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 皇帝不是傻的, 他与其百口狡辩,还不如默默承受, 说不定还能让皇帝心疼一番。
上首的皇帝坐在九龙环绕的龙椅上, 隔着玉质的琉冕,默然的扫视着下方,看着一言不发的萧琞, 声音威严:“萧卿,你可有话要说?”
萧琞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回陛下的话,臣,未做过此事!”
“你放屁!”一个脾气暴躁的武将率先忍不住脾气站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如今证据确凿,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做的,竟还在这狡辩?”他转身向着皇帝一抱拳,气急道:“陛下,此等小人居心叵测,心狠手辣,实在德不配位!还请陛下从严处置!”
“还请陛下从严处置!”他这么起了一头,文武百官纷纷顺势下跪,表达自己意愿。
大殿之中稀稀拉拉跪了一大堆,而此时还在站着的萧琞自然是鹤立鸡群,腰背挺直,垂着头,面无表情。
他心里嗤笑,方才还在说要严查呢,现在就又要严惩了,他们是真的巴不得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给拍死。
朝堂上的各位瞧着都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但实际上,他们这幅态度,有多少是因为昨日儿女遭遇的事情而生气,又有多少是见他步步高升、阻碍了自己的利益而想方设法趁机除掉他呢?
文武百官皆是此等做派,皇帝自然不可能一言堂,当即说会严查,给诸位大人一个交代。
当天下了朝后,因为这件事,萧琞赋闲在家。午后,宫中来了圣旨,宫中小太监秉持着高高在上个姿态,细细宣读圣上的旨意。
——罢免官职,回家自省。
萧琞满脸沉静,在太夫人和萧琬担忧的目光下收下圣旨,还不忘给传旨的公公赏银,而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素来高高在上的太夫人见此都没敢去招惹他,只能同女儿对视一眼,满是担忧。
圣旨下来之后,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满心担忧——那些人早已看出圣上对长宁侯委以重任,如今圣旨下了下来,虽说把他的官职都撸没了,让他在家自省,但什么时候自省完毕,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长宁侯是皇帝手中最尖利的一把剑。而现在,几大势力纷纷落马,这把剑暂时没了用处,皇帝就把他放回剑鞘中,等待着以后再出什么事,就是这把剑重新亮相的时间。
烟翠山别院银环蛇一事,诸位大臣虽说生气,但也不是没有脑子之人。这件事查的太轻松,证据也太过明显,最重要的是,长宁侯并没有做这些事的理由。他们深知幕后黑手另有其人,但不管怎么样,能趁机给长宁侯找些绊子,也不是不行的。
放蛇之人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想要教训长宁侯,环顾整个京城,这个人究竟是谁几经排查就能查出来,但是已经没必要了。
那人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甚至连有些女儿家被咬了之后会留下疤痕的考虑到了,那些在朝为官的父亲在下了朝之后就收购到了一份药膏,是皇室珍藏的药方,对于祛除疤痕有奇效。
这样的话,不过是家中孩子被咬了一口,没有任何损失,却把长宁侯拉了下来,哪怕只是暂时的,也不吃亏。
——当然也不是没有心疼自己儿女死活揪着这件事不愿放的,但是当他们坚持查这件事,却查到大启第二尊贵的男人头上的时候,就瞬间收回了爪子,乖顺得不能再乖顺。自此也是老老实实,不敢再有丝毫怨言。顶多,就是把怒火更多的撒到了长宁侯的身上。
不管大臣们对这种处理方式满意不满意,但是皇帝已经表态,他们倒也知情识趣,没有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京城上下,也是慢慢安静了下来。
当然,这不包括魏北王府。
一大早上,京城一些大官员府邸上就很热闹,魏北王府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与别人不同的是,魏北王府的热闹,是因为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
太子来的无声无息,事先也没打过招呼,管家听到消息后连忙派人去通知主人,自己则是带着府里的下人急忙忙碌了起来。
旁的不说,这待客用的东西,自然得用府上顶顶好的,难不成还用平日用的一些东西打发当今太子?
管家老脸满是汗水,他抬起袖子不甚在意的擦了擦汗水,想想府上似乎还有上好的明前龙井,赶忙让人从库房中拿了出来,又想着还有什么好东西,不说别的,总不能太寒酸啊?
他家主子一个人在京城,要是拿出的东西太寒酸了,会不会让人看不起?被人看不起后会不会被人欺负?被人欺负后会不会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泣?
老管家一想到自己主子那一副温文尔雅整天没有脾气的样子就头疼。
哎!难啊!
他心下感叹着,脚步不停的安排着下人们做好工作,誓要给自家主子争口气!
老管家兴致冲冲,而大门外,得到消息的谢玄稷早已在外面侯着。他身着一月牙长袍,容色浅笑,手中的折扇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端的是恣意风流,气度无双。
见着太子从马车上慢慢走下来,谢玄稷折扇一手,双手抱拳,稳稳当当的行了个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魏北王府的地段是在京城最中心区域,四周都是一些官员或是世家的府邸,察觉到魏北王府这边的动静老早就暗戳戳的在外面候着,静观事态的发展。
谢令存自是察觉到他们的注视,心不乱面不慌,动作自如,脸带担忧地搀扶起他,关心问道:“临深不必多礼。”他面上一派关切,眼睛扫过昨日被那银环蛇咬过的伤口,道:“临深的伤口,可还好?”
谢玄稷一派温和儒雅之色,感念道:“伤口已无大碍,陛下昨日就已派了御医过来,想来再过两日,便能大好了。”
“如此就好,”太子放下了心,面上一派真诚之色:“临深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孤当真是要愧疚不已!”
谢玄稷连忙接上戏,情深意切道:“殿下何出此言?稷初临京城,多亏陛下和殿下的照顾才不显手忙脚乱,稷深念陛下恩情,感激不已!来日定当报效陛下,方不负栽培!”
二人在门前“你侬我侬”了好半天,谢玄稷一言一语皆是感叹当今圣上的恩情,倒是让一旁光明正大偷听的人恶寒不已。
看着四周藏的不算隐蔽的人在那咧着嘴搓着胳膊一脸嫌弃,谢玄稷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而后才算终于想起来一般,连忙领着谢令存进了府。一旁焦急无比的等着的老管家见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命人把龙井奉上,小心翼翼地为谢令存沏好茶,看着他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些许享受的神情,这才放下了心。
“临深的茶,倒是不错!”谢令存开口赞道。
谢玄稷轻笑出声:“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茶,哪里比得上皇宫的绝品?”
两人又是友好的互赞了一番,面上态度从容和缓,丝毫不见急色,就那么一句一句聊着,竟也能聊小半个时辰,期间老管家都不知道为谢令存添了多少茶,惹得他心中疑惑不已,难道他们府上的茶真的就那么好喝?
谢令存自是不知道老管家心里的想法,觉得这一波互捧足够了,才慢悠悠放下茶盏,看着谢玄稷,真诚道:“父皇挂念临深的伤,特意赏赐下来一些补品,说让临深好好调养身子!”
谢玄稷当即正襟危坐,冲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一脸认真道:“微臣先在此谢过陛下了!”
谢令存回以大方一笑,而后,正厅里又陷入了沉静。
倒也不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魏北王府里大多数的人都是皇帝心念世子院里朔北,特意赐下来的,说不准某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丫鬟小厮就是皇帝的眼线,此时着实不太适合说什么。
谢令存只能硬着头皮,同谢玄稷尬聊起诗词歌赋,还不得不装作一副相处甚欢的模样。
一个时辰后,谢令存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告辞,却听见下人来报说是成国公世子带着补品来看望,二人相视一眼,谢令存笑道:“看来魏世子倒是同孤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这么说着,屁股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笑话,他昨日晚间才同父皇说了谢玄稷和魏亦清相交甚密不得不防,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可能白白离开,给他们相处的机会呢?
他自然是得留下来,好打探打探他们二人的关系怎么样了!
魏亦清走了进来,把手中的百年人参交给老管家,一转眼就看见谢令从,顿时一愣,而后连忙行礼。
谢令存挥挥手,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不必多礼。
因为谢令存在那盯着,魏亦清和谢玄稷也都是聪明人,当即也就是客套了一番,魏亦清表达了对谢玄稷的感激之情云云,情真意切却又丝毫不显突兀的交流半晌之后,才有些依依不舍的告别。
等到人离开之后,谢令存拍了拍衣袍,也是道:“时间不早,孤也该走了。”谢玄稷自然是毕恭毕敬的去送他。
谢令存虽说落后几步,但出了王府大门,竟瞧见魏亦清还在那站着,一脸窘迫。他眸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道:“潋之这是在做什么呢?”
魏亦清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来事的马车不知怎滴,竟是突然就坏了,下人正在想法子修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
谢令存抬头看了眼明媚灼人的阳光,温和建议道:“外头日头晒,潋之不妨同孤一辆马车,正巧也顺路。”
魏亦清本就有些话要同他说,闻言心下自是高兴,只是面上还要纠结片刻:“这……怕是与礼不合。”
谢令存了然替他解围:“无妨,现在是宫外,没那么多规矩!”
魏亦清笑:“既如此,那微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相继上了马车,伴随着轻轻地摇晃,一路向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魏亦清眸色沉静,率先开口:“——昨日的那雄黄酒,还是要多谢太子殿下了。”
……
夜间的京城在经历了昨日喧闹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魏亦清自从回到国公府就有些心不在焉,用晚膳时更是错了礼仪,惹得母亲一顿皱眉,难得的被责骂了一番。他愧疚地道了声歉,却依旧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成国公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淡淡,没说什么。只是在用完膳之后,他沉声吩咐了一句:
“亦清,用过晚膳后到我书房来一趟!”
魏亦清回过神,连忙站起身子,行了一礼:“是!”
语罢,他又味同嚼蜡地吃了两口饭,向在座的长辈拱了拱手,转身去了书房,惹得国公夫人满目担忧。
夜幕黑沉,书房内,已然灯火通明。
成国公坐在最中央的桌子旁,听到开门的动静,头也没抬,淡淡的说了一句:“来了?”
“父亲!”魏亦清弯腰行礼。
成国公抬了抬眼皮子,往旁边的椅子示意一下,淡淡道:“坐吧。”
“是。”魏亦清应声坐了下去,双手放于膝上,腰背挺直,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
成国公随意翻了两页书,才随意道:“今日你去看了魏北王世子?”
魏亦清:“是。”
“他的伤可还好?”成国公又问道。
“本就无甚大碍,再加上皇上也派遣御医过去瞧了,不会有什么影响。”他顿了顿,又道:“儿子去库房取了一支百年人参,作为补品给他送了过去。”
“做得不错,”成国公翻动书页:“毕竟人家是因为你受的伤,再怎么说表面功夫也要做好,免得别人说咱们成国公府没教养,不知感恩。”
魏亦清低头:“儿子省得。”
成国公点了点头,对这个儿子很是放心。他目不转睛的盯着书,好半天,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才问道:“对了,我听说,你今日在魏北王府,见着了太子?”
魏亦清身子一僵,心想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他张张嘴,解释道:“太子殿下奉陛下的命来给世子赏赐,儿子去得不巧,正好碰上了殿下。”
“都说了什么?”成国公也没生气,又问。
魏亦清沉默片刻,就将马车里他们的谈话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昨日的宴会上那雄黄酒的特殊他是不知情的,之所以选择那种酒,也是因为前些日子偶遇太子,他偶然间提了一嘴说是望江楼最近新出了一种雄黄酒,味道甚是不错,比之前些年一成不变的雄黄酒似乎创新了许多,喝了一回便叫人念念不忘。又说他的宴会正巧设在端午,要是不喝雄黄酒似乎有些说不过去,魏亦清心想也是那个理,回去后就让人去买了一坛酒回来,发现味道比往年的确是不错后,就把它定为了宴席上要用到的酒。
魏亦清一开始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直到知道那酒中含有解银环蛇毒的解药他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回来之后又派人去买了一坛酒,结果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那酒中,果然没有解银环蛇毒的那味药材。
所以,所谓的恰好,只不过是太子精心设计的必然罢了。
他垂下眼睑,道:“殿下话中的意思,就是陛下如今顾忌魏家,再加上前些日子郑家的事,怕是不会轻易接受咱们。”毕竟皇帝也是有脾气的,想当初皇帝百般示好魏家依然是无动于衷,现在说要进入朝堂就要进入朝堂,那皇帝的脸还要不要了?
成国公动作顿了顿,听他继续道:“殿下还说,有了宣国公府的前车之鉴,陛下不会再轻易任用任何一个大世家。”
成国公轻笑一声:“那他怎么说?”
魏亦清想起马车上那位年轻的太子同他说的话,眨了眨眼:“太子的意思是,与其效忠陛下,倒不如,效忠他。”
成国公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魏亦清有些忐忑的看着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太子的话当然没有这么直接,甚至就算单独拉出来,也不会被人误会。
但魏亦清即使不是多么聪明,但也不傻,面对那种暗示,自然能够明白。
成国公良久沉默不语,魏亦清的脑袋上隐隐浸出了一层薄汗,目光忐忑的看着成国公,却恰好成国公猛地抬头,对上他那锋利如剑的眸子。
只听他一字一顿道:“这么说,你是决心要掺和进去了?”
魏亦清先是一愣,而后抿抿唇,坚定地看着他:“父亲,儿子想赌一把。”成国公看着他,手中的书慢慢放下,后靠在椅背上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