明白了些,我却看不惯这样钻营的。”
“听说与今科的解元郎是同乡,想必高家也却不过面子去。”
“还真是,他家新推的什么消寒锅子还挂着解元的名儿呢!”
“原只是同乡,只这般看来,还以为是一家子呢!”
还是方才悒愤不平的李厨子,又出言道:“若要这般来算,我家的兰花春笋还挂着知府老爷的名儿呢!再不必说黄金鸡这样遍地都能寻着的菜了。”
黄金鸡原还有个名字,叫做皇帝鸡,也是不知从哪里传的,跟开朝时还未发迹的□□挂了点干系,虽不见味道如何经验,却也养活了不少店家。
各人能这样轻松说着池家如何,不过是因为打听清楚了底细,便能放下心来。
不看池家食铺报出来的名字如何扎眼,就单问问池小秋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从小长到大的年岁加在一块,连他们上灶的时候都不够。更不用说,那食肆里头唯一能指望的,不过就是池小秋了。
这还有什么可比的,毕竟那解元郎再满腹经纶,也不能把书读到菜上去吧。
比起池家出的菜,倒是她当日和观翰楼里的周大厨那一场争论风波,更能引人注意。
更不必说,在座都在说池小秋时,唯有周大厨敛目垂眼,一声也不出,比他平时都更沉寂些。
便有人故意问起周大厨:“说起来,这小丫头周老哥前年试过,这也算长了两岁,若果真是个可造之才,便再收个徒弟罢。”
他这话显然是玩笑,去年因池家找门面,和涂大郎闹的那场故事,还有人记着,两下里一看便知道不和,如今虽不至于再上赶着使绊子,也绝不至心大到彼此无芥蒂,要拧作一股绳的。
众人都看周大厨如何答言,等了半晌,却不见他也什么动作,竟是连腔都懒得撘。
众人议论一会,便以一句:“到底年纪轻,便让她多见些何妨”作结,仍将话转到各自菜色上。
今日时候候得着实有些久了,大家都有些焦虑。
毕竟无论什么菜,能新鲜就新鲜,虽说都各自使了些手段,到底不如现吃的好。
方有人起身问时辰,就见门口撞进来个年轻小姑娘。
说是撞,是因为门厅里坐的老少都是爷们,她系着一条翠蓝绫子裙,急蹬蹬进门来,倒像是夏天雨霁之时,从云边霞蔚处采了银青金红靛蓝一把子颜色,直接就从门外面哗得泼了进来似的。
这姑娘连走路都是忙慌慌的,但又不见急色,好似只是因为走得慢些让她腿脚都等得不耐烦了一样,手上挽着一个食盒,立在门边,朝他们一笑。活泼泼的样子,才一见,就招人喜欢。
“我是池小秋,见过各位前辈。”
钟应忱送她来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子话:“难为是不会有人难为的,他们说的话,中听的,不必多信,不中听的,也不必多睬。你是小辈,礼节周到些便罢,多余的,不用理会。县丞与主簿老爷便是认出你了,也不往前年那桩人命案子上扯,断不会当众因此事让你难堪。”
食盒是钟应忱又新做了一回的,他将开盒的小机关又跟她示范了一遍,叮嘱道:“这东西且莫离手,最好就一直在眼前放着,防人做手脚。”
“好好好,你甚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池小秋惦记着时间,忙不迭应着,抬脚就要走。
“小没良心的,”钟应忱戳她的额头:“还不是记挂你!”
池小秋攥住他的指头,眨着眼睛:“是!多谢钟哥儿!”
她松开手,敲敲食盒:“且记着呢,谁也碰不得!”
待要走时,却让钟应忱扯住了袖子:“还是我同你一起罢。”
“我不,”池小秋抱紧了食盒,摇头道:“那些老爷都认得你,到时是看我的菜,还是看你的人?就是最后选了,旁人也不服气,又要说我全沾着你的光了。”
一顿话换来钟应忱又一顿敲头,他满心不乐:“沾光怎么了?旁人要沾,我还不乐意呢!”
池小秋拍了拍他的头:“好啦,我回来再和你说。”
哄顺当了这个小祖宗,她才得以抽身,往北桥飞奔而去。一直到进了门,见所有人都还在等着,这才能喘匀一口气。
果然,池小秋未进门时,各人话来话往,一派和谐,等她站到厅前,顿觉四面八方的眼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一时间,客套话也有,言辞不善者也有,还有的拐弯抹角,每一个方块字都像是在醋缸里泡过,可没答上两句,众人就发现,这个看似直爽的小丫头,滑不丢手的很,什么也问不出来。
池小秋一边应和着,食盒拿得紧,与人说话时也错眼不离,一边翘首等着外面动静。
这么一抬头,便与一道目光相触。
这里面夹杂着冷意和明显的厌恶,还有一些捉摸不透的情绪,池小秋只是微微一愣,就迅速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看着十分真诚的笑来。
几乎是同时,两人在心里对着重重一声:哼!
周大厨淡淡扫过她手中精致食盒,又添一丝不屑。
这小丫头人不大,却鬼精鬼精的,让人去打听她家消息,竟连食材也探不出来,还是另找了门路,才弄明白大致是个什么菜色。
他手掌锅灶这么些年,给她添些堵,还是能做得到的。
第143章 斗菜之会
柳安原先不过是柳江枝杈河溪处汇集而来的曲湖边, 一个小小集市,到此朝通凿水利后,河运渐兴, 竟成了南北东西都能连通的一个所在。
由是比集千百家商铺牙行, 物丰民阜, 烟火正盛,竟渐成巨镇之势, 最近一次计黄册时已有万户人家。
因此柳安虽不设县治,但却驻了巡检司, 又另派了县丞主簿各一名专治此地之事, 连巡抚柳西御史都格外重视柳安商事。
柳安县丞能坐得住这个位子,不仅本家有些关系,自己也不乏手段。再讲究饮馔美服, 也得先将衙中事情梳理清楚, 不仅姗姗来迟,面上也满是疲累之色。
各楼呈菜的次序是抽签而定, 这会便都候在下首, 只等县丞老爷点个头,便能将藏了多时的菜色端出。
头先几道菜不乏精品, 其中有几道冷盘十分占便宜,便是时候多些,也不会失了味道。
五色馒头如荷苞绽开,几截粉藕横卧其下, 一派夏日气息。兰花竹笋仿若初春方从土中将起,林立山中, 恬淡适宜。①这已是县丞老爷任上第三回 办文和宴,各家都摸透了他的口味偏好, 按理这菜便不至于惊艳四堂,也断不会只让他夹上一口便放下了,更没见县丞老爷多说几句话。
前几位正在忐忑之际,忽有一人新揭开食盒,里面仍是热气腾腾,一下子舒缓了县丞老爷的脸色。
堂下的人恍悟,原是想吃些热的。
盘中初一看去,不过是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白白嫩嫩一块豆腐,上面点缀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等筷子一揭了外层的皮,才知道豆腐不过是容器,容纳蘑菇、干贝、鲜笋、荸荠、五花肉、火腿等各色丁块于其中。②将食材挖作盘盏,也是厨中常用的手法,县丞老爷点了点头,呈菜的人满怀期待,却不见他多言,只能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池小秋留意到,不过是尝了两个菜的空当,他又多喝了几口水。
挨次下来,池小秋见识到了各家食铺酒楼的许多看家本领,只冲着这么一回见识,她这次斗菜,便没白来。
“这是这么鱼?”县丞老爷对其中一道摆作八卦图的菜多了些兴趣。
“取自黑鱼。”
他看了看这菜附上的签子,轻笑出声:“庆元吉符?这名字起得倒巧,往日见过菜中摆八卦图的,却少见这乾坤卦也一齐算上的。”
池小秋看去,这道菜确实摆盘精致,还难得投了县丞老爷的喜欢,只是这般做鱼糕,味道太过寡淡,可尝性就差了。⑤果然,县丞老爷只是吃了一口,便微微皱眉,搁筷不理,跟下一人道:“你那菜呢?”
正是周大厨。
他一抬头,县丞老爷便笑了,显见是老熟人,轻点他道:“你也算是这两宴的魁首了,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样。”
也不知这签是怎么抽的,倒好像是签筒长了眼睛一般,正好把周大厨搁在最有利的中后段,也不至第一个亮相印象淡薄,也不至缀到末尾——那时县丞都已快吃饱了,哪还会精细咂摸出味道来?
不止池小秋,大家都暗暗嘀咕:怕不是签筒长了眼睛,是执签筒的人长了眼睛才是。
周大厨敛容屏气,深深道一声是,揭开盖子来。
有人小声喝了一声彩。
果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蒸出的火腿肉用清汤精心烹制过,柔和了咸香,色泽暗红,质地腴厚,在盘中铺出一方精致小桥,桥洞宛然,桥墩可爱,汤汁丰盈为湖,里面一对鸳鸯嬉戏,栩栩若生。桥边煮熟的鸽蛋分列两侧,其色剔透,在堂内有限的光辉里显得莹润透白,确实有珠玉之质。殷红的樱桃立在其上,立刻多了一抹亮色,像从枝头采撷下最艳丽的一抹春光。③这是一个难得学习的机会,池小秋缀在最后,仔细品度这道菜中食材处理,桥面是用火腿铺就,是搭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但底下的桥洞桥墩何物制成呢前面的人动了动,池小秋连忙错步上前,寻了个缝隙过去,正好能看清县丞动筷时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