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纠结。
德妃手中这碗汤药与从前喝的汤药不同,味道更冲,康熙看着,那碗沉得发黑的药汁仿佛就是一潭污泥,要将他彻底吞噬。
见德妃用金勺舀了一勺药汁就想往他嘴里喂,康熙勃然大怒,“大胆德妃,竟然敢私自给朕喂药!”
皇帝是万金之躯,皇帝服的药是要太医院几名院判仔细分析,仔细把握。
那药的剂量是分毫不能差的。
德妃这这碗药,一看就没经过院判的手。
他病重,妃嫔皇子们有私心正常,康熙不在乎,可是事到如今,在明知道自己能够复活的情况下,还做那些有的没的,就不怪康熙会多想。
奈何,无论他怎么喊,德妃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的。
康熙心中急切,“梁九功!李德全!两个狗奴才,你们都滚哪里去了!”
德妃将汤药送到康熙嘴边,慢慢倾倒,康熙双唇紧闭,那黑褐色的药汁竟然顺着唇角滑下。
翡翠赶紧上前用帕子将康熙嘴边的药汁擦干。德妃见这样喂不进去,直接说:“你将皇上的嘴打开。”
康熙愤怒,“大胆乌雅氏!”
或许是康熙的灵魂反抗得太过激烈,导致他的身体也对德妃产生了明显的抗拒。
几次尝试,喂完了大半碗汤药,康熙愣是没有下咽一口。
“喂不进去。”翡翠摇摇头,也是急切。
德妃不甘心,还想再次尝试,可突然,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跺脚声。
紧接着,是一道绵软的女声响起,“梁公公怎么来了,您值夜辛苦了,合该好好休息会儿才是。”
是梁九功来了!
德妃安排的人在跟梁九功周旋,给她们拖延时间。
德妃和翡翠赶紧将殿内收拾干净。
剩余没喂完的汤汁无处藏,翡翠狠狠心,捏了鼻子忍了苦,直接大口给自己灌下去,空碗藏于龙床底下。
梁九功入内时,德妃主仆已将内殿清理干净,恢复如常。
她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康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
闰月将修好的绣经小心翼翼的折叠好,送去永和宫。
这几日,她几乎是不眠不休的刺绣,总算是赶在德妃定下的期限内完成。
要不是小显子和如嬷嬷时常来看看她,给她送膳,她大概是连饭都吃不上了,等不及这幅绣品完成就已经饿死了。
平常闰月每日都是在咸福宫和膳房之间来回,最近这几日,却是来永和宫有些频繁。
永和宫的宫人都是笑眯眯的,就像是德妃一样,日常脸上都挂着温婉的笑容。
明白闰月的来意,在正殿伺候的宫女回说道:“回王贵人,主子去乾清宫侍疾了,临走前吩咐过,您若来了的话,请先在殿内稍候。”
闰月颔首,跟着宫女去殿内。
宫女给闰月上了一盏茶,并一小碟子绿豆糕,便退了下去。
偌大的殿内,只余闰月一个人空坐。
茶是好茶,清新甘美,至于糕点,只闻到这清雅的味道便知道是上品,只可惜闰月没有口福,体恤寒凉,不宜吃绿豆糕这类过于寒凉的食物。
永和宫正殿的程设也是极好的,虽然不如其他宫殿富丽堂皇,但清新雅致,很符合德妃温婉宜人的形象。
时辰一点点过去,日落西山,洒进殿内,是橙黄的霞光。
闰月拿起茶盏,小小抿了一口,杯中茶水早已凉透。
约莫……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原以为能很快回去,是以她特意吩咐了小显子和如嬷嬷,不用再给她特意端膳菜过来。
如今看这样子,还不知要等多久。
再过半个时辰,膳房就要下钥了,今晚注定要饿上一夜了。
闰月心中焦急,又不能先行离开,等了一刻钟,终于听到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并德妃和身边宫女说话的声音。
闰月赶紧站起身,先行礼。
德妃入内,见王闰月便笑道:“让妹妹就等了。本宫在乾清宫侍疾,无法脱身,实在是对不住。”
闰月只能推说自己不急,又赞扬了一番德妃的劳苦功高,贤良淑德。
一边说着,一边想着,自个儿在后宫呆久了,这些奉承拍马屁的话竟然也能随口而出。
她将自己的绣画呈给德妃的宫女。
两位宫女一人执着绣卷一侧,一点点展开,呈于德妃面前。
黑色的底布,配上金色的经文,旁边更有血桂点缀。
德妃自个儿也学过点刺绣,知道金线偏硬,不能大范围的使用,否则丝线容易堆砌在一起,是以一般的绣娘只是将金线作为点缀,让绣画更添一些华贵。
可王贵人的这幅绣金,字字都是用金线所绣,且字字如铁画银钩,全然不像是用丝线绣上去的。
她脱下尖细的护甲,手指轻轻在绣画上面拂过,突然,停于那鲜红的血桂之上。
德妃仔细摩挲,迟疑道:“这是……”
闰月低眉,道:“时近中秋,满园桂花飘香,妾身就在上面绣了些许血桂点缀。”
“绣经,绣金。真没想到王贵人会直接用金线绣,更难得的是血桂栩栩如生,红色与金色相得益彰,这幅绣画,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德妃细细看完,赞叹而出。“王贵人的刺绣真是精美绝伦。”
德妃命人将这幅绣经妥善保管,并说道:“皇上已有苏醒之色,这是后宫姐妹在菩萨前虔诚祷告,忠心哀求的结果,当然,王贵人劳苦功高,他日皇上醒来,本宫定会替王贵人将此绣经呈于圣驾前,不枉贵人一番苦心。”
一顶顶高帽子扣在王闰月身上,闰月实在是心中不安。
皇上能醒来,难道不是太医的功劳吗?
她只能将话茬在引到德妃身上,再次夸赞德妃贤良。
两人谈了一阵子的话,德妃突然说道:“皇上龙体安康,太子也同意众姐妹轮流为皇上侍疾。本宫看,贵人是个合适的人选,本宫明日就和惠荣宜三妃商量一下,早日安排你去乾清宫侍疾,不知王贵人可愿意?”
她不愿意,但是她不敢说。
闰月只能缓缓点头。
闰月离开后,德妃像是泄了气一样,软趴趴的摊在了榻上,有气无力道:“翡翠,给本宫捏捏腿。”
翡翠上前,替她将高高的花盆底脱下,轻轻的按捏,“主子今日劳累了。”
德妃合上眼,道:“知道皇上无碍,本宫也就安心了。”
翡翠迟疑,问道:“今日的药并没有给皇上喂下,日后,咱们还要去问江太医拿药吗?”
“不用去。”德妃昏昏沉沉,累极了,她撑起精神吩咐道:“你记得时刻看好延禧宫和毓庆宫,记得让江太医机灵点,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尽量别让皇上服用,皇上越早醒来,对我们越有好处。”
“往后,安排几个贵人去侍疾,你叫乾清宫的人都警觉点。”
翡翠点头,明白了。
“老十四……”德妃的话含糊不清,在翡翠的按捏下,已经渐渐陷入了沉睡,口中无意识的说道:“……皇上再多等几年吧。”
翡翠敛容,这句话她没有听见。
她是德妃的心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心里明白。
第9章
德妃手脚很快,第二日就派人来通知闰月,说是已经安排了她三日后去乾清宫侍疾。
本来以为和皇上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谁知道阴错阳差竟然还被德妃安排进乾清宫侍疾。
面圣是有许多规矩的,首先就是要沐浴更衣,身上必须要整洁干净,不能污了圣眼。
尽管她是去侍疾,但该执行的规矩还是不能忘记。
不过咸福宫现在没有宫人伺候,所有的事情都需要闰月自己做,就连洗澡水都需要她自己准备。
康熙很满意王闰月为了见自己所做的一系列准备,但是同样的,他也并不明白,明明她现在好歹也在德妃跟前挂了号,不能再算作是从前那个透明小贵人了,只要她跟德妃开口,内务府那帮狗奴才肯定会调人过来。
可她却就是不开口,好歹也是天子妃嫔,整日里打水浣衣的,她自己累也就算了,传出去真是有损康熙的龙颜。
床榻对面放置着一扇巨大的素娟屏风,屏上绘制着牡丹芍药,万花齐放,色彩艳丽,灿如锦绣。
更加灿烂的是屏风后,薄雾氤氲之间,那个曼妙的身影在浴桶之中拨弄着水花,倩影在烛光的映衬下倒映在屏风上,袅袅动人。
康熙动了动耳朵,往后飘了些许。
嗯,这幅屏风真好看,彩绘艳丽,大气磅礴,乱中有序,将万花齐放的盛景完美的描绘出来,当真是精彩。朕要好好赏赐制作屏风的人。
如今的康熙耳聪目明,阵阵流淌的水声不受控制地往他耳朵里钻。
康熙没忍住又飘近了些许。
心中腹诽,这个女人怎么还不洗完,磨磨蹭蹭的。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的紧紧盯着屏风,眼中散发着晦暗的幽光,灼灼的目光像是要烫穿这一扇屏风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渐止,闰月披上外衫,用干帕子包裹住湿润的头发,扭头过来时,依然是那张容貌出色却令康熙不喜的脸。
这是他的女人,他什么都看过,身段还是和从前一样,人也和从前一样,一点也不懂变通。
闰月换了一身素净的衣物,梳了个相配的发型,自个儿一个人走到乾清宫,正巧在内殿撞到太子正在询问太医关于皇上龙体的事情。
闰月朝他行了礼,便避开他往内殿去。
康熙跟着她飘进内殿,至拐角时,他转头,看了眼太子胤礽。
这是闰月入宫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近皇上,
在她已经近乎模糊的记忆中,皇上永远是意气风发,桀骜不驯的。而眼前病榻上的人,脸色泛白,嘴唇带着些微紫,却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神采。
梁九功走进来,笑眯眯的说:“稍后会有宫人给贵人送皇上的药来,请贵人喂予皇上服下。”
闰月点点头,梁九功又吩咐人拿了几样小点心过来给她垫垫肚子。
不愧是皇上所住的乾清宫,各色小食做的色香味俱全,鸳鸯卷,合意糕,这是今日此行的意外之喜。
梁九功见她连用了好几块点心,清了清嗓子。
煞风景的声音顿时让闰月从美味佳肴中回过神来,她细细品尝,依依不舍得吃完手中一块鸳鸯卷。
小步挪到康熙的床榻边,敛衣而跪,拿起干净的帕子,替康熙擦擦头上的汗,擦擦手心的污秽。
梁九功看见闰月的动作,心中暗暗惊讶。
妃嫔侍疾,按理说,确实是应该像王贵人一样,跪在龙床前服侍。
可哪里会真的有人这样做呢。
那些妃嫔,主位娘娘们位高权重,奴才们供着还来不及,谁敢让她们跪在龙床前伺候?至于低位的贵人常在,哪个家里没点门路的,他们做奴才的,谁都得罪不起。
是以,连日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有王贵人一人,规规矩矩的跪着伺候。
康熙暗暗冷嗤一声。
侍疾吃力不讨好,高位妃嫔都不愿侍疾,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后,就打发了一众贵人常在过来。
那些人阳奉阴违,哪会真的在龙床前跪着伺候一整天,也只有这个傻女人蠢笨,一点也不懂得变通。
康熙昏迷的近两个月,也没有人时常帮他修剪指甲,眼见这长度都能挠人了。
闲着也是闲着,闰月问梁九宫要了把修甲刀,一点点替康熙修剪指甲。
康熙蜷起腿盘坐在半空,眯着眼看王闰月。
认真做事的女子柔和温雅,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妃嫔这样服侍他,突然康熙感觉到了一种岁月娴静的味道。
大不了日后醒来,对她好点,给她封个位分。
康熙的手上,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药味,让闰月不适感丛生,拧了好几回帕子,悉心帮他将指缝残留的药汁擦干净。
梁九功看她做事这样认真,便也放心了,交代了内殿的宫女几句,自己就悄声出去办别的事了。
等闰月将康熙的十指全部清理干净,殿内宫女将她扶起坐在床榻边,又换了盆清水,道:“贵人辛苦了,先净手吧。”
闰月点头,准备起身时,膝盖处一阵无力,想是跪得久了,脚软的厉害,没有一点力气,要不是宫女们眼疾手快扶着她两只胳膊,她差点栽倒在地上。
侍疾啊,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康熙看着,哼了一声,“真是太蠢了。”
洗干净了手,此时梁九功端着药碗进来,交给门口伺候的宫女,嘱咐道:“你们仔细帮着贵人主子伺候皇上服药。”他低声又斥责了一声,“再出差错小心你们的皮。”
闰月揉了揉自己发软的膝盖,毅然决然的跪在了康熙的床榻边上。
宫女端着药碗过来。
突然,闰月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那碗药的味道,与刚刚清理过康熙手上的药味有些许不同。
闰月细心,在苏州时,王家的小姐就夸过她无数次。
说她体察入微,认真细致。
她的眉头微微一蹙,想起眼前这时局,心里有些不好的想法,不过……或许是太医换了药也未可知。
闰月笑了一下,“给我吧。”
宫女目光忽闪,又神色如常的准备将手中的药碗交给她。
殊不知,没有错过她目光的王闰月心底已经犹如波涛翻滚,巨浪滔天。
她难道想让我弑君?!
闰月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坎坷命,小时候被亲爹娘发卖,被人牙子灌哑药,好不容易在苏州王家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又碰到康熙进了皇宫。
原本,康熙一死,她当了太妃,好日子迎面而来!
可康熙不能死在她的手上啊!
闰月不动声色,问询道:“姑娘,皇上昏迷着,请问从前是如何让皇上服药的?”
那宫女福了福身子,道:“贵人叫奴婢香云便好。皇上虽然昏迷着,但是喂药的话,还是能喂进去些许的,只是要细心些,慢慢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