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来,阿娘你一定要替我教训他!”顾绫捶着手边桌案,恼怒道,“以后他再这个样子,我就要生气了!”
顾夫人但笑不语,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顾绫撇了撇嘴,抱怨一句:“阿娘还是更喜欢阿爹!”
抱怨完,便高高兴兴去沐浴更衣,未曾多做纠结。
顾夫人在身后宠溺摇头,终于松了口气。这一路上,她一直担心阿绫会因谢慎的事情伤心难过,沉沦悲伤。可阿绫活泼依旧,天真无邪,仍是旧时模样,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至于谢慎之事……
顾夫人脸色淡了淡,低头遮住眉间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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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端阳节,门插艾,香满堂,吃粽子,挂雄黄,是一年当中极为重要的节日。照往年的风俗,应当是帝后设宴曲江畔,令京中青壮二郎赛龙舟,可皇帝体弱多病,早些年便蠲免这项风俗,令各家随意过端阳。
那两年京中略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在家中设宴邀请邀人,欲以此提高影响力,获取更上一层楼的契机。却未曾想到,第三年顾皇后下旨,令兄嫂平宁公主代她这个国母办宴。
至此,众人的心思落空,顾家占尽春色。
今年亦不例外,顾家从五月初一开始散帖子给各府诰命,至五月五日这天,一大早便有络绎不绝的车轿马匹纷至沓来,宝马雕车香满路,将顾府门前一条大街围得水泄不通,占得满满当当。
顾绫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看着门外喧闹的场景,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那场冲天大火。
那时,今日逢迎在顾家的权贵官宦,无一人出面为顾家说话,反而大都迎合沈清姒与谢慎,句句“死有余辜”,她永远都忘不掉。
顾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权势到了滔天的地步,定是招人恨的。但一把火焚尽满门这样残酷的手段,怎么使得出来?那时顾家不仅有年迈的祖母,还有小小的侄儿,一团孩气的家生子,这些孩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人间,就被满目大火烧没了。
何其残酷,何其残忍。
而这些人,却口口声声“死有余辜”。不敢违逆君主,可以讷言敏行,为何非要火上浇油呢?
当日,这些人因畏惧权势污蔑顾家,如今她就利用这份畏惧,好好地让沈清姒和谢慎尝尝,这万人践踏的滋味儿!
压下那些血腥的回忆,顾绫回眸低问:“东西备好了吗?”
云诗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后:“都在屋中搁着,纸张拿醋泡过,墨鱼亦备好了,今儿宴上有一道墨鱼鹌鹑蛋,厨下养了上百只墨鱼我们偷偷拿一条,不会有人发现。”
顾绫点头,“你用墨鱼挤出来的汁水,替我写两封信。”
她指着跟前一个眼生的小丫头。这小丫头无名无姓,取名云挽,意味挽救之意。她是顾夫人从庵堂中收容的,大雪天被丢在雪地里,顾夫人看她可怜,就留在身边当贴身侍奉的丫头。
见她聪慧,便教她识文断字,待遇比普通人家的千金更尊贵几分,如今难得京中无人认得她,让她做些什么都方便。
最最令人欣喜的地方在于,她天赋异禀,能用三种笔迹写字,三种各不相同,纵是天下最有名望的大儒,亦很难看出来。
云挽点头,不卑不亢问:“请姑娘指示。”
“请三郎至府东百岁亭一叙,落款写一个沈字。”
“另一封写,请姑娘至府东百岁亭一叙,落款就写一个元字。”
云挽极机灵,很快将两封信用不同的字迹写好。
顾绫轻轻一笑,手指划过那个“元”字。
谢慎小名元郎,唯有亲近之人知道,而她曾经告诉过沈清姒,凭沈清姒对谢慎的关心,定不会忘记。
她将两张纸折起来,温声道:“云挽,你认得三殿下和沈太傅家的大姑娘吗?”
“认得。”云挽点头,“昔年随着夫人回府,曾远远见过,姑娘要我将这两封信送过去吗?”
“对。”顾绫赞许地看她一眼,笑道,“这封给沈清姒,这封给谢慎,送完后你就回阿娘身边,一步都不许离开,明白吗?”
“云挽明白。”
一直待在夫人身边,就能证明自己并非罪魁祸首,毕竟,满京城算下来,并没有胆敢质疑顾夫人的人。
只要不被人抓到切实的证据,就没人敢指认她。
她拿着两封信离开,顾绫趴在阁楼栏杆上,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觥筹交错,满堂富贵风流,人影憧憧。
顾绫踩着优雅的步伐走下阶梯,笑着走入人群中,率先含笑道:“诸位贵脚临贱地,寒舍蓬荜生辉,招待不周,多多见谅。”
无数人笑着奉承她。
“顾姐姐说哪里话,你们这若是寒舍,那我们住的岂不是狗窝?”
“许久没见,阿绫愈发美貌。”
“阿绫今儿的衣裳真好看,是宫中织造局进上的料子吧……”
“今儿戴的五凤钗,富贵华丽,耀眼至极,是难得的珍品……”
一声声的奉承,不论真心实意,说出的话都像是摸了蜜,甜滋滋的,叫人飘飘欲仙。若非经过一世血泪,顾绫应当也会被哄骗了去,以为这些人是真心夸赞她。
归根结底,她们夸赞的不是顾绫,而是顾绫身后代表的无上权势。
有权势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香的。无权无势的时候,一举一动皆是错。
顾绫扯了扯裙子,不以为意地展示着,颇有炫耀的意味儿。
嫉妒的目光,齐齐射在她身上
顾绫低眉浅笑。
这就是顾家的权势,任由她们百般嫉恨,亦只能忍下去。
第23章 香料
日光烂漫,顾绫笑吟吟穿梭在人群中,很是尽了东道之谊。
欢声笑语中,阵阵鸣锣声响起,七下一组,是公主亲至。
华丽热闹的仪仗簇拥着谢素微姐妹进来,众人齐齐让开一条路,屈身行礼,场面格外壮观。
顾绫迎上去,十分正经地叠手屈身,道了个万福。
谢素微一把拉起她,大大咧咧道:“行了行了,咱们的关系,犯得着如此客气吗?”
顾绫笑道:“礼不可废,私底下就罢了,这么多人看着……”
谢素微只顾得上连声催促:“舅母在哪儿,我许久未见她,你快带我去。”
“好好好,阿娘在净华堂,公主随我来。”顾绫眉眼弯弯,“二殿下许久不与我们玩,今儿来了吗?”
经历过顾皇后的敲打,想必如今的谢衡,再不敢与之前那样趾高气昂,今日必是来了的。顾绫这么问,其实是为了打听谢慎的消息。今日男客与女客分开,她并不知道外头情形,只能借谢素微之口了解一二。
谢素微道:“三个哥哥都来了,二哥今儿一大早就等在宫门口,比往年更加殷勤。”
顾绫便松了口气。
谢慎来了,那今儿的计划,便定能成功。
她脸上笑容不变,带着谢素微去寻顾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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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东花园。
云诗匆匆而过,朝着百岁亭而去。
站在亭中左右环顾,确信四周无人,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将荷包中玫瑰红的香饵放在香炉当中,点燃之后合上香炉,关上门窗,任其肆意燃烧。
这一环,是姑娘计划中最重要的步骤,不放心旁人,便派她亲自过来。
她一定要做好,不能辜负姑娘的信任。
若三殿下和沈姑娘当真做了对不住姑娘的事情,今日她要帮着姑娘,将这两个贱人的脸皮给扒下来。
静静看了片刻,云诗小心翼翼出门,走了百步之后,便昂首挺胸,气定神闲地朝着净华堂去。
不远处的假山池塘旁,谢延转头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看一眼百岁亭,望着云诗的背影,垂下眼眸,淡淡出声:“云诗。”
顾绫的贴身侍女,他曾见过的。
云诗脚步一顿,心骤然猛跳,还以为自己幻听,小心翼翼回头,便看见谢延挺拔的身影。
心蓦地一凉,云诗竭力稳住身形,平静地走过去,躬身行礼:“奴婢给大殿下请安,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谢延问:“你在做什么?”
云诗神色自若:“今日宴会,人多口杂,事务千头万绪,奴婢到处看看,以免有所错漏,殿下要奴婢侍奉吗?”
此处距离百岁亭有百步之遥,大殿下只看到她走进去,却也未必看到她所作所为。
只要她不肯承认,便无人能逼她。
谢延看她一眼,默了片刻,淡声道:“无事。”
云诗不卑不亢:“奴婢告退,殿下若有吩咐,府中各处皆有奴仆,尽可使唤。”
她转身离去,身姿平静,并无紧张之意。
谢延垂下眼眸,起身朝着百岁亭走去。
一进去,便闻见一股清新好闻的花香,四处都干干净净,一眼望得到头,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除却清新的花香,干净到就像一间禅房。
谢延怔了片刻。
莫非,当真是他多想了?
过了一会儿,四肢百骸忽觉有几分燥热,这股陌生的热气冲着下腹而去,不该挺立的地方,不分场合地站了起来,让他有几分难堪,几分难受。
他蹙了蹙眉头,转身出去。
又到池塘边,吹了一会儿冷风,那股令人难堪的燥热,终于慢慢散了去。
谢延起身准备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令他脚步一顿。
谢慎怎么在此?他此刻正值春风得意,前院官客全都拍马逢迎,恨不得粘在他身上。按理说,他今日不该有时间离席。
谢延兀自不解,视野中又出现一个聘聘袅袅的身影,天蓝色的裙子,远远望去,风姿清雅,仙气飘飘。这个身影进入百岁亭,直接扑入谢慎怀中,与他搂在一起。
俊美的男子,清秀的女子,本是极养眼的画面,谢延却怔了怔。
这个女子,不是顾绫。
谢慎与顾绫的婚约,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顾皇后早已在看定亲的好日子,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在今日,在顾家,谢慎却与别的女子偷偷相见,举止亲密。
谢延站了片刻,冷淡地收回目光。
顾皇后的耳报神何其犀利,这二人之事,总会被发现。若他将此事说出来,郑妃不会放过他,荥阳郑氏不会放过他那个唯一的舅舅。
这些人的恩怨情仇,他掺和不起。
顾家人不会伤及无辜,郑家却不一样。
他举步,从另外一条路离开。
身后的百岁亭,溢出女子的轻哼和男人的粗喘,随着风,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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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华堂。
云诗踏着优雅的步伐走到顾绫身侧,毫不引人注意地站定,就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
顾绫看她一眼,用眼神询问。
云诗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
顾绫一怔,不动声色与人寒暄一会儿,半晌后起身道:“诸位慢聊,我先失陪。”
她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尴尬一笑,领着云诗离开。
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三急缓不得,并未有人起疑。
进了一旁的厢房,顾绫坐在椅子上,蹙眉道:“有人看见了?”
“是大殿下,不知他何时到那儿的,我出门时他站在假山后头。”云诗道,“当时我糊弄过去了,可等事发之时,凭大殿下的聪慧,定能想通其中关窍,姑娘您看……”
“大哥哥……”顾绫咬着粉嫩的唇儿,抬头道,“大哥哥向来不理俗事,应当不会掺合,你先别怕。”
她低头想了想,“替我送一封信给他,他看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谢延是有野心的,人也聪明。
若是拿顾家的权势给他便利,以此做交换封口,他应当会答应。
毕竟,顾家能做到的事情,和他能做的事情相比,堪称天壤之别。若顾家愿意帮他,可让他事半功倍。
谢延应当知道,什么样才是最好的。
云诗迅速拿出笔墨,铺排在桌案上。
顾绫提笔,写了一句话在上头,将那张纸折好,未装在信封中,直接递给云诗:“无人时,塞给他。”
云诗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可姑娘……”
顾绫疑惑看她。
“若三殿下当真与沈姑娘有猫腻,您就要嫁给大殿下,被他知道今日之事,会不会对您有所不满。”云诗为人朗利,只是想到顾绫的前程,不由得有几分踌躇,“姑娘,若是现在停了计划,下次再谋划……”
顾绫摇头:“我等不及了。”
至于谢延那边,船到桥头自然直。谢延自个儿就是有手段的,应当不会因此与她生出龃龉。
而且,若是再让她与沈清姒谢慎虚与委蛇,她早晚会吐出来。
这个机会太不容易,她绝不能放过。
若是放过这次机会,等下次京中聚会,还不知道要多久。
她断然不能错过今日。
第24章 捉奸
顾绫态度坚决,没有丝毫松动的意味,云诗沉默片刻,拿着那张纸离开。
私心里,她是极担忧顾绫会得罪谢延,后半生过的不好。可当年尚书令大人将她留在姑娘身边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臣服”,姑娘的指示,无论对错都需得听从。
如今姑娘执意如此,她只得从命。
顾绫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
被谢延撞见此事,她心底是有些惊慌的。天衣无缝的计策有一个缺漏,总会让人心惊肉跳。
为安全起见,如今唯有用权势胁迫,令他闭口不谈此事。
好在是谢延,谢延出身卑微,性情孤僻,他如今尚在夹缝中生存,定不敢与她硬碰硬。
顾绫垂下眼眸。
不知父亲何时回京,谢延入朝的事情尽早办成才好,以免他无知无畏,不知顾家势力,说些不该说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