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颔首微笑:“不必太过自谦,年中却听过坊市间都在传你的新诗,越发进益,山长先生亦道,你的制艺做得越发工整了。”
县丞正说着,互想起一事来:“说来也巧,今日主宴的这家,便是当日你诗中所遇的城南池家食肆,你既爱这家饮食,今日可要尽兴。”
“原还有这个缘分?”座中人凑趣道:“当日的观翰楼,也是老太爷青眼相加,这才立了曲湖边第一楼,如今又寻了一家出来,倒要好生尝一尝。”
县丞老爷于饮馔一道,也是内里行家,他们说这话,不只是为奉承,多是真心。
桑罗山深揖应了声是,倒让人看不清他面上容色。
“说了半日解元郎,这钟相公却是在何处?”
“那却不是,解元相公想也是个沉稳性子,正慢慢往上走哩!”
说这话的人却是县丞老爷养在身边的使女,因年纪不大又得宠,言谈更活泼无忌,遥指着石山脚下一个人影,掩着口笑。
众人遥遥望去,却见一人拾级而上,不急不慢而来,待到了阁口,微微俯首拨帘而入,复又直起身来。恰有一阵风从山上而来,将他身上毛青布曲水纹道袍拂起而后落,更显出一道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方才还在笑语不绝的台榭内静了几瞬。
直到他深深一揖,语音从容清朗:“学生钟应忱,拜见老太爷。””怪道都说解元相公是个神仙人物,果真是见了才知道。”
能这般说的,自然还是县丞家的使女,旁人已都回复精神,叙了同年同案,自此便有口称“钟兄”的,也有人问他:“年兄可有字号?”直呼其名到底是不尊重。
钟应忱回礼道:“因未及冠,尚无。”
他这番一来,多半注意都围着他打起转来,也有问家乡何处,也有问家中还有几人,也有问缘何来了柳安,钟应忱慢慢编着话,暗地里却在想,这些都需得回家同池小秋再说上一遍,不然旁人问多了,便要露馅。
高溪午瞅着没人时,才暗暗戳他:“看不出来,你还能同人讲许多这么累人的话!”
他这回是让爹娘硬生生给撮了来的,要说这宴上的菜,他早便在池小秋那吃完了。一接了帖子,还没等他摇头,倒先挨了他娘一棒槌,高太太指着屋顶问他:“你是要坐在屋脊给人当耍子看,还是去县丞老太爷那吃宴去?”
高溪午没法子,只能委委屈屈让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送到睢园,果不其然,旁人问了他的名字,虽嘴上拱手庆贺一番,肚腹里却十分不屑。
虽则清楚,他们按次序都高过他许多,高溪午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极大伤害,连见了钟应忱这素来的对头,竟也不顾了,挨近时,方说了一句话,便让钟应忱又气了一回。
“这倒无碍,平日同你说话也累。”
他眉目温雅,同素来认识的样子十分不同,高溪午原以为能多些幻想,此话一出,便恨不得拿茶壶砸他脑袋。
少时,宴席开始,使女陆续托来果山子,一道道菜流水价摆过来,中心九景正是以柳安四亭三山二水一湖为题,才一端出,便引得旁人惊讶。
高溪午一时与有荣焉,大概无人能想到,这里头一半菜色,可都是他同人商量了采买过来的。
许多错季的菜,还要多亏了他高家那两个暖室,不然便是买了来也是活不得时间长的。
“元修亭,安山会…”这些菜他熟得能跟着一起报菜名,其中味道更是借着池小秋犒劳他的时候,早便吃了许多回。
不知从哪里出来歌乐声,笛管萧瑟,在这山林中声音愈清,有人在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文和宴半私半公,唱这《鹿鸣》却也应景。
好乐好曲,好菜好景,一时觥筹交错,或是举杯共饮,或是猜签赋诗,离席的人便多了。
来寻高溪午吃酒的人没几个,却已有半数人都来寻了钟应忱,你敬上一杯,我续上一杯,不过片刻时候,放置于他们桌边的一壶酒便见了底。
高溪午眼见着他一杯连着一杯,谁也不推辞,来者便饮。
连挡杯的空隙也不给他。
直到这一壶斟空,钟应忱转身时,身子一晃,高溪午慌了,忙扶他:“你莫不是醉了罢?”
他虽不知这人酒品如何,端看四月里做生日时,池小秋见他拿酒来如临大敌的模样,便能想象一二。
谁料钟应忱借力站稳了身子,向他一笑时,并无不妥。
“你…你酒量甚时竟这般好了?”高溪午有些呆,上手摇了摇他的壶,只剩了个酒底,又望望他,顿时气闷不平。
“那丫头还哄我,道你量浅,连梅子酒也不能吃多,分明是诳我莫沾了你家新酿酒罢。”
钟应忱见好容易去了这一拨,终于能得些闲暇,便抬手与他斟了一杯,低声道:“这酒,换你也吃不醉。”
这宴席是四人共桌,一人一壶,高溪午一抿,恍然大悟。
“你这里头装的是梅子饮?”还是温热的。
高溪午心里头有些酸,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厨下的池小秋做了手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送来的。
钟应忱又将他面前的果盘拨了拨,里面多着几块点心。
正有人送了一盖钟的酸汤上来,独钟应忱是去了辛辣的。
偏钟应忱还悄悄笑:“小秋再三与我说了,凉的辣的油腻的都不许吃。”
高溪午暗里翻个白眼,正要没好气驳他一句,忽听座中有人道:“方才我闻着,解元郎杯中的酒,似与我们杯中不同?”
两人循声望去,桑罗山正向端着酒向他们而来:“不若也让我尝一尝?”
第147章 一品豆腐
在高溪午还未回神之际, 钟应忱早已翻手将手中那杯酒饮尽。
高溪午因为他那一巴掌,早将桑罗山恨到心坎里,这会见他过来, 便歪过身来, 语气不善:“怎么, 桑公子红鞋里的酒未喝尽兴,又找上别桌来了?”
他声音不大, 只有旁坐的两三人听着,都嗤得笑起来。
桑罗山一向高傲, 偏之前那桩风流事传得满镇皆知, 只是倒无人在“说来,钟某此酒与桑兄手中并无不同,”他站起身, 却又携过一只大杯来:“只是, 既有此盛情,某又何惜这杯中酒。”
钟应忱执壶斟酒在杯, 酒酿汩汩而入其中, 激起一阵浓烈酒香,闻来香醇欲醉。
桑罗山目光在杯中酒打量片刻, 夹着些不易察觉的讥讽:“并无不同?”
“确然。”钟应忱十分坦然:“请!”
现时座中人酒酣耳热之际,虽无醉意,却也放开了行迹,见桑罗山接了这大杯, 都喝起彩来:“好个酒中仙!饮了饮了!”
便是桑罗山知晓钟应忱故意为之,却也不得不认下, 好在这酒方才尝过,只是辅兴, 倒是难醉,便执杯团团敬了一回,仰头满饮。
只等杯中酒冲而入喉的一刹那,他心忽然往下一坠,便知要糟。
味道颜色虽相似,可这酒比他原先壶中所呈的,要烈多了。
等他意识到时,这一杯酒早就喝了干净,桑罗山微微一晃,只觉周围叫好声都离他远了许多。
高溪午看着钟应忱手中:“你这壶…”
“做了手脚。”
钟应忱不知在哪里一按,又给高溪午倒了一杯梅子饮:“专待不速之客。”
这会已有人觉出桑罗山不对了,便命使女上了解酒石,高溪午啧啧道:“这酒甜得似水一般,也能饮醉了?就这样的,还想与小爷喝酒?”
钟应忱晃晃杯子,心里头有了些许猜测。
菜已上了大半,桌边一人便指着其中才端上的一品菜道:“这景,却是豆腐上搭作的?一盘菜便吃块豆腐不成?”
一侧同伴也看了一眼,笑道:“这菜却是取了个巧宗,从别处拿来的菜式罢?我在姚家也吃过,却让这池家偷拿了去,。”
他一壁说,一壁拿筷子挑开那豆腐:“这能吃的,却在豆腐里头,八珍齐备。”
挑了两下,却没找见豆腐盖的缝隙,他咦了一声,还要再挑,却见高溪午早便一勺子将其中一扇豆腐整个挖了去,哼笑道:“天下相似的菜式却多了,自己眼界浅倒要怪旁人偷拿。”
这菜确是脱胎于姚家斗菜时呈上的一品豆腐,可池小秋将这菜一说,薛师傅便明了了:“想是他家也有从京里来的大师傅,这菜还是盛天楼做得最佳。”
池小秋却道:“我却想了个新法儿,许是能托得起方才忱哥画出的那道景。”
将特殊制成的豆腐搅得粉碎,做成豆腐茸,鸡子打破独留蛋清,一点猪油,数种调料,尽数加入其中搅拌均匀,原本在豆腐盒中的八珍换了其中几味,虾子、干贝、蟹黄能增河海鲜味,蘑菇、青豆、笋丁能添山林清气,余者如鸡肉等能丰其口感,最后切作扇形,点出西青山之景,浇上一层半透芡汁,十分好看。①高溪午本是他们不屑之人,这会反倒被他嘲讽,说话那两人立刻变了脸色。
“高兄倒是精于庖厨之道,我等才浅,却不知这羹为何唤作碧涧,这饭为何唤作玉井?”
听闻高溪午这吊尾的举人,还是他家那姓谭的先生,不知押着背了多少题,才撞出的大运。不然,就他这从小时起,北桥人人皆知的顽劣名声,如何能入得文和宴,同他们坐在一席?
他二人有意让高溪午难堪,将声音放得极大,却见高溪午一笑,好皮囊立刻占了上风:“请问年兄,这饭中有何物?羹中有何物?”
已经有周遭眼光被吸引过来,那二人不得不答:“饭中有藕丁莲泥,羹里是香芹茎叶。”
“那便是了,曾有诗云:‘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自然称得上玉井饭,”高溪午话里谦逊,脸上的神色可丝毫看不出来:“若是这诗有些偏僻,杜子美曾有诗,香芹碧涧羹,现成的典,年兄竟不知此句?”②他当才只那一问,这两人已知不好,现在立在那里,不好说知道,也不好说不知道,脸色涨红,不知如何解围。
高溪午心里大快,他虽不会读正经书,偏旁杂书却是从小爱看的,难道连几句诗都不晓得。
他们怕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个饭菜名可是他一时手痒拟出来的。
不然此刻端出来的,便是实实在在的香稻米饭了。
高溪午快意未解,便已有人又问了:“既如此,为何这汤,却要唤作冰壶珍?”
高溪午立刻傻了眼。
这题目他没背过啊!
他忙拿眼扫旁边的钟应忱,却见他不知何时出去,又不知滞于何地,根本不在阁内。
他这有些愣怔的模样被众人看在眼里,立时响起轻笑声,更兼方才问话的人又含笑说了句:“想来高兄博学强记,不至不知这典故。”
“原是唐时苏公,醉酒雪夜,渴饮齑汤之事,想是不过借了这冰壶先生的名头,喻汤之珍美。”③高溪午这话解得磕磕巴巴,还连咳了两声,为的就是看钟应忱塞与他的条子。
不管如何,典故也算是解出来了,连着两人碰了钉子,便再没人给高溪午找这不自在。县丞同主簿一起,说是闲聊,实则考校,便将大多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其中一个正在赋文的举子身上。
“你从哪里过来的?怎么知道有人要问这个?”
高溪午差一点丢了大脸,气哼哼的。
“方才小齐哥正在堂上,同我说的。”
他这么一说,高溪午便坐实了刚才的猜测:“啧啧啧,才这么一会,还得去看看…”
“若不去看时,哪有给你写字的炭笔?”钟应忱的脸皮,在高溪午时常磋磨下,一天比一天厚,竟连红也没红。
这台榭是建在山石之上,后面正连着山路,若是在园子别处另辟一处厨房,等再从绕了路上阶送到这里来,早便凉了,且路还残余着积雪,更是湿滑,少不得就打了几盘菜,徒增扫兴。
因此池小秋早便在后面山路不远处寻了几个空屋子,临时改作厨房,这头出那头端,十分便宜。
一个时辰前方才分路而走,却似乎已过了许久,钟应忱并不觉得自个是个黏糊性子,等脚自己寻到厨灶前,才恍然这趁着宴半而溜的人正是自己。
池小秋好容易歇了一会,见他时十分惊诧:“你来做什么?不是再过半个时辰便要散了?”
钟应忱未及反应过来,两个字便脱口而出:“看你。”
他说这话时旁边还有厨下伙计厨子,听了这话轰得一起笑了,池小秋不由赧然,推他出去:“这儿太乱,有什么好看的。”
钟应忱却趁机捉了她的手,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多留片刻,情急之下忽想起方才事,便问:“我那子母壶中的酒,你给换了?”
“换了!”池小秋应得利落,她睁大眼睛振振有词:“那酒要用时,必定有人捉了你不放,这样使绊子,便让他喝得尽兴些!”
她下了结论:“醉倒最好!”
钟应忱觉得自己最近愈发奇怪,池小秋就这么一句话一个笑一个神情,竟也能让他失魂落魄,不自觉反复咂摸出甜来。
“你莫要再笑了!”高溪午说话他却听不见,只自己低头含笑,不知在想什么,无奈只能用胳膊肘捣他道:“老太爷在与你说话!”
钟应忱蓦得醒神,正对上县丞疑惑神色,待凝神细听,才知他在问些什么。
“钟世侄,你家中可有婚配?”
他还未答言,却听见右侧有人挥袖站起,大笑道:“老太爷这话问得好,解元郎虽是未结鸳盟,也未必衾寒枕冷,这主宴的池家小娘子,正是他红粉知己呢!”
桑罗山这话却明显是醉话,只是这样的风流韵事,要在别处听见,还可调侃一二,于这样场合说出却有些尴尬。
众人都只顾看县丞脸色,却不妨,堂上忽响起一道声音,挟着盛怒而来。
“住口!”
随声望去,众人不由慎而噤声。
钟应忱在外时,一向谦逊知礼,从容不迫,连变色都少有,这会望向桑罗山时,竟面罩寒霜,瞋目切齿,一字字道:“池家小娘子,正是我钟家未过门的主母,你却是何人,在此胡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