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陆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气不打一处来。
“我叫你不要和他们打架,你就是不听!”
“我真是太冤枉了!”毕宿五也生气,回头指着来处,“我怎么就不听了,他们在菜园子里堵我,我可是一路被打到伙房来的——你不是说咱俩一起上吗?”
青陆心口又是一股子甜腥涌上来,头昏脑胀的。
“合着你千里迢迢的过来,就是为了能让我赶这一顿揍!”青陆想着时辰快到了,气急败坏的站起身,顺手拉了毕宿五一把,“你可真够意思!”
尖利的号角刺破长空,不过半个时辰,右玉营七千余兵丁,已然在各自的营地前集结完毕。
青陆戴着脏兮兮的帽盔,破破烂烂的夏裳,站的笔挺。
营将杜彪面色阴沉着又巡视了一遍,这才拿起卯册,将今日要受大将军嘉奖的本营五十个兵士点了出来。
青陆在五十名兵士里排头一个——谁叫她个子最小,高矮这么一排,她就在了第一位。
杜彪拿着卯册,慢慢地走到了青陆的眼前,上下打量,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小兵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为什么每次都把自己收拾成一个叫花子?
明明人人一般的夏服,她偏偏下摆破烂、袖子褴褛。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
杜彪登时就想发作,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然听到了马蹄踏踏之声。
漫天的黄沙扬起,接天连地的,迷了众兵士的眼,再一恍惚间,那着金甲的将军从天而降,被众人簇着,缓缓地向着他们走来。
一霎风烟俱静,人人的目光聚焦在将军的身上,再也移不开双目。
今日并没有人为他撑伞,帽盔下一张无可挑剔的精致面庞,眉头却轻蹙,清洌又骄矜的样子,将身后那些个武将,比到了泥里去。
那些个武将,都是晋地跺脚震地的大人物,山西总兵魏桐绪,参将赵舫,还有大大小小的将军,文官也来了不少,山西巡抚柳文渊,朔州知府房缮,右玉知县左中梧,这些是知名的,不知名的官儿来的更多,肃着脸都站在辛长星的身后。
五十个高矮不一的兵士站成一排,打头的那个小兵衣衫褴褛地戳进了辛长星的眼窝子里。
这个小兵,白天不好好操练,夜里头装神弄鬼。
没了子时的约束,辛长星不怕她使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听完了营将的奏报,略点了点头,就听身后头山西总兵魏桐绪在后头搭话。
“朝廷年年拨数十万两饷银给朔方军,未曾想,将军您这麾下竟还有衣不蔽体之兵卒。”魏总兵膀大腰圆,却蓄了一把胡子,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将军呢,养兵乃千日之功,可不是今儿十两明儿十两的做样子。”
这话说的挑衅,在座之人无一敢搭话。
地方军护卫一方土地,朔方军却守边境线,护卫大梁国土,山西总兵这话显然是不满朝廷的饷银分配。
首座之上,辛长星坐的闲适。
日光落在他乌浓的眼睫,再落进了他的眼眸,金芒闪动。
“魏总兵,将军印只挂了半日,心里不熨帖了?”他并不给魏桐绪眼神,一心去看那打头的小兵,到底能丢人到什么地步。
魏桐绪把这刺耳之言听进去了,老脸登时一红,好在胡须遮盖了一部分,使他红的没那么明显。
去岁冬,北胡进犯丰镇、新荣,山西总兵魏桐绪临时挂将军印,领兵迎敌,不过一个晌午,便丢盔弃甲,死伤大部,索性辛长星率部增援,大破北蛮,擒获北胡将领呼敕模,战马两千匹,堪称大捷。
半日卸印的魏桐绪,则成为笑柄。
此事成魏总兵毕生的笑柄,今日本打算刺辛长星几句,未曾想,这黄毛小儿说话如此直白,一点也不顾及同僚的脸面。
台上将领之间暗潮涌动,校场上,小兵青陆脚踩进黄沙地里,咬着牙努力将自己站的笔直。
那个大胡子的胖子说他衣不蔽体,他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哪里衣不蔽体了?
明明崭新的衣服,只不过上面染了些泥污,下摆破烂了些,袖子断了半截,领口扯大了些。
但不仔细凑近,应当是看不出来他的狼狈吧。
营将杜彪溜达到青陆的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青陆大着胆子,小小声问他:“营将大人,标下是不是衣服太过破烂?”
哪壶不开提哪壶,杜彪差点想跳起来踹上他一脚。
他凑近了青陆,咬牙切齿地同她说话。
“今儿我算认得你了。”他想知道,这小兵究竟是谁报上来的?也配优异?“工兵部甲乙丙三部,你凭的是什么,能过来领这十两银子?凭的是什么?”
青陆面对营将的质问,硬着头皮挤出来一句:“标下也是被人推举,自觉不配……”
杜彪不解气,仍旧指着他道:“那知晓绶奖,怎么不把自己收拾一下,穿成个叫花儿,是想气死我吗?”
青陆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胸口那股子甜腥之气又在翻涌,她极力地压了下去,泱泱道:“为标下这等小兵气死,委实不值当,您该当保重身体……”
杜彪实在是怕了这小兵了,挥了挥手,简直是有些放弃了。
“行行好吧,下回别叫我再看见你了,一别两宽啊……”
叫一个营将大人气成这样,青陆自觉有点难为情。
右玉营营赵戎上前,高声向大将军等人奏报,见辛长星微微点头,身边长行陈诚令赵戎、杜彪等人起身,这才高声道:“……诸位将士去岁经土剌河一战,重创瓦剌,今日人人嘉奖一吊钱。”
便有军士抬来数二十个大筐,里面钱币相撞之声清脆,听的众兵士为之一振。
陈诚又扬声道:“赵营将,右玉营的五十个优异,都在此地么?”
赵戎回的响亮:“已到!”
陈诚看了辛长星一眼。
将军坐在那官帽椅上,晨日如金,将他镀了一圈的金边,他微眯了双目,向着陈诚点了点头。
陈诚旋即道:“今次嘉奖的这五十人,皆由大将军颁发嘉奖令,各赏银五两、休沐一日,由主官酌情晋升一阶。”
原来是五两银子,青陆暗暗吐了一口气,不过升阶这等事,对他没有任何诱惑——他并不打算建功立业,更何况,他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来领奖已然是犯了众怒。
赵戎捧了手中的卯册,躬着身子上前,将卯册双手奉给了辛长星。
辛长星垂眼一顾,见那卯册脏污,甚至还有些不明物质黏在上头,眉头登时一皱,便也不去接,示意赵戎打开,捧在眼前给他看。
烈阳炽热,将那卯册第一页的名字照的闪耀,有些看不清晰,辛长星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列昂首挺胸的黑矮小兵,再垂目念道:“郑青陆、程仰峰、万顺儿、牛保……”
这金石一般的声音将一行名字念下来,煞是好听。
辛长星念到牛保,再度返回去,将目光停在了第一个名字之上。
郑青陆。
这样脏兮兮的一个小兵,却有一个这样旖旎的名字。
青陆,月亮运行的轨迹。
他心念一动,堪堪抬眼,正对上那小兵一双懵懂大眼。
那是双乌亮大眼,睫毛乌浓,眼神若鹿眼,清澈明净。
日头藏进了云层,自那云层里投射下万束金芒,照在他瘦弱的脊背上,有些倔强的模样。
大将军再度启声,声线寒凉。
“郑青陆,是懵鹿的鹿吧。”
懵鹿是什么鹿?
大将军的声音若破空之雷,砸在青陆的头上,将她砸的懵头转向,胸口那股子甜腥之气倏地一下翻涌上来。
辛长星并一干高阶将领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那小兵捂着胸口,喷出了一口鲜血。
右玉营七千多余士兵,自此又有了一个谈资。
大将军人面兽心、凶神恶煞,单叫了一声兵士的名字,兵士就吓得吐了一口血。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
作者昨天在山里(现在还在)一点信号都没有。
懵鹿=梦露哈哈哈哈
如无意外,今晚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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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横财
行军打仗,见惯了尸山血海、残肢断臂,不过区区一个小兵吐了口血,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青陆用手背拭了一下嘴角,悄悄地把自己的身体稳住。
日光在云层里隐约,万点金芒洒落在黄沙地,台上那人气定神闲,似乎并没将小兵吐血放在心上。
“痴呆懵懂,丧魂落魄的,上了战场莫不是要把脑袋送给北胡砍?”辛长星视线冷的像冰,越过青陆的头顶,看向天边那朵沉坠坠的云头,“这嘉奖,你不该领。”
青陆难堪之外,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一心只想逃出生天的怕死小兵,理所当然地不该来领这嘉奖,更何况,嘉奖里还包含五两的银子。
卯册重新回到赵舫的手中。
校场上热闹起来,唱卯的声调儿高,念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兵士上前来,领奖致谢退下,空气里布满了艳羡的眼神,其余七千多名兵士也有嘉奖,一人一吊钱,也算是天降财宝,一时间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
今日来的这些大员也亲自参与了授奖,到了末了便被随从等人引着,慢慢儿地下去了。
那老脸红通的山西总兵魏桐绪,落在了后头,倚老卖老地向着安坐帽椅的辛长星说话。
“……那些个酸儒常常说些酸话,有一句老夫倒是颇为赞同,穿花蝴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下军营做蜻蜓点水的样子,看那些花团锦簇又有何用?”他指了指依旧呆立在烈阳之下的小兵,笑的意味深长,“那小兵头铁,不愿意陪着做戏,老夫是极为欣赏这等人才,将军不若将这小兵送给老夫,在山西大营里好好打磨几年,也能为国效力了。”
魏桐绪的亲妹子在宫里头颇为得宠,春末还封了个贵妃,想来是能在天子枕头前说上话的,故而这魏桐绪草包至极,却依旧能在山西官场混的风生水起。
这话说的埋汰,辛长星身边的长随把手放在了剑鞘上,将军面上却星云不动,冰凉的视线落在那侧旁呆立的小兵身上。
烈阳如炽,可她却站的摇摇欲坠,面上青白交错的,令人疑心她一晃神儿就会倒下去。
辛长星移开眼光,漠然道:“此兵不过末流,魏总兵随意。”
魏桐绪本以为这黄毛小儿会同他唇枪舌战一番,未料到他却直截了当地同意了,他骑虎难下,走到那小兵身前,和软了声气儿,做出了一副慈祥的模样。
“这儿不留你,跟老夫走吧,管保你吃饱喝足,穿戴整齐。”
他这样的三品大员,能够纡尊降贵地同这小兵说话,在他看来已然是莫大的脸面,料想这小兵一定感恩戴德、跪地谢恩,没想到这小兵慢慢儿地抬起头,眉头皱的紧紧地,一句话将他撅到了姥姥家。
“您自己个儿都邋里邋遢的,快别拉扯我了。”她许是被太阳晒的脑子坏掉了,使劲儿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子臭汗味儿,“太臭了。”
周围都是一群兵油子,哪里管这人是几品的官儿,哄堂大笑。、
魏桐绪一向不爱洗澡,太阳一蒸,味儿实在太冲,他又是心虚又是羞恼,扬起手来就要打上青陆的脸,哪知这巴掌还没落在他的脸上,这小兵儿已然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昏过去了。
“魏总兵好大的官威。”凉入肌骨的声线倏然而起,在这大热天里异常的冷冽,“本将的兵,你也敢打?”
陈诚、赵舫闻声而动,领了一帮子兵士,拔剑持枪的,将魏桐绪围了起来。
魏桐绪看了看倒在黄沙地上的小兵,一只手抖的厉害。
这是什么土匪窝儿?从上到下个个碰瓷。
他看了看自己身边带着的四个卫兵,颇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言行。
“大将军,老夫不过是扬了扬手,这小兵就倒下了,怎么能是老夫打的呢?”
辛长星一手搭在帽椅的边沿,身子略略斜了几分。
“魏总兵不认?”他漠然开口,唇角牵起了一分凉薄的笑,“来啊,将这小兵抬到总兵府门前,讨汤药钱去。”
魏桐绪嘴唇气的直抖。
眼前这黄毛小儿面上冷的像结了霜,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无耻。”他气急败坏,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也不看数目,朝地上一扔,掉头就走。
一介朝廷大员背影猥琐,走的狼狈至极,身后却响起了哄堂的大笑。
陈诚捡起来那张银票,倒被那上头的数字吓了一跳。
“将军,日昇昌的票,足足二百两。”他拿在手里头,有些不可思议。
辛长星显然对这银票毫不关注,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姿,留下了一句话,接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给这头懵鹿瞧病罢。”
给这头懵鹿瞧病。
这头懵鹿是谁?
陈诚看了看将军决绝的背影,有些可惜地把票子往这小兵脖子里一塞,这才喊人:“这小兵哪一营的?抬回去。”
杜彪应了一声是,将毕宿五喊了过来,一同将青陆抬了走。
校场上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暮降,青陆在在伙房后头的小帐里醒过来的时候,毕宿五正在同彭炊子说话。
彭炊子请了营里的郎中过来,把了把脉,只说是外力所致,使得血瘀于心口,才会有吐血的症状,还需要将养将养。
“方才杜营将叫我抬青陆回来,我那一吊钱都没领上。”他恨的直搓手,心疼那没到手的银子,“也不知道营将给不给我留着。”
彭炊子安慰他,叫他一定放宽心:“你放心吧,决然不会给你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