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面色平静,“明珠和科尔坤沿途派人护送,大阿哥不日将会抵达京城,望太子早做决定。”
皇上病重,大阿哥领兵在外,正是最好的时机,要是再犹豫,等大阿哥带兵回来,恐怕会引起一场血战。
胤礽讽笑,“决定?如何做决定?那是本宫的皇阿玛。”
“乾清宫是帝王象征,龙脉所在,天下最尊贵之处。今日这一道天雷哪儿都不劈,它生生劈在了乾清宫正中!”索额图指天,声音铿锵有力,“天雷预警,指当今在位者德行有亏,传出去必定人心惶惶,此时正是太子爷拨乱反正,扭转乾坤,登基为帝的好时机!”
“住口!”
胤礽暴怒,“索额图你大胆!皇阿玛八岁登基,十六岁生擒鳌拜,平三藩,收台湾,驱外敌,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你竟有不臣之心!”
良久以后,索额图缓缓低头,长吁一口气,沉声道:“臣不敢。”
索额图心中叹息,太子是皇上亲自教习出来的,于政事上,他目光如炬,洞察细微,是天生的帝王。只是太过于优柔寡断,皇上已经是强弩之末,太子爷此时不动手,等到大阿哥回来,登上这皇位必定不是那么简单的。
大阿哥手中有兵权,那是皇上亲手移交到他手里的。前朝有明珠,后宫有惠妃,一旦大阿哥想反,太子凭着宫里几个御卫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本宫是太子,皇阿玛钦定的储君,天下皆知。本宫登基名正言顺,就是大阿哥回来也改变不了。”
胤礽侧脸,目光所落之处,是一把泛着金光的椅子,底座、扶手、靠背上处处蟠着金光灿灿的龙,那是皇帝的专属宝座,九五之尊的象征。
胤礽想,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光明正大的坐上去。
无需使那些阴狠手段,是他的,永远都是属于他的。
……
胤礽和索额图都没有看到,那龙椅之上,有一道虚影,淡淡浮在半空,近乎虚无。
那虚影身上泛着浅浅的金光,正是那索额图口中德行有亏的在位者——康熙皇帝。
康熙昏迷数日,没想到一醒来就成了一道虚影,世人看不见摸不着。
在此之前,康熙已经出去溜达过一圈,别说是人看不见他,就连雨水,从他身上穿过都不留一丝痕迹。
康熙颓然地飘回乾清宫,万没想到他正值壮年,满腔抱负还没实现就成了孤魂野鬼,更没想到的是一回来,就听到了太子和索额图的一番话。
身为帝王,他无法忍受索额图对他的诋毁谩骂,但是他却明白,此时,确实是胤礽弑君登基的最好时机。
为君者,当杀伐果断,不论是什么样的绊脚石,都要毫不留情的处理。
若他是胤礽,一定会选择和索额图一样的路,登基以后,以天子之令直接夺了老大的兵权,铲除威胁!
只是要铲除的人换成了他自己,康熙心里并不好受。
听见太子驳了索额图的提议,康熙心中感叹,太子仁孝,不愧是他亲手带大的。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成了鬼魂,留着一副身子空喘气也并无用处。
看着太子的背影,康熙又开始想:胤礽如此优柔寡断,真是太令朕失望了!
——
翌日,闰月特意挑了件浅竹月色旗装,打算去宁寿宫见太后娘娘。
今年年初,她曾绣过一副《童子送福》绣像进献给太后娘娘,太后极喜欢,让人做成玉屏,摆在桌上时时看着。
希望此时,太后娘娘还能想起她这个人。
闰月穿过宫墙,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两个人。
“那是……”宜妃眯了眯眼,瞧不出她的身份。
小桃红仔细瞧了半响,犹豫道:“好像是咸福宫的王贵人。”
“嗯?”宜妃问:“本宫为何从未见过?”
“她入宫那会儿娘娘一直病着,后来她失宠,也就不常出来走动了。”
“这样的容貌竟也失宠了?年纪轻轻就埋没深宫,真是可惜。”宜妃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一声,“让她一块儿去德妃的佛会吧。”
皇上染疾,德妃整日在宫中举办什么佛会,称是召集六宫给皇上祈福,内里几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小桃红讶异:“娘娘是想扶王贵人起来?”
王贵人的容貌在后宫可以说是顶尖的,柔婉秀丽,与满洲的格格们压着性子扮出来的柔弱不同,王贵人身上的柔是天生的,如水如月,至柔至媚。
这般天资,皇上将她从苏州大老远带回来也不足为奇,只奇怪,为何入了宫便没了盛宠。
“皇上都病成这样了,本宫就是有心扶持,她也起不来。”
宜妃又看向不远处的闰月,腰肢盈盈一握,身段玲珑有致,比德妃那堪比吉祥缸的腰细了不知多少,宜妃笑了笑,没来由闪过一丝恶趣味。
闰月刚走到宁寿宫所在的宫道上,被两个内监拦住了前路。
说是宜妃娘娘身边的,请她一块儿去参加德妃的佛会。
闰月云里雾里,直接被请到了永和宫。
永和宫里很热闹,妃嫔们各跪在一个软垫上,低眉诵经,一个个专注得很,殿内静得只能听见香烛燃烧的声音。
闰月不敢太惹眼,于门口一个软垫上跪下,她哪里会背佛经,心中默念着一堆菜名。
不知过了多久,一宫女说今日佛会结束,殿内才重新喧闹起来。
“我当是谁呢,一股子腌酸气,原来是王贵人。”徐贵人的声音尖细,她捏住鼻子,似乎是闻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味道。
闰月只淡淡说:“徐贵人好。”
徐贵人自觉没趣,横了她一眼。
最上首跪着永和宫主位德妃,圆垫撤了,搬上几把椅子,德妃微笑,“竟没想到宜妃妹妹能请得动王贵人。年初王贵人入宫时本宫曾见过一面,如花似玉,见之不忘。”
闰月低眉,尚未搭话,她知道,德妃并非是想听她说话。
事实也确实如此,见王闰月呆若木鸡,众人嗤笑,美则美矣,空有一副皮囊而已,怪不得皇上从不踏进咸福宫。
德妃拿帕子掖了掖嘴角,笑得端庄温婉,她问了些苏州的事情,闰月一一答了。
她叫闰月,姓王,年十六。祖籍苏州,父亲知县王国正,母亲黄氏,家中有嫡兄嫡姐。与皇上相遇在苏州太湖之上,荷花满湖,水波荡漾,两艘轻舟,吟诗作对,言谈甚欢……
闰月记得当年,皇上听了好些才子佳人浪漫邂逅的小曲儿,然后亲自拟的模板,要她反复背这些话,就是过去一年,也还是熟记于心。
“才子佳人,话本子上的主角儿今天让咱们给碰上了。”徐贵人话中泛着腌酸气。
闰月埋着头,没说话,心中默念皇上的形象光辉伟大。
第3章
康熙在内宫游荡,身子轻飘飘的,想去哪就去哪。
不惧烈日,更不惧神佛符纸,不论白天黑夜,都能在紫禁城四处游走。
那些令鬼魂灰飞烟灭的话一句也没有应验。
这让康熙十分欣喜,话本子果然是荒唐人杜撰的,没一句真话。
只是奇怪,偌大的紫禁城,除他之外,竟没一个鬼魂,都被收入地府了吗?
这样想着,身子一飘,康熙又去了坤宁宫,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生前所居宫室。
皇后为替他诞下太子,于盛年仙逝。
身为丈夫,康熙承认对皇后有亏欠,但身为大清帝王,康熙别无选择,去母留子,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他没有选错。
胤礽天资聪颖,精通文韬武略,成年之后,几次政务办得也格外出色。只如今还太过年轻,竟在这种事关皇位的大事上举棋不定。
皇位都是在血肉中搏杀出来的,胜者为王!
弑父杀君登上皇位的也不在少数。
老大身边有明珠辅佐,那只老狐狸可比索额图还要阴险狡诈,一旦大阿哥平安回京,大阿哥一党有了可扶持的对象,未必不能扭转乾坤,将胤礽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拉下马。
除了老大,还有老三,人人称赞的阿哥未必没有野心。
墙上挂着赫舍里皇后的画像,皇后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小人,憨态可掬,玉雪可爱。
皇后,若是承祜还在,万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康熙轻飘飘的游荡去了钟粹宫,宫中主位是荣妃。
荣妃是第一个为他生下孩子的女人,也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女人,可惜,他们一共有五子一女,最后只活下了一子一女。
荣妃向来是体贴的,她总能想法子为他分忧,只是他们的矛盾,每每都在子女上。
接连失去四个孩子,荣妃将胤祉和荣宪看成是命,为了荣宪的婚事,荣妃曾跪于养心殿整整三日。
今年六月,荣宪出嫁蒙古,他再也没有踏入过钟粹宫。
弥留之际,他想去看看荣妃,却扑了空,他疑惑,荣妃近来身子不好,又向来不爱出门,今日怎不在殿内休息?
他又打算前往宜妃宫中,像是准备告别一样,康熙飘过一个又一个宫室,在连续扑空后,终于,他来到了德妃的永和宫。
他看见永和宫中香烟弥漫,竟有冲天蔽日之势,康熙震惊。
缕缕白烟涌入他的躯体,无端的,让康熙感觉到一阵舒适。
慢慢飘进去,只见永和宫中莺莺燕燕挤满了正殿,殿中摆放着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是他亲自赏赐给德妃,赞赏德妃的仁心仁德,菩萨心肠。
德宜惠荣四妃皆到齐了,底下还有一群记不清名号的妃嫔,满室珠围翠绕之间,倒有一女,风姿绰约,眉宇间有一股轻烟云雾般的灵气。
康熙低头回想,后宫何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进了这样一号人。
只听德妃轻笑,“贵人与皇上这一段经历真是令人生羡,只盼着皇上能早日康复,才能再与贵人吟诗作对。”
底下妃嫔有些年轻,忍不住事儿直接笑出了声。
满宫都知道,王贵人早失宠了,大老远从苏州过来,前脚得了贵人的封号踏进后宫,后脚就没了盛宠,不然如何会隐在咸福宫足不出户。
就算皇上康复,王贵人还能有机会复宠?
若真的喜欢王贵人,这样的美人皇上早就捧在心尖了,怎么会生生冷落她一年。
还想和皇上吟诗作对,真是可笑。
闰月低眉,只附和了一句希望皇上能早日康复的话。
至于其他的……她又不会吟诗作对。
底下的女人们都是面带笑意,半空中飘着的康熙却笑不出来,因为方才德妃的话尚未说完,康熙就眼睁睁看见德妃的头顶缓缓冒出一行小字,由虚转实,由白转红。
【狐媚惑主,不得好死!】
康熙眉心紧蹙,不明其意,没过一会儿,德妃的头顶又冒出了令一行字。
【本宫送你去殉葬如何!】
好半响,康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能看见那些口不对心的话。
鲜红的大字顶在德妃头上,触目悚然!
殉葬,是以活人做祭品,好端端的人生生成了陪葬品,这比砍头更残忍。
因为能落到砍头的,都是十恶不赦之辈。而殉葬,死的多是无辜之人。
早在康熙十二年,康熙就正式下诏,明令禁止奴仆随主人殉葬,废除了沿袭千百年的殉葬制度。
德妃,竟然有如此恶毒的心思。
看到德妃的心中话,让德妃在康熙心中的形象有些颠倒。
原来,温柔可人菩萨心肠的德妃也会口腹蜜剑,也会含沙射影,也会心口不一的诅咒他人。
当着佛祖的面,这哪里是仁心仁德,分明包藏祸心!
康熙眼一沉,浑身散发着黑气,只恨此刻他以魂魄离体。
怒火滔天的康熙往菩萨身上一扫,没有半点犹豫直接飘了出去。
佛不渡朕!
眼不见为净!
永和宫一行,让闰月得了个“木头美人”的名号,美貌秀丽,却是个榆木疙瘩。
闰月在前面走,徐贵人在后面跟着,口中不断溢出笑声。
“方才我都没发觉,王贵人身边竟没有一个人跟着,怎么啦?贵人身边的奴才都喜欢躲懒吗?”徐贵人嘲笑得明显。
闰月应了一声:“嗯。”
徐贵人低骂一声,“真是木头疙瘩。”她又高声说:“你身边有个宫女,手脚倒是格外勤快,那按摩秘术真是舒适极了,我啊,缺了她夜里就睡不安稳。”
闰月又说:“回头我禀了内务府,阿布直接去伺候贵人。”
徐贵人心气不顺,几句话弹出去,就犹如弹在了棉花上,轻飘飘的,不痛不痒,对王闰月没有半点影响。
她咬牙,“成啊,你只管去。”
白送的人她为何不要?
王贵人无权无势,没了阿布,内务府未必会给她送新人过去伺候。
好歹也是贵人,身边却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她还真想看看王贵人打算在宫里如何活?
闰月还打算去宁寿宫见太后,只是时辰不巧,该是用晚膳的时辰了。
走了没几步路,一个小太监行色匆匆而来,顶着满头大汗,喘了口粗气,说道:“两位贵人,乾清宫出事了,德妃娘娘请两位贵人快快前往。”
乾清宫?皇上!
徐贵人情急,顾不得贵人的体面,拂开宫女的手,拉着裙摆往前冲,跑了几步一回头,见闰月还傻呆呆的站在原地,她没好气的说:“愣着做什么?走啊!”
走?
走去哪?
闰月被徐贵人一路生拉硬拽冲往乾清宫,沿途见到数位妃嫔从各处而来,人人行色匆匆,面露焦色。
这是闰月第一次到乾清宫,天子居所,金碧辉煌,一砖一瓦,一景一物处处彰显了帝王尊贵。只是殿中却弥漫着浓重的药香,苦中带涩,熏得人眼乏。
太子跪在离龙床最近之处,身后是各色装扮的帝王妃嫔以及皇子公主。
闰月随她们一起跪下,她位分低,又不受宠,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皇阿玛,皇阿玛……”太子轻声呼唤,龙床上的那人却没有半点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