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级小的阿哥被乳母抱着,已忍不住悲痛抽泣起来。
闰月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太子的神情,他不耐烦的扫了小阿哥一眼,又将一个阴郁的眼神投给奶娘。
奶娘往德妃身边靠了靠,用帕子轻轻掩住小阿哥的嘴。
这应该就是极得皇上疼宠的十四阿哥了。
惠妃挪动几步,伏在皇上身边,戚戚苦苦,“太医,皇上为何会突然吐血?”
发须双白的老御医叩头,“皇上伤势严重,腹中有积血,臣等尽力施救,只可惜……”他摇头。
殿中众人将老御医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这话意味这什么。
徐贵人跪在闰月身边,早忍不住抹起了眼角,听完老御医的话,直接泣不成声。
有人带头,悲伤的情绪瞬间在乾清宫内弥漫。
都是风华正茂的姑娘,进宫都是拼着一份当宠妃的心来的,谁知桥走了一半,终点塌了,这是何等的绝望!
有子嗣的还好,下半辈子有儿孙孝敬,只是宫里多的是年轻未育的宫嫔,此后漫长的岁月,还有什么指望?
闰月拭了拭眼角控制不住的泪水,殿内糅杂着龙涎香,药香,以及妃嫔们的脂粉香,熏得她眼睛疼得厉害。
皇上驾崩,于她而来,并非是坏事。
当了太妃,日子没准会比如今更好过。
只是可惜皇上走得太早,她的银子还没有攒够,也不知道现在的银钱够吃几顿。
康熙飘进乾清宫,见他的妃嫔子女哭成一团,个个伤心欲绝。
康熙心知肚明,他们哭得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前程。
阿哥们没了他庇护,从此要在太子名下讨生活;妃嫔们没了他,年纪轻轻都成了太妃。
这是在哭他们的苦日子。
康熙冷眼瞧着,环视殿内,唯有一人,梨花带雨,哭得和别人一样凄惨,头顶蓦地闪现五个血红大字:好日子来了!
康熙眼一眯,死死盯着这个女人。
第4章
康熙日理万机,满朝文武的名字都记不过来呢,哪里能记得住满宫妃嫔的名字。
记名号这回事自有身边太监帮忙。
只如今身边突然没了人帮衬,一时懵了圈。
康熙飘得更近了些,瞧得也更清楚了。
此女容貌出色,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都是拔尖的,按理说他不至于没有印象,只可惜,康熙绞尽脑汁,也翻不出关于此女的一点记忆。
他暗自思索,按照她跪的地方,应该是低位的妃嫔,贵人或是常在。
康熙时常去永和宫见德妃,知道她身边跪着的是住在永和宫配殿的徐贵人。
既然如此,那此人的位分必定也是贵人。
她看着这样年轻,入宫的时间定然也不会很太长。
这样一一推测,本以为此女真实身份马上能推敲出来。
然而,康熙寻遍了记忆中封过的妃嫔,也不记得这几年曾有过这样一个姿容出色的女人被他封为贵人。
不!是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的女人!
天子驾崩,此女表面悲切,梨花带雨,若没看到她头顶的大字,康熙必定会心软。
他偏偏看见了!
康熙浑身冒着黑气,皇帝驾崩,她装模作样,心底却在欢喜,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同,他无法处置,此女在平常绝对活不过第二日!
闰月并不知道自己在康熙心中已踏进了鬼门关。
她抹着泪,心底却在盘算着成了太妃以后该如何挣更多的银钱。
……
殿内一片肃穆,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或是低低抽泣,或是安静等待。
仔细看,康熙胸口低低起伏,缓慢,近乎于无。
众人都在等候太医的宣判,而太医,则都将目光放到了太子身上。
这段日子,皇上的身子每况愈下,不管多少汤药喂下去都无济于事,如今只是拿一口气吊着。
今日皇上呕血,便代表着皇上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太子是储君,早晚会是下任君主,皇上这口气能喘多久,只凭他一句话。
太子伏在病榻前,粗喘着气,双手颤抖。
他是命中注定的帝王,皇后嫡子,这些年辛苦理政,就是为了让皇阿玛知道他这个太子名正言顺,实至名归,他自信皇位是他的囊中之物。
但,索额图的话不停在耳边打转。
大阿哥手上的兵权是他最大的威胁。
他不能背上弑父的骂名,也不能让大阿哥有半点沾染皇位的可能。
康熙飘近,看着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儿子,目光颇显复杂。
任谁知道儿子要杀自己,心情都不会好。
不过他知道,胤礽此时动手,是对他最有利的。
但太子迟迟不动手,康熙此时心中还是有点感动的。
康熙首先是一个帝王以外,其次,他还是一个父亲,他希望儿孙孝顺,不再出现前朝乃至历代兄弟阋墙,血溅宫闱的惨剧。
胤礽是他唯一亲自抚养的孩子,他能如此孝顺,是康熙唯一的宽慰。距今为止,除了和老大不对付之外,胤礽对每个皇阿哥都一视同仁。康熙相信,胤礽登基以后,会善待其他的皇子公主。
只……除了老大。
老大的野心太过明显。
在大清已经有太子的情况下,老大依然在结党营私,伙同明珠,笼络朝中官员。大阿哥党在朝中发展得太快,康熙不信胤礽会不知道。
保清若真的不收手,胤礽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不过……大阿哥回宫在即,胤礽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
正犹豫不决时,门外突然传来侍卫高声报告。
“大阿哥到——”
太子面色一凛。
惠妃面露喜色。
康熙叹气。
皇长子一身戎装,大步流星走进来,他嘴角衔笑,一抹难懂的眼神抛向太子。
随后,皇长子面上蓦地呈现出极大的悲戚,闰月看了全程,对大阿哥的变脸能力叹为观止。
象征地位的皇子甲胄重重落于地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皇阿玛,儿子来晚了!”大阿哥哭号。
惠妃泪水涟涟,“保清,你怎么现在才来,你皇阿玛一直在等你。”
这话听得连康熙都皱眉。
惠妃和大阿哥一来一往,三言两语就将康熙迟迟不咽气的原因推到了等皇长子回来。
太子心中郁结,顿时颇有些后悔。
“太医呢?”哭完皇上,大阿哥又开始寻麻烦,“你们就这样任皇阿玛痛苦不堪的躺着?一群混账庸医!”
太医院众人战战兢兢跪着,院判只得请罪。
大阿哥冷笑,“到底是你们医术不精,还是有人指使?”他意有所指的扫了太子一眼。
太子警告:“大阿哥,请适可而止。”
“皇阿玛不过是从马上坠下,你我都是习过骑射的,坠马也不是没有,应当知道,坠马受伤是什么样的。”大阿哥振振有词。
他这是故意扭曲事实!
太子刚想开口争辩,只听大阿哥又说:“这群人,连区区的坠马之伤都救不了,还敢妄称自己是国手。不论是真的医术不精,还是有人指使,本阿哥自会替皇阿玛争个公道!既然宫里的太医救不了皇阿玛,那就召民间的名医。”
“大阿哥!”太子咬牙切齿。
大阿哥缓缓说道:“我就不信,皇阿玛洪福齐天,还能让邪祟侵害?”
惠妃一唱一和,“是啊太子,皇上乃是真龙天子,有上天庇佑。本宫虽久居深宫,但也知道民间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太子不妨试一试,宫里面的太医们所见的疑难杂症太少,不像宫外的大夫见识多,历练多,为了皇上的龙体,请太子一定试试。”
康熙飘在半空中,紧紧盯着殿内的局势。
见太子对大阿哥和惠妃的话毫无辩驳之力,康熙隐隐有些失望。
不过,听到大阿哥和惠妃的话,心里那杆秤有些倾倒,一边期盼着胤礽能狠下心来杀他,一边心里又隐隐期待着自己或许,也许,大概,还有一线希望。
……
闰月走出正殿,清冽的空气涌入口鼻,她才觉得身子好受些。没有那些复杂的气味,眼睛也好受些。
徐贵人跟在她的身后,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开正殿。
她还抹着泪,抽噎道:“皇上真的会好起来吗?”
“民间大夫的医术真的能比宫里的太医还要厉害吗?”
……
她喋喋不休的问着,也不知是在问谁。
闰月一字一句的听着,没有回答半句话。
皇上要是能康复,日子又要回到从前去。并不是不好,对于无宠的她来说,不用伺候皇上,日子清闲没人打扰,也能过下去,但每月一次给四妃请安,三月一次给太后请安,逢年过节时给仙逝的太皇太后以及三位皇后祭奠……勉强也可以忍受。
回了咸福宫,见阿布正在舀水洗衣,洗的自然不是闰月的衣服。
闰月淡淡道:“你去永和宫吧。”
阿布眼中迸发出极大的惊喜。
她见阿布迅速转身,冲进里屋拿出一个包袱。出来后愣了愣,朝着闰月服了服身子。
这是闰月第一次看见她心甘情愿的行礼。
目送阿布离开,闰月转身,没有看见,虚空中飘着一个人,缓缓向她而来。
康熙看着宫门之上咸福宫三个大字,凝视许久,关于咸福宫主的事情突然闪入了脑海。
苏州,王家,贵人,咸福宫……
他本想追来看看,那个虚伪的女人到底是谁。
不料竟会踏入咸福宫。
经年旧事,丝丝缕缕涌入脑海。
康熙不记得她的名字,但能想起她是苏州知县王柱国之女。康熙记得,在他面前,王氏总是低眉垂头,问她话,半天也不吭声。
美则美矣,却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头脑袋。
康熙喜欢的是美貌灵秀的才女。
他哪里知道,这个该死的女人表面沉默,心底竟然在诅咒他!
康熙怒火中烧,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女人,除了表面诅咒之外,可有使什么阴险手段。
康熙缓缓移进去,见咸福宫内空旷寂寥,老大的宫殿里除了方才那跑掉的宫女之外,竟然只有王氏一个人,他皱了皱眉。
闰月走进内殿,翻箱倒柜拿出自己几件压箱底的旗装,比起其他颜色的衣服,这几件都会显得稍微低调一些。
康熙疑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她拿的那几件衣物都略厚,一看便是深秋入冬时所穿。此时正式夏末,拿这些衣物出来还是太早了些。
康熙盯着她的动作,只见她将衣物堆在木盆里,拿到外面吉祥缸旁边,又拿起方才那跑掉的宫女遗留在一边的木锤,舀了几勺水,竟然开始洗衣了。
康熙忘记了发怒,满脸都是震惊。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妃嫔亲自浣衣。
以他看来,天子的女人,一旦得了封位,不论位置高低,都是主子,哪个主子会去做奴才的事?
浣衣局的人都死光了吗?竟然让主子洗衣服?
令康熙震惊的不止于此,盯了几天,除了洗衣,他还看见王氏亲自去膳房拿膳食,亲自缝补衣衫,亲自绣花……
闰月的所作所为颠覆了康熙的认知,让他一时忘记了来意。
他实在是不明白,王氏好歹也是贵人,怎么能混成这样?
第5章
没了一个阿布,对闰月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日子照常过,还清净不少。
阿布就像是一根针,无用时躺在一边,时不时闪烁光芒昭示一下存在感,不痛不痒,可一旦被人拿起,便是害人的利器,闰月不知道执针的人什么时候会向她动手。
无论这件事阿布知不知情,阿布都不无辜。
她想走,闰月就送她一程。
徐贵人的脾气在后宫中是出了名的,娇蛮暴躁,她手低下的宫人或多或少都被她责打过,就连闰月也听说了不少流言。
阿布成天跑去永和宫,想必也是了解的,此后依然还要求去永和宫,心里应当是做好了准备,闰月成全她。
手底下针线翻飞,一簇簇娇艳的花朵绽放于洁白的丝帕上,金灿灿一片。
是桂花!
康熙飘在半空中,能将绣架上的东西看得更加清楚,一时间,神色莫辨。
一年前中秋,康熙以巡视河道的目的下江南,途经苏州时,见满城桂花飘香,一时起了游玩赏乐之心。正巧苏州知县王柱国最近几桩差事办得好,康熙正设法嘉奖,便在苏州歇脚。
他是微服出巡,换上民间公子的装束,带着几个侍卫去了苏州最有名的街道夜市。
桂花盛开的季节,由桂花制成的各式吃食成了康熙此行的首要目的。
桂花糕、桂花糯米藕、桂花酒酿圆子……
尤其是香甜醇厚的桂花酒,甘美柔和,一路上,也不知饮了多少。
康熙海量,国宴上饮酒不在少数,从未想过自己会醉,可偏偏那一天人事不省。
也是他贪快活,一时放松了戒备,竟让人下了药。
随行侍卫无法,只好将他就近送到当地知县家中。
康熙混沌迷惘,只记得王知县家中的桂花香甜悠远,圆月皎洁,身下是抗拒却不敢挣扎的她。
忽然想起她的名字,是叫闰月吧,据说是被父母所卖,辗转几家主子,流落异乡。
这些话,王柱国来来回回说了无数次。
身世确实够可怜。
不过,康熙认为,闰月只是个丫鬟,幸了也就幸了,康熙本打算赐万贯家财予她,可那王柱国成天在他身边磨嘴皮子,念叨着这丫鬟貌美,良善,德行佳,身世苦……
拐弯抹角的要康熙将王闰月带进宫,为此,还不惜收了此女为嫡女,记入宗谱。
康熙想起当年便仿佛又听见了王柱国喋喋不休的念叨,真是烦心!
他不由地低头看向聚精会神绣花的闰月,冷嗤一声:她倒是认了个好爹。
带一个女人进宫,对于康熙来说,更加不是难事,他以嘉奖王柱国为由,封了王柱国嫡次女王闰月为贵人。