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挣得都是辛苦钱,池小秋才要道:“咱们这么白看是不是不大好?”就见有穿着同色衣裳的班中人挨个找了那有人的树下,仰头等钱掉落下来,再躬身道句:“四季如意,恭喜发财!”
动作娴熟之至。
这一场走高索已经结束,池小秋看了看单子,下一场却是最爱的傀儡戏,便欢呼一声,从树上一跳而下:“这场戏时候长,我去买些吃食来!”
这会连食摊都多半空着——主人家大约也挤在哪个空处去看演出了,少有还守在摊前的多半都是小食。
池小秋先兜了几个南瓜团子,此时已过冬至许久,摊主笑道:“原是夏天晒的南瓜太多,做到现在也做不完,可是甜着哩!”
这南瓜团色泽金红,一看便知道是精心选了又老又红的南瓜留到冬日来做的。难得是煮得软烂,糯米粉也磨得细,整个团子捏成胖胖的小猪,懒懒窝在油纸包里。
糍糕团子这些甜食卖得倒是不少,瓜子也零星能过过嘴,只是这样的时候,没有些荤食倒嫌嘴里太淡。
她在这马头附近寻了一圈,耳朵已经听得开戏的三声锣响,心内早已着急了,忽闻着哪里一阵羊肉香气,循着找去,却是个封了两个小泥炉的推车,旁边主人正坐那里摇扇添火。
“店家,你这煮羊肉怎么卖?”
“本是我自家吃,不卖。”
主人家揭盖起来,羊肉香味又扑鼻而来,池小秋咦了一声:“这里头的酒选得好,若再能添些清酱便好了。”
那人一时兴起,池小秋便拿三言两语换了一小瓮酒煮羊肉。
情知这几句话根本没那么值钱,池小秋还要解钱袋,主人家却道:“你家也是做饮食的?给我指个路便好,下次再来柳安寻到你铺子门前,可莫要扫我出门。”
多坛羊肉,又多个食客,池小秋回来时两手满满提着大大小小油纸包或是干荷叶包,先放在篮子里让钟应忱给提上去,自己才蹭蹭蹭上了树。
“这戏开始多久了?”
池小秋心急,往台上探望,这戏出色,一看便忘了自己还买了满包的零嘴。
待她看到半截,忽觉有人扯她,一扯之下还无反应,几次三番池小秋便从戏里头挣出来了,待要发恼,忽想起这双手正是钟应忱的,怒气顿时消散。
“小秋,小秋,你喜欢里面哪个呀?”
果真是钟应忱在扯她衣襟,池小秋转头看时,正见他斜靠在枝杈上,整个是悬空的,正抬头望向她,连声音都是软软的到尾音是略略拖长一拍,就能听出些南边的乡音。
这个样子,倒是有些熟悉。
池小秋立刻觉出些许寒意,目光慢慢下移,这才看清他一只手里抱的是什么。
是她的酒煮羊肉。
坛口大开,被人吃得精光。
好似山庙钟磬檐下铃铛一齐在她耳边乱敲乱响,她灵台一清明,瞬间有了想逃的冲动。
她毕竟晚了一步,钟应忱一笑,抬手扯住了她,力气并不大,可他这么一来,便完全没有了树上倚靠的地方,半个身子都空在外面,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翻下去。
“你不能走。”钟应忱义正辞严:“这篇文章你还没会背。”
他这么一点头,看着更是危险,池小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我不走。”
醉酒的人还是不要这高树上呆着最好,池小秋一边扶住他,一面哄道:“我们下去再背。”
钟应忱很高兴,应得也大声:“好!”
池小秋先跳下树,正在犯难如何将他弄下来,就见他一只手学着她拽住了树干,也跟着纵身一跃。
一时间,池小秋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她行动比心思快,忙去接他,两人在草中滚了好几下,池小秋一边要起身一边查看他全身,紧张道:“可折了哪里?”
他们这处偏僻,秋草枯黄却深,寻人都难寻。
钟应忱却赖在那里,顺道压着她也不得起身。
他两手撑在草中,半支起身子,认真看她,忽然问出一句:“你是谁?”
池小秋依旧跟他较着劲,还待要哄他,想办法挪起来,却见他思索了一会,忽得一笑:“你是小秋。”
“你是小秋,”他又说了一遍,轻轻的吻落在她额间、眉眼、鼻尖处,而后越来越密,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最后,他紧紧搂住了池小秋,两手牢牢扣在她的腰上,生怕她挣脱出去,大声笑道:“你是我娘子!”
第150章 麻豆腐
比平日的钟应忱还要难缠的是谁?
是醉酒的钟应忱。
从南桥到安华桥大约要走上一个时辰, 但若是带着一个走路不听话的钟应忱,大约要走上半天了。
“我们去哪?”
“回家。”池小秋答得有些冷漠。
并非她铁石心肠,任谁回答同样的问题第二十三遍, 也不会比她更热情的。
“我要回你的家。”钟应忱站定了不走。
“回咱们的家。”同样第二十三遍的回答。
“刚才的文章, 你背到哪里了?”
池小秋脑仁心肺一起疼起来, 她站定愤愤瞪了钟应忱半晌,却见他只是笑弯弯的, 两只手牵着她一根指头,怎么也不放。
“呼——” 池小秋泄出一口气, 只能又牵他往回走。
这回便牵不动了, 不但不动,还在往另一处挣。
“听话,回家, ”池小秋的耐心即将告罄, 但钟应忱并未听出,他兴高采烈直奔新开的一家书坊, 快得根本拦不住。
“你家可有新进的历书?”他大声问。
买书的僮仆无端被人捉住, 池小秋赶忙拉走钟应忱,才道声歉, 他已又寻了柜台上的人又问:“可有新的历书?”
这回问对了人,掌柜纳闷看他一眼:“有,下午才新到的。”
不管钟应忱请不清醒,只要有能付钱的人, 这书便可卖得。
池小秋拖他出了书坊,哄道:“好了, 快回家看罢。”
钟应忱死攥着这书不放,就赖在路边, 拽不动,他展开书,对着灯笼贴近了有确认一遍外面的书封:“年后的历书,年份没错罢。”
“没错,走…”
“等等!等——我一会儿!”钟应忱就站在昏暗的灯下,开始仔仔细细的翻。
“回家再翻也使得…”
钟应忱不答,他连醉酒都能将书翻得极快,有时停下,琢磨片刻,却又摇头。直到池小秋快说完了一车子的好话,他忽然捉住她衣襟,欢天喜地指着一张给她看。
“我找到日子了!”他几乎要手舞足蹈:“九月十五,适宜嫁娶,上吉!”
池小秋一时哽住,眼里竟有些发热。
她拿过历本,也笑着点头:“是个好日子!我们回去把日子添上。”
钟应忱这场酒醉醒后便全无踪迹,他还诧异:“我是在看戏时睡去了么?”
他看看自己周身,有些歉意:“将我送回来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费功夫,费口水。” 池小秋揶揄着,将他推到书案旁:“写字赔罪。”
她这纸笔铺得笨拙,钟应忱目光落定在朱红洒金笺上,手里被塞了笔:“九月十五,写罢。”
脑中好像闪过什么,这个日子听起来便让人无端熨帖,他还有些犹疑:“看过历书了?”
“你看的,我觉得甚好。”池小秋学着他的口气,见那字迹将纸填满,再无空缺,欢欢喜喜捧起来看了一遍:“这便定下了。”
“那是自然,”钟应忱用指腹一点点抚过笺上纹理,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人心安:“ 订者定也,便是想反悔也是不成的。”
“你放心,”池小秋攀上他的肩,手拢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不反悔。不过——”
她将自己那份纸笺收好,笑盈盈道:“以后家里,你是莫要想寻到一滴酒了。”
毕竟这满腹的文章放于钟应忱肚里时,是惹人爱的,可要总是从他口里挑了来让人背,那便是惹人厌了。
有了这封婚书,别人不觉怎样,钟应忱来往小院都少了许多顾忌,再加上年节时分,一个不必上学,一个不必往店里去,正有许多时间在在一起消闲。
看得薛一舌直瞪眼。
他本是想趁着池小秋在家时候再抓她多教些菜来,不想钟应忱每天寸步不离,费去池小秋许多心思。
误着他的徒弟,还尝着他的菜。
薛一舌郁郁数日,心里晃过一个主意,再出来忽而脸上带笑:“今日便教你道北边的新菜,你必定从未吃过。”
只要一说到新菜,池小秋的反应都是最强烈的。
薛一舌有时看她的模样,便仿佛春日里一棵竹子,在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一切机会,能破土而生,节节拔高。
颇有云娘子的劲头。
薛一舌笑得有了些真心:“不急,我们先磨绿豆粉。”
忙活了好几天,绿豆先泡再加水在磨上碾碎了,滤粉,扣模子,做出的粉丝晶莹有弹性,池小秋有些失望:“这个我从小便吃过。”
孰料,薛一舌却拎起了底下的残渣:“咱们今儿吃这个。”
池小秋顿添兴致,在厨下打滚久了,什么食材都见过,豆渣饼若是煎炒也是好吃的,这残渣虽说混着水后看起来绿得有些晦暗,但薛一舌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又等了好些时候,揭坛之后的残渣飘出特殊的味道,池小秋脸色一变,立刻站到通风处。
薛一舌依旧兴致勃勃教她如何煮开,过滤,分作汤渣两部分,最后颠了颠滤出的最后粉渣:“把才买的羊尾巴拿来,顺道跟钟小子说一声,一会过来吃麻豆腐。”
用羊尾熬出来的羊油比其他荤油都要绵厚香醇,池小秋按着薛一舌的叮嘱,将羊肉切丁大火炒至半焦,葱姜入锅后,便倒入麻豆腐。
池小秋几乎要退到不能再退,偏还要挥动铲勺依次将青豆、雪里红依次放进去,最后炒出一盘略有些黏糊的麻豆腐,再将红辣椒榨的热油往菜上一浇,撒上一把翠绿嫩韭菜。
薛一舌看着盘中麻豆腐添了该有的颜色,咕嘟咕嘟涌动半天,才渐趋沉静,正在此时,外面的门环一动。
薛师傅眉毛一动,这该入网的雀鸟它来了。
钟应忱缓步进来时,便看见薛一舌笑容颇有些诡异,待他也热情许多:“赶得巧,来吃菜罢。”
池小秋胳膊支在桌边,望着一盘菜犹犹豫豫道:“师父…这…当真能吃么?”
“怎的不能,京里头多少店里,需得将这麻豆腐炒出色了,才敢说其他手艺。”
这话当真不虚,池小秋素来吃什么都不挑,可这南边长大的钟应忱么…
薛一舌笑容越加和蔼。
秉承着对他的信任,池小秋踌躇动了勺子,刚嚼了一回便忍不下了,她拍下钟应忱的手:“你等等,我再做别的菜与你。”
不想钟应忱端详了片刻,好似回忆起了什么,眼睛渐渐发亮:“这菜我吃过。”
薛一舌的脸色,就在他一勺勺不停歇的动作中慢慢僵硬起来,池小秋险些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以钟应忱的挑剔,这会竟能忍下这样发酸的味道,对她要情深几许!
“好了,不吃了,我给你炒个菜出来。”
钟应忱停下筷子,面露期待:“再炒一盘这个?”
池小秋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她停下步子:“这个…你吃得惯?”
钟应忱点头,有些怀念:“我小时,偶尔回京时,母亲便悄待带我出去逛,常从摊上要了这个来。”
他的声音渐渐有些低沉:“到大了,就再没见过了。”
池小秋下意识离他和那盘麻豆腐远了些,婆婆你真是个狠人!
一旁被忽略的薛一舌:“…”
好气!怎么跟他想好的话本情节发展不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池小秋有幸见识到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景象,竟有一样吃的,是她退避三舍而钟应忱却尝之不尽的。
便是这样麻豆腐。
将将出了正月之际,徐家三姑娘的丫鬟忽过来请她,劈头一个消息,将她惊得一下子站起。
“我家三姑娘怕是不大好了。”
那丫鬟面色悲切,惶惶不安,浑然不见素日半点傲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晏然这一年多日子本就过得苦,她做出的饭食也少有能送进徐府的,可前两月见她时,虽说姿态盈盈,下巴只剩了一个尖儿,可精神还是挺好的。
她待池小秋甚是尽心,自己吃不到饱饭时,还想着帮新开的池家食铺在小姐妹那里打出些名声,无人时便握着她的手一脸向往:“等我娘允我能吃饭时,我便去你那后院,看看曲水流觞。”
池小秋对徐家积怒已久,愤然道:“让你们克扣她饭食,全是生饿出来的!这回,连命都要没了!”
她拎着裙角就往外冲,却听丫鬟哭道:“同我们有什么相干!还不是宫中传出消息来,说只择京畿附近县郭民间女子充入后宫,近年都不再选秀了,姑娘一听,立刻晕了过去,请了大夫来瞧,都道是、是、是不好了!”
池小秋将将迈出门槛的脚停在半空,回首问道:“你家姑娘,不必去选秀了?”
等得了一个是,池小秋反倒停下来,从厨房搜罗了现下所有能吃的,一股脑都给装上,这才道:“走罢。”
丫鬟看见她手中大大的食盒,踯躅道:“这些…”
“你家姑娘都要伤心得没命了,还不许吃东西了?”
果然,这回再没人花心思去拦池小秋手中食盒,往徐晏然院中去的一路,略眼熟的都栖栖遑遑。待揭了绣帘,入她房中,池小秋只看见床上锦被蒙着一个伶仃人影,脚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