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亦清咬咬牙,“父亲,如今成国公府已然远离朝堂中心,陛下如今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若是长此以往,什么都不做,待到新君上位,那这偌大的朝堂,还能有魏家的一席之地吗?”
“新帝不会允许一个对他毫无助益,却又树大根深的世家的存在。”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像是魏家这种枝繁叶茂举重若轻的家族,要么,为皇帝所用,要么,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削弱势力。
这些年魏家一直低调无比,府中嫡系子弟鲜少有入仕为官的,他们更多的是自己的退让,才能偏安一隅,没有给皇帝留下下手的机会。
但是现在是这样,未来呢?
魏家现在还能靠着先祖留下的家业勉强维持表面的风光,但若一直这样下去,不得帝宠,魏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魏亦清目光清然正派,他定定地看着成国公,毫无畏惧道:“儿子仰慕先祖的风采,向往先祖为国为民做贡献,成为朝堂的中流砥柱;也从祖父口中听说过,父亲年轻时意气风发,为京城众人所赞叹,称您如先祖,必为中流之砥柱,是大启不可或缺的能臣!”
魏亦清眼睛微微发亮,一派灼热之情,他激动地说:“儿子向往这一切,也期待能做一个于国于家有用之人——父亲,儿子不愿让魏家再这么碌碌无为下去了。
他还年轻,自年幼起就是听着先祖的故事长大,他学习四书五经,学习圣人言论,努力做一个众人眼中的君子,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如先祖一般,带着魏家,真正成为一个芝兰玉树满庭芳的世家。
成国公抬头,看着魏亦清那灼灼如星光璀璨的双眸,那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温润五官,那浑身上下发散出的勃勃生机、年轻干劲——他忽地抬手,掩住自己的脸,低低的笑声在室内盈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带着快活,却又带着难言的悲哀,他看着同年轻时的他一模一样的儿子,忽地有些不忍心告诉他那残忍的真相。
他赞道:“——你说得很好,”他慢慢坐直身子,一张苍老的脸在烛火摇荡间明暗晦涩,仿佛隔着重重的山峦在看他。
“你说得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魏亦清认真注视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父亲——”他唤道。
成国公抬手打断他的话,他已经坐直了身子,一双平日里素来懒散的眸子此时如鹰一般尖锐:
“你知道沈问之吗?”他突兀的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六姑娘来啦~
第46章
魏亦清怔愣片刻, 而后有些犹豫道:“自是……知道的。”
沈问之,当今皇后娘娘的兄长,沈家独子, 据说当年, 也是名震京华的少年将军。
只可惜,英年早逝, 在永章五年出征百濮之时, 因粮草不足,又不愿放弃城中百姓,只能死守城门,最后被敌人的铁骑踏破城门, 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而当时负责粮草的,似乎是裴家的人?
魏亦清眨眨眼,心里猛地想到了什么, 抬起头惊愕的看着成国公。
成国公面上无神,眼眸悠远深邃,尽是怀念。
想当年,先帝在位时, 他和沈家小将军一文一武, 并称大启双绝, 甚至先帝金口玉言, 曾说过大启有他二人在,必可再创盛世, 无畏外敌侵扰!
他们第一次见面, 是在临街的酒楼上,他与友人在喝酒论诗。而下方街道上的沈问之,则是身骑一匹高头大马, 眉宇飞扬,星眸璀璨。一袭红衣倾冠天下,一头长发随意挽起,落下两绺发丝在耳边轻晃,一派少年风流的姿态。
濯濯春日柳,朗朗风间竹。
怎一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能够描绘?
他手持马鞭,正在教训一个当街强抢民女的官员之子,大手一扬,啪啪两声,把那个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抽了个哭爹喊娘,伏地求饶。
那是成国公第一次见到这个在京城跟他享有并称的少年郎,只那一眼,就让他摒弃了多年来武人粗俗无礼的看法。
等到后来府尹前来,又听到他在那侃侃而谈,一派讲理之态,到最后,剑眉斜飞,只一句:“在下沈家沈问之,大人要是有什么疑惑,尽管上将军府来找我!”
只那一眼,就入了眼,再也忘不掉。
直到后来,他与沈问之相谈甚欢,得知他不仅武功不错,文采亦是不凡;得知他心怀抱负,誓要为国为家做出一番贡献;得知他年少成名,十二岁就同父亲上过战场,在军营中也算是有赫赫威名……得知他已有心上之人,就当着再过两年,二人便成婚——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在永章五年的冬天。
他原本能离开的,成国公苦笑。
他能够撤退的,最起码,保全自己,保全那支军队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他没有。因为他的身后,就是一座城池。他如果走了,那座城池数千名百姓,就只能化为枯骨。
他自己的命和数千名百姓的命,孰轻孰重,他心里早已有了决断。
那么一个风流恣意每每与他谈笑风生的少年郎,就那么冷冰冰地死在了边疆。
死无全尸。
他不是沈家子,但他的铮铮铁骨,也不必沈家历来的男儿要差!
成国公开口,面上疲惫,声音沙哑:“你以为,当初沈问之出事,是裴家下的手?”
魏亦清咽了口唾沫,几乎有点不敢再去听那残忍的真相,却听他猛地大笑出声,声音带着难言的悲凉: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裴家算什么东西?他一个小小的裴家哪里有胆子去动当朝国舅爷?”
“沈家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传承上百年的武将世家!府里的男儿,就没有一个不是英雄好汉的!裴家与他碰上,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取灭亡!”
成国公指着天骂道,累的气喘吁吁:
“若不是、若不是那位的示意,他裴家哪里来的能耐,能在粮草上动手脚?”
“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从前方到后勤自有自己信任的一条线路,结果当初战事正激烈的时候,管理粮草的那位却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撸了下去,紧接着上位的,就是裴家的人!”
成国公死死地盯着他:“你跟我说皇帝不知道这件事?没参与这件事?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赶在那个时候出事?!!”
魏亦清脸色惨白,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艰难的开口:“父亲……”
成国公声嘶力竭,最后好似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直挺挺地倒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他呆呆的看着上空,眼中一片空白。
沉默良久,他方才幽幽道:“你以为这些事,沈将军不知道?皇后不知道?太子不知道?”他看着他:“你当真以为太子真如面上那般单纯无害?”
魏亦清垂眸,不发一言。
“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心,我能理解,毕竟你是家族这几代中最聪明的一个。可是你要如何保证,太子,不会是下一个皇帝?”
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等到太子真的上位,他还能维持现在的温和吗?能容得下日益强盛的魏家吗?
当初的三皇子、现在的皇帝,不也是在上位后,以一副温文尔雅的态度,慢慢侵吞着朝堂的各方势力,一点一点的,把沈问之逼上绝路?
成国公疲惫的闭上双眼,一只大手捂在眼上,一手无力地垂在下面。
魏亦清沉默良久,成国公正以为他打消了想法时,却忽的听到一刺耳的声音,紧接着,就见魏亦清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的动作带得往后划去——
“父亲。”他开口,目光坚毅:“儿子想赌一把。”
成国公皱眉,愣愣的坐直了身子,就见自己最骄傲的儿子,那一张年少的脸上满是坚定,他说:
“难道父亲就甘心,让魏家就这么沉寂下去,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富豪之家?”
“魏家的世家之名,是由一代又一代先祖努力挣出来的。”
“若是这般无所作为,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先祖的心血付诸东流?”
“赌一把,赢了,还能重现魏家往日的辉煌!”
“儿子相信,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
成国公看着他,瞬间怔愣了起来。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满腔热血,心怀报国志,誓要与好友一起,一文一武,守护大启的安宁。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现在这副碌碌无为的模样呢?
是了,是在沈问之出事之后。
成国公不由想起这些年魏家低调行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这些世家自诩高贵看不上皇帝;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他对皇帝害死至交好友的一种反抗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知道他害死了自己的至交好友,成国公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藏起来,不去为这么一个杀人凶手效命罢了。
成国公躺在椅子上,失神的望着虚空。
赌一把……
·
夜幕渐渐降临,整个长宁侯府也暗了下去,忙碌了一天的丫鬟小厮们也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唯独书房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可查到了?”萧琞坐在书房正中间,随意的翻着一本杂书,看着面前半跪着的黑衣人,随意抬了抬眼皮,淡淡问道。
“回侯爷的话,烟翠山银环蛇之事,属下查到,与禁军副统领今晨脱不开关系。”那黑衣人沉声答道。
萧琞捏着书页的手一紧,眸中几乎是瞬间闪过一抹杀意。
今晨。
公主身边的那个男人。
萧琞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那日晨起,他大摇大摆地从公主房中出来的情境,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就冷了许多。
那黑衣人咽了口唾沫,咬牙道:“还有,属下在查的时候,发现这件事隐隐约约有太子参与的痕迹,属下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敢查下去——”
“不必查了。”萧琞冷声道,看着外面的圆月,眸中晦涩莫名:“他们压根就没想遮着掩着,查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件事,皇帝也未必不知道,但却任由太子做这件事,无非是想给他一个警告。
警告他,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因此对于这件事,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萧琞抖了抖书页,心中冷笑一声。
且看着吧。
·
对于成国公府和长宁侯书房发生的事,谢令从自然是一概不知。
从过完年到现在,还不到半年的时光,就先后发生了几件大事。清流一派裴家因为三皇子造反而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世家方面因为宣国公不知怎地惹怒了皇帝,也是损失惨重,再加上双方都有一些不足为道的小势力落马,一时之间也是达到了诡异的平衡,整个京城的氛围都好了许多。
要说最近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长宁侯的事情处理没过两天,皇帝就又下旨把薛、谭两位大人贬官,下放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些人莫名其妙,另一些人联想到烟翠山上这两家的公子对魏北王世子出言不逊的事,心里也都跟个明镜似的清晰明了。
谢令从听闻了这件事,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皇帝对魏北王虎视眈眈心存戒备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哪怕它是公开的,它也是个秘密。
不管皇帝是怎么想的,明面上,对于远在朔北的魏北王还是极为亲切的。朔北那边的税收每年不少的都会运到京城,哪怕皇帝派人去查,也是分毫不差;皇帝这边每到逢年过节都会给魏北王一些赏赐,表达自己虽身处京城,但对这位皇室宗亲也是极为关心的。二人内里什么想法不说,表面功夫做得还是十分妥当的。
皇帝是个明君,哪怕他忌惮魏北王的权势,但也不会主动出手,坏了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就算最后还是到了要跟魏北王兵刃相接的地步,那由头,也一定是魏北王做了错事,反正不可能是皇帝这边失了道义。
也是因此,魏北王世子进京,哪怕实际上是来做质子的,明面上还是搞出来了交流学习的名号,甚至特意为他修建的魏北王府,比一般成年皇子的王府规制还要高。
他身边的臣子不说别的,揣摩上意做的还是不错的,像是薛、谭两位大人,不说多聪明,最起码也大致能明白皇帝的意思。可他们聪明不代表他们的孩子也聪明,两位公子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皇帝十分忌惮魏北王的事,未经深入了解就擅作主张,在魏亦清设的宴会上为难谢玄稷,几乎就相当于在所有朝堂大臣、世家子女面前当众打皇帝的脸!皇帝又如何能不生气?
要说你为难人家也就算了,要是最终真的能让他出丑坏了他的名声,皇帝最多也只是小惩大诫;可他们偏偏是个没脑子的,拿人家最擅长的挑衅人家,白白被打了脸不说,还帮他在众人白白刷了一波美名,皇帝这就不只是气,这简直是要气炸了!
薛、谭两位大人终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走了也就走了,灰溜溜的,没有掀起一点风浪。
最近的长宁侯府清静不少。太夫人本就因为大公主前些日子发飙对她多多少少心怀畏惧,再加上最近长宁侯失势,整日赋闲在家,太夫人自认为现在只有大公主能够在皇上面前为萧琞说说好话,自是不敢再在这个时候得罪她,每日老老实实,也不再作妖;长宁侯似乎是想同了,每日也不在她面前刷存在感站在她院前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看着她,弄得谢令从心里也是轻松不少。
要说本该就此清净下来,每日和今晨待在一处,日子倒也该过的自在的,可偏偏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隔三差五就在谢令从面前晃悠,那个人,正是侯府表小姐,许平柔。
一开始谢令从听闻这个名号,脑子里霎时间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她最近看的那些话本,里面的表妹一般都是爱慕公子的姑娘,对公子痴心一片,就算不能与公子喜结连理,心中也是念念不忘公子的。
谢令从承认自己这些日子仿佛被那些敛秋不知道在哪儿寻的话本洗脑了,但一开始对于这位表小姐,谢令从心中是没有什么好感的——原因无他,长宁侯府这座宅子,怕是风水不太好,里面的人除了一个萧琬,就没有多少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