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鼠胆包天,都会被吓出毛病来。
她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几步,看清楚这老头身材矮小,穿了件洁净的素色短打,眼睛小小的,笑容却慈祥。
“大爷,这么晚了您跟这儿笑啥呢?怪瘆人的。”
小老头偏过头指指她后面的大帐,话问的古怪。
“那一处是不是有个大帐。”他问完了这一句,又解释了下,“小老儿夜盲,看不清楚。”
青陆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手告诫他。
“大爷,那一处是大将军的营帐,等闲不能靠近,”她毫不见外地牵住了小老头儿的袖子,引他往回走,“瞧您这穿戴,或许是右玉哪一部的炊子?我看您和我师父差不多年纪,一见您我就觉得亲切,您也别嫌我话多,我这是救了您一命呢……”
这小老头儿笑眯眯地,任她扯着袖子走了一时,这才堪堪停住脚步。
“小哥儿,你眼神好,小老头儿正是将军营帐的炊子。”他看这小兵一脸的尴尬,笑眯眯地反扯住青陆的袖子,“劳驾你再把小老儿送回去——我看你抱着将军的靴子,怕是也有事?”
青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捡了将军的靴子,要给他老人家送回去。”
小老头儿姓薛,单字一个茂,武定侯府经年的老厨子了,将军回回下军营,都是亲带他来管伙食。
青陆是个傻大胆,此时见小老儿请她相送,便也答应了。
这便托了薛茂的手肘,一路相送回营,门口的士兵上下打量了青陆一番,倒也放行了。
原来将军这大帐之后另有两个小帐,分别是净室和用膳之地,厨房则设在帐外。
薛茂由着青陆扶着进了厨房,这才嘱托她:“将军最是怕吵闹,你轻着点放他帐前就成了。”
青陆嗯了一声,蹑手蹑脚地把靴子摆在了帐前,又作了个揖,几不可闻地说了他一句:“有病早治。”
这才蹑手蹑脚地往后厨而去,想同薛茂道别,未成想,薛茂端了一碗香喷喷的甜羹过来,放在她眼前的高几上。
“南海椰子炖的甜羹,丢了可惜,吃吧。”薛茂顾着小兵的颜面,实际上方才听到他肚子里的咕咕叫了。
青陆下意识地摆摆手说不必,可那椰香直往心里钻,她不记得哪辈子吃过这般仙物了,可她觉得她自己吃过。
薛茂递给她一根勺,自己往一旁坐了,笑呵呵地看着这瘦兮兮小兵坐下来吃甜羹,一气呵成。
“你这样瘦小,怎么进的军营?”薛茂上下打量着小兵。
小兵毫不起眼,面上还有野蚊子咬的红肿,分辨不出肤色,只一双黑亮大眼像两颗黑葡萄一般,尤其惹眼。
征兵向来是从民间乡野里选,穷苦人家出身的汉子,大多粗鄙,可这小兵吃羹吃的细致,银勺瓷碗,她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您别看我娘里娘气的,实际上十分雄壮。”青陆珍惜地咽下一口甜羹,认真地向薛茂解释,“上个月新兵营里头进狼,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各个吓得鬼哭神嚎,还不是靠我才将狼赶出去的?”
这故事她讲了许多遍了,还不是为了掩饰自己心里头的那点子心虚。
实际上,她也是鬼哭神嚎中的一个,只不过她一向机灵,逃出去时正赶上营将带着□□冲进来,她也跟在后头狐假虎威了一番。
薛茂哦了一声,瞧着她那细胳膊细腿,有些不信,他起身往灶上坐了一壶水,再回身时,小兵已然拎着洗涮好的碗放下,冲他千恩万谢的。
“……我力气雄壮,一向是吃不饱饿肚子,今日在您这里讨了回便宜。”她的一双大眼睛满是诚恳,向着薛茂道,“我给您磕头了!”
青陆那腿将将弯下,薛茂一把就撑起了她的手肘。
“军营里不作兴磕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后若有,还能匀给你。”补身的甜羹日日有,将军从来不吃,往常都是原样倒掉,若这小兵吃,大可以给他。
虽说这甜羹是绝世的美味,可青陆哪里还敢再来这里,四周静悄悄地什么声响都没有,间或有夜猫子的号叫,她再度向薛茂辞别,踩着沙土就往工兵部的伙房去了。
黄沙洼的夜,黑的澄澈,月只有一线,悬在树杈子上。
薛茂吹熄了灶上的一盏灯,回身的一霎儿瞧见外头的树影下,站了个人。
挺拔高大的身姿立的笔直,神情却倨傲,两道冷冷的视线凝在了薛茂身上。
“……这碗勺,还是快些丢掉为好。”他想着方才那小兵伏案吃粥的画面,顿觉气不顺,“这里不比京城,茂叔将那爱交朋友的毛病改了吧。”
薛茂将这话听进了耳朵,顿住了脚步,小眼睛斜了辛长星一眼。
“碗勺不扔,毛病不改,您若是再挑老奴的的刺,”他斩钉截铁地宣布,“老奴就回京城去。”
辛长星的面容隐在树影下,一双手攥了又开,骨节在月下如玉,青白冷洌。
“好,当我没说。”寒凉的声线从树下传来,辛长星面上无情无绪,心里却慌的一匹——他打小只吃薛茂做的饭菜,若他一走了之,他岂不是得饿死?
薛茂哼笑了一声,冷冷地给辛长星鞠了个躬,“小侯爷,老奴嘴碎说两句,您看您麾下这兵,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您若是领了这群兵出去打仗,北胡蛮子一准以为是群叫花子,说不得就扔些馍馍窝头给你们,这样也好,朔方军不战而胜……”
太狠了。
辛长星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那小兵也太不像样子了吧?
入夏时才发的簇新簇新的夏装,不过月余,就给她穿成那个样子?
诚心的。
辛长星漠然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默默地往帐里去了。
青陆趁着夜色溜回工兵部丙部的伙房,她因在伙房帮忙,故而能在伙房拥有一个单间,不必同那些粗鄙士兵们挤在一个大帐里。
黄沙洼不比别的营地,这里除了高阶的将领能住砖房,士兵们全部扎营,二十个人一个大帐,环境艰苦极了。
她悄摸地进了自己位于伙房后头的小帐,除了身上这件穿了好几日的衣衫,打水净身,月亮快沉下去了,才将自己收拾妥当。
还没睡半个时辰,又要起身熬粥,刚淘了米,彭炊子趿拉着草鞋过来,叫她去睡。
“……仔细别把自己熬死。”他把小徒弟拨到一边,上手淘米洗菜,“不死在战场上,多不值当。”
青陆手上没了活儿,心里头一下子就空落落起来,她知道师父是个好老头儿,处处为她着想。
想到这里,鼻子就有些酸。
从前,她怕被卖进窑子,开始装男孩子,后来讨饭挨人打骂,这一路上她哭的很少,哭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靠自己?
可这会儿,她想哭了。
蹲了两夜的狗洞,脸被咬成了猪头,今晚又拔了将军的靴子,还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
她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
“这右玉营到处都是岗哨,逃也逃不出去。”她沮丧地低下了头,“若是有逃出去的门路,我把您也带上……”
彭炊子头也不回,若有所指。
“黄沙洼土地松软,你能挖狗洞,也能挖地道不是?”他没有回身,就能想到小徒弟两眼放光的样子,他吩咐青陆去搅下锅,转开话题,“师父从前在省城,做的是正经八百的厨子,若是能出去,再不熬这小米菜粥。”
说到这儿,彭炊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厨子这行当讲究多,上古春秋那会儿,擅烹鱼的尊称个鱼人,擅烹鳖的叫鳖人,擅烹兽的叫兽人,擅烹鸡的叫鸡人,想我从前也是做过山珍海味的,怎么着也能称上一个珍人,如今沦落到日日熬这小米菜粥,勉勉强强算是个菜人……”
说再多,不过是旧日辉煌,那埋着头搅合小米粥的小徒弟青陆,喜滋滋地回头,冲着师父一乐。
“师父,我爱吃鸡,以后就做个鸡人罢。”
彭炊子说了一声嗐,摆了摆手。
“炸煮烧炒煨,一个都不会,你也就衬个秃烧饼。”彭炊子指挥着青陆往大铁锅里倒野菜,“倒了这筐菜,去睡一时,横竖还有小半个时辰才操练。”
青陆嗯了一声,便回了屋,小眯了一时,便起身去了校场。
工兵部丙旗左右不过四十余人,青陆一进去,便见毕宿五耷拉着眼睛等她。
“青陆,对不住……”他话音还没落下,便有几个小兵围了上来,冲着青陆开启嘲讽技能。
“最雄壮?让咱们兄弟伙来瞧瞧哪里雄壮?”
“挖狗洞嗑瓜子,大将军都瞧不过眼了,还在这儿吹牛?”
“比划比划?看看你雄壮还是咱们雄壮?”
“就他娘里娘气这样,我让他一只手,都打不过!”
青陆常常被他们这伙人嘲笑,她也不以为意,更不会同他们打上一架,默默地开始挖战壕。
正一铲子一铲子地挖着壕沟,就见丙旗的旗总汪略向他们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道:“大将军巡视右玉营,为了嘉奖有功之人,给每个小旗一个优异的名额,咱们小旗四十余人,人人推举的是你。”
汪略指了指青陆,自己也有些不解。
青陆愕然而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周围却是一阵哄笑,有起哄的兵士拍手道:“该!咱们小旗他最雄壮,他不去谁去?”
这话一落,立时又引来一阵哄笑。
大将军阴晴不定的,他们可不愿出这个头风。
汪略喝住了哄笑,又道:“那就是你了。今儿下午,右玉营全员集结,在武校场集结,大将军亲自颁发嘉奖令,听说一个优异赏十两银子。”
听到有银子,周围的兵士们登时笑不出声了。
汪略拍了拍青陆的肩,语重心长道:“听说总兵大人,参将大人,都会来此观礼,好好表现!”
青陆被旗总这一巴掌拍的差点没陷进地里去,无意识的哦了一声。
虽然有银子……
可她怎么就那么害怕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亲夏有点不开心,二妞快快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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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懵鹿的鹿
校场日头如火,工兵挥铲扬汗,放饭的时间一到,人人争抢着就去了。
青陆扬袖擦汗,一张小脸晒得通红。
毕宿五委委屈屈地跟在青陆后头,解释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今儿早上,魏二虎他们揪着昨儿你嗑瓜子的事儿,骂你死娘娘腔,我实在气不过,就将你撵狼的事儿说给他们听,他们不服,我就以一敌五,和他们打了一架,你别怪我……”
青陆抱着她的小铲子,面上也不恼,歪着头看他一眼。
“什么以一敌五,还不是你单方面被殴打。你额角那一块,是被铲子敲的吧?”她泱泱地转过头,看着饭棚下围着的兵士们,“说两句又不掉肉,别搭理他们,要打架等我来,怎么说我的战斗力也比你强。”
毕宿五知道青陆机灵,此时见她也不计较,心里那股子愧疚就消融了。
两个人往那饭棚而去,打了二两肉馒头,坐的远远儿地对着啃。
“成天脸上带伤,你那老娘看见了又得哭一回。”青陆食不知味,望着天尽头的一朵云,“今日若能顺顺利利领银子,我分你二两——别嫌少,我还得给师父分二两,剩下的我得存起来找家呢。”
毕宿五是个粗小子,吃馒头吃的也香甜,他同郑家一个村子住着,隐约知道些青陆的来历。
“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毕宿五三下两下吃完了两个肉馒头,“昨儿肿的跟猪头似的。”
青陆把手里的馒头掰了一半递给他。
“不一样,你有人疼。我没有。”青陆说的轻描淡写,站起身去洗碗。
旗总今晨嘱咐,今儿下午的嘉奖,总兵参将的都来,全是这地界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务必要穿的干净整洁。
青陆回去把压箱底的夏装拿出来穿上,戴上了新帽盔。
可惜前儿将军那双靴子还没有功夫改,不然今儿也能穿上威风威风。
出了伙房没几步,远远儿地就瞧见毕宿五滚在地上,被四五个人拳打脚踢。
都是当兵的汉子,下手重,青陆认出那四五个人,领头的就是魏虎头,她人小本事大,知道打不过,左右环顾了一番,抄起师父熬粥的大铲子,冲了过去。
她去的迅疾,像头速度极快的小豹子,举着大铲子横冲直撞地冲进去,将魏虎头他们冲了个七零八落,趁着他们愣神的功夫,抓起地上的毕宿五就跑。
可惜没跑两步又便被追上了,五个人十个拳手十只脚,全往他俩身上招呼,青陆和毕宿五只能抱头扛揍。
偏这些人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的。
“就你也配得那优异?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贪生怕死都出了名儿了,还有脸去领银子?”
“老子且把话撂在这儿,你领回来这十两银子若不孝敬咱们几个,老子让你在这活不下去。”
最后一脚踹在了青陆的心口,她痛的一下子蜷缩成虾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劲儿。
嗓子眼里甜腥甜腥的,青陆把那口甜腥咽下去,看了看被揍成猪头的毕宿五,再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新衣裳,染上脏污了不说,袖子领口被扯的破破烂烂的。
毕宿五捂着脸呜呜的哭。
“青陆啊,你这个样子还怎么授奖,跟个叫花子似的,帽子都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